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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的惆怅》 作者:易中天

第28章 从“出入两难”到“进退自如”(3)

  其实想做官本身并没有什么错。自秦汉实行郡县制,尤其是隋唐实行科举制以后,从政已逐渐变成一种职业,做官和做工、种田、做生意一样,不过是一种谋生的手段,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也无所谓光荣或可耻。可惜大家认识不到这一点,或认识到了又不肯承认,这才有了“假清高”和“真势利”,嘴巴上耻言利禄,骨子里鄙视贫寒。难怪李贽要痛斥那些虚伪的读书人,说他们“其人既假,则无所不假矣”,因此“反不如市井小夫,身履是事,口便说是事,做生意者但说生意,力田作者但说力田,凿凿有味,真有德之言”。

  做官本身虽无所谓清浊雅俗,从政出仕的动机却有高下之别。为报国保民而做官,就高尚;为弄权敛财而做官,就卑下。这两种人,历史上都有。后者可以蔡京、严嵩为典型(他们可都是既读书又做官的士大夫,蔡京写得一笔好字,严嵩写得一手好文章),前者可以文天祥、史可法为代表。文天祥、史可法这样的士大夫其实人数并不多,正如蔡京、严嵩这样的“奸佞”也是少数,居多的是“不好不坏”的中间状态者,这才有所谓“出处”问题。因为倘若一开始就是蔡京、严嵩,便只有“出”,没有“处”;如果一开始就是陶渊明,则只有“处”,没有“出”。当然,如果一开始就是文天祥、史可法,大约也只有勇往直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问题是他们既非蔡京、严嵩,更不是陶渊明,也不想在和平时期没来由地献出生命。也就是说,他们只想“以身报国”,不想“以身殉国”,除非万不得已。或者说,他们是既想报国又想全身的。稀里糊涂搭上小命的事,他们多半不干。

  更重要的是,这里说的“身”,既包括“身家性命”(肉体),也包括“意志情感”(精神)。读书人与一般人的不同之处,就在于“知书达理”。知书,就难免书生气;达理,则难免认死理。再加上恃才傲物,自命清高,更难免“有点傲骨,有点傻气,甚至有几分狂”。这都是和官场游戏规则格格不入的。当然,如果当真要做官,这些毛病都可以改,或者暂时把尾巴夹起来(即所谓“王莽谦恭未篡时”)。难办的是,真正的读书人还都追求心灵的自由,希望保持人格的独立,至少在精神领域和心灵世界里拥有一片个人的空间;而所谓“精忠报国”,则要求你把全身心都交出去。于是他们就总是处于矛盾和痛苦之中。处,则“身在江湖,心存魏阙”;出,又“身在庙堂,心存山林”。出,则“常恨此身非我有”;处,又不能“忘却营营”。这种矛盾和痛苦,岂是一句“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就可以解决的?

  何况麻烦还不止这一点。

  君臣与师生

  照理说,读书人想成为士大夫的这点理想,原本也不难实现。读书人愿意为国效劳,国家也需要读书人帮助治理。主鬻官爵,臣卖智力,两相情愿;君王知遇,臣子尽忠,一拍即合,有什么为难的呢?然而这种买卖或合作,却总是不很成功,或不如意,原因就在于买卖双方或合作双方的想法其实并不一样。

  先说读书人这一边。

  中国传统社会的读书人,可以说是既没有野心又有野心,野心既不大又不很小。说他们没有野心,是因为他们基本上不想篡位夺权自己当皇帝。中国历史上的开国皇帝,不是军阀(如赵匡胤),就是流氓(如朱元璋),当真篡了位的士大夫只有一个王莽,还不成功。曾国藩则是宁肯遣散湘军告老还乡也不打这个主意的,打这种主意的必非读书人,正所谓“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这个规律,帝国的统治者们后来总算是琢磨出来了,因此自宋以后,文官的地位总是比武官高。

  然而读书人虽然不想当皇帝,却想当皇帝的老师。“为帝者师,为王者师”,一直是中国读书人的最高理想。诸葛亮之所以备受推崇,就因为他有帝王之师的形象。你看他的《出师表》,什么“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什么“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什么“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哪里是“上表言事”?分明是“谆谆教导”!

  但这只是非常之时(天下三分,益州疲弊),非常之人(开国元勋,顾命大臣),行非常之事(虑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岂能当作常例?通常的情况是,皇帝只想把读书人当臣仆。好一点的,算你是忠臣、能员、干将、爱卿,差一点的,就视你为弄臣,“倡优蓄之”。为帝者师、王者师?门都没有!即便当真做过皇帝的蒙师,也不过礼遇有加,而且同样可能受处分(比如翁同龢),谁也别想一辈子当皇帝的老师,或当皇帝一辈子的老师。

  如果皇帝本人也是读书人,也想当老师,那就更麻烦了。自以为是又大权在握的皇帝是决不许你比他还英明的。碰到这种情况,你也只好承认他是天字第一号的“博士生导师”,随便他说什么你都得说“皇上圣明”,或“皇上教导得是”,而且还得随时随地准备着他来找碴儿。皇帝既然被规定为“当今圣上”,当个“导师”又有什么稀罕?那些通过了“殿试”的进士,不就叫“天子门生”吗?所以皇帝想当老师,是完全可能的。康熙、雍正、乾隆就是这样的皇帝。康熙好一点,真有学问,而且学贯中西,又处于满清贵族热恋中华文化的“蜜月期”,因此对读书人还算客气,当然翻脸不认人的时候也有。雍正就差一些了,学问和气度都不如康熙,对待读书人已是刻薄甚至刻毒,不过他搞文字狱也还只是对付政敌。乾隆更差,自命不凡又嫉贤妒能,便把文字狱搞得“登峰造极”,连神经错乱者也不放过,简直就是歇斯底里、丧心病狂。在这种情况下,你如果还做“帝师梦”,那就等于找死!

  事实上,中国传统读书人的遭遇,往往是“拳拳报国心,招来杀身祸”(岳飞就是)。这就使他们不能不在出处两难中“此意徘徊”。不考虑入世是不行的。因为文天祥、史可法这样的士大夫虽然人数不多,却是所有读书人的楷模。也就是说,所有读书人的人格塑造和道德修养,在理论上都是按照“精忠报国”的模式来进行的。学以致用,知行合一,出将入相,修齐治平,不但是他们的理想,也是他们的“安身立命之本”。这也是陶渊明学不得的原因。再说了,“男儿本自重横行”,何况“天子非常赐颜色”?历朝历代的皇帝虽然在骨子里看不起读书人,表面上却总会做些“礼贤下士”的姿态(汉代的地方官如果不向朝廷推荐人才还要受处分)。这就足以使许多人感激涕零、肝脑涂地,并总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了。

  同样,退路也是不能不考虑的,因为前车之鉴实在太多。问题是传统社会的读书人其实没有退路。陶渊明只是个案,其他人顶多只能“做陶令状”。我曾经说过,中国的老百姓有三个梦:明君梦、清官梦、侠客梦。皇帝指望不上就指望清官,清官指望不上就指望侠客,如果连侠客也指望不上,就只好指望武侠小说,其实是越来越没有指望。同样,中国的读书人也有三个梦:帝师梦、名臣梦、隐士梦。帝师做不成做名臣,名臣做不成做隐士,要是连隐士都做不成,就只好去写隐逸诗,岂非也是越来越没指望?

  那么,中国的读书人,当真就没有出路了吗?

  出路与对策

  出路也是有的,但要有条件。条件也只有三个字:可选择。或者“当局”可选择,或者“途径”可选择。秦始皇一统天下之前,存在着第一种可能性。那时,士人或出(如张仪、苏秦),或处(如老子、庄子),都相对自由。入世的,也用不着时时以出世为退路,反正“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不妨“朝秦暮楚”。何况那时士的分量也重,几乎决定着诸侯各国的生死存亡,“入楚楚重,出齐齐轻,为赵赵完,畔(叛)魏魏伤”,因此“卖价”也不错。

  秦以后,第一种可能性不复存在,我们也不希望它存在,因为这意味着国家的分裂。于是可以争取的就是第二种可能,即途径的可选择。这又包括两个方面,一是介入、参与、过问社会政治公共事务途径的多样性(官方渠道或民间渠道),二是选择的多样性,即可以介入也可以不介入,可以参与也可以不参与,可以过问也可以不过问,当然还包括可以做官也可以不做官。如果有了这两种多样性,出处就不再成为问题。

  其实出处原本就不该成为问题。《周易·系辞上》云:“君子之道,或出或处。”《三国志·魏志·王昶传》也说:“虽出处不同,然各有所取。”可见并没有谁规定你只能“出”,不能“处”;只能入世,不能出世;只能做官,不能不做官。入世和出世成为矛盾,是因为读书人希望介入、参与、过问社会政治公共事务,却又只有做官这唯一途径。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只有让仕途不再是畏途,或者除了做官以外还有别的路可走。

  这就要靠社会的变革。中国历史上与知识阶层之命运密切相关的重大社会变革共有三次。第一次是西周封建,部落制灭,邦国制立,知识者由巫变成士。第二次是秦灭六国,邦国制灭,帝国制立,知识者由士变成读书人。第三次是辛亥革命,帝国制灭,共和制立,知识者由读书人变成知识分子。知识分子的概念我们前面已经说了,就其广义而言是依靠知识和智力来谋生的人。他们可以是科学家、工程师,可以是教员、医生,可以是编辑、记者,还可以是文学家、艺术家,并不是只有做官一条路。

  介入、参与、过问社会政治公共事务的途径也多样化了。这是因为引进了现代新闻出版制度,包括印刷制度、传媒制度、稿酬(版税)制度,还有保护言论自由和著作权益的法律制度(宪法和著作权法)。有此制度,知识分子(也包括其他公民)就可以自由地发表自己对社会政治问题的看法,以此方式参与和介入公共事务,不但能尽到“社会良知与良心”的职责,一展忧国忧民的情怀,还可因此而获得相应的报酬(收入高的可以购房买车,收入低的也能养家糊口),政治和经济两方面均无后顾之忧。何况你还可以不介入、不参与、不过问,岂非“进退自如”?想当年,鲁迅、胡适他们就是这样的。

  在此前提下,入世和出世,便理应不再成为问题。如果说仍是问题,那么,问题就很可能出在知识分子自己身上,即不再“以天下为己任”,不再有“事事关心”的热情,也不再有“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激情。传统士大夫和读书人的“书生意气”没有了,而这种“意气”其实是很重要的。没有了这种“意气”,读书人也好,士大夫也好,知识分子也好,就不再是“社会的良知与良心”,而只是“脑力劳动者”或“文字操作工”,甚至是“字纸篓”和“传声筒”。

  诚然,由于社会分工的专业化和社会生活的多样化,我们不应该再像传统社会那样,要求知识分子都去介入、参与、过问社会政治公共事务,更不能规定他们只读只写政治伦理方面的书。他们完全可以在各自不同的学科领域为国家民族做出贡献。但我以为,尽管身份变了,工作变了,现在的知识分子已不再是过去的读书人,更不是过去的士大夫,过去读书人的“意气”和过去士大夫的“气节”,却仍应该继承和保留。资中筠先生的这本书中就讲到了“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的气节,并认为这是有着许多缺点的士大夫“一个极宝贵的优良传统”。资先生这篇文章是说大专辩论赛的。她指出:“雄辩的力量在于坚定的信仰,大至哲学思想,小至解决一个具体问题的方案,总是认定了自己的看法是对的,才值得竭尽全力为它鼓与呼;抽掉了这点‘自以为是’,等于抽掉了辩论的灵魂。”我也想跟着说一句:知识分子的力量(包括人格魅力)不在知识,而在信念。知识本身并不是力量,加上信念才是力量。这种“有知识的信念”表现于为人处世,就是“书生意气”。抽掉了这点“意气”,等于抽掉了知识分子的灵魂,而这种“意气”本是源于读书人之入世情结的。我想,这或许是入世和出世“理应不成问题”时资先生还要思考这一问题的原因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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