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世界上最应该珍惜的两样东西：

　　一是父母。

　　二是时间。

　　小时候，我不愿意听我妈的话加减衣服，或者耍得高兴被叫回家洗头洗澡表示不满的时候，我妈就说：“你们还嫌烦，是不知道有妈的好处！没妈，谁管你们！”

　　我妈的妈，我的外婆，在我妈6岁的时候就去世了。

　　外婆去世那天，我妈在外耍得正高兴，就被人叫回了家。

　　屋里头好多人，亲戚们让我妈给去世的外婆作个揖，我妈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伤心，竟然紧紧抓住祖父的裤腿，因为人多不好意思过去……

　　我妈说：“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你外婆去世得太早了，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我现在只能凭空去想象我妈妈的样子……”

　　我妈生我的时候27岁，就在那年，她就和我父亲离婚了。别人都劝她，别要这个孩子了，不然以后日子难过。但她坚定地要生下我。感谢她，不然就没我了！

　　我是我妈的第一个孩子，她带我没什么经验，晚上瞌睡很大，经常睡着睡着，迷迷糊糊伸手去摸我一把，看我还在不在。有一天，她半梦半醒中伸手一摸，床空了。她吓了一跳。赶快爬起来一看，原来我滚下了床！幸好有蚊帐挡住，我兜在蚊帐里，吊在空中，睡得正香呢！

　　还有一次，我还很小，她生病了，我也病了。昏沉之中，她把给我吃的药自己吃了，把她的药给我吃了。一时之间，我口吐白沫，哇哇大哭，她赶紧抱着我往医院跑，一边跑，一边哭着拿我的手打她：“妈妈对不起你，你打妈妈！你打我！”

　　我妈身上有一股特别好闻的味道。我小时候，最喜欢靠近她睡觉，一闻到那股味道，心里就觉得特别踏实，睡得特别香。

　　我妈年轻的时候特别漂亮，即便生了3个孩子，看着还是很年轻。我们家虽然穷，但是她很爱美，经常扯布回家来自己剪裁，在缝纫机上打衣服。她给自己做的旗袍，特别合身，穿出去人人羡慕。虽然命运多舛，但她性格乐观开朗，跟继父结婚以后，他们扛着猎枪跑遍了我们那里的每一座山，有时还带着我们姐弟三人去河坝野餐。幕天席地，摆开吃的，用树枝做筷子吃东西，真是人间况味！

　　我们上学了，每天早晨，她起来给我们蒸馒头，揉面的时候放进一点白糖。蒸出来的馒头又甜又软，好吃极了。那时家里穷，经常吃不起肉，她就在热气腾腾的白米饭上，放一颗白白嫩嫩的猪油，再撒点盐，拌好了给我们吃。那又香又滑的滋味，至今难忘。

　　我妈没什么文化，但她从小教导我们要懂事，尊老爱幼，要尊重老师，不能偷东西，不能说脏话，去别人家里做客或有长辈在的时候，不能跷二郎腿。吃饭的时候不能乱拨菜，要让家里最老的长辈坐饭桌的上位，吃完了饭要对人说“我吃完了，您慢慢吃！”要好好学习，上进。

　　她从来不在我们面前表达对我们的爱，她也从来不在外人面前夸我们。

　　我12岁考上了市里的寄宿中学，她扛着行李送我坐十个小时的车去上学。帮我报好了名，铺好了床铺，她就回去了。

　　开学不到两个星期，她又来了。

　　来帮我洗了床单被罩，又回去了。

　　我年纪小，第一次离开家，她想我，不放心。

　　但她嘴上从不说。

　　我初二的时候，被同宿舍的女孩冤枉偷钱。我百口莫辩，不知道别人怎么看我，又冤枉又愤怒，冲出去跳河。被人拉住后，拼命用头撞墙。由于气急，那个假期，回到家以后，就开始大把掉头发，斑秃，头皮一块一块地光掉。是我妈给我梳头的时候发现的。我说了原因，我妈哭着说：“开学你带我去，谁冤枉你的？我和她拼了！”

　　我初中毕业以后，上了一周的高中，就被叫走，去念了师范。

　　这是我妈和继父的决定，他们希望我能早点出来工作，减轻家里的重担，毕竟弟弟妹妹还要上学。

　　而我想上大学。

　　为这事，我争过，但还是这样了。

　　我妈认为我因此恨他们，但我真的没有。

　　师范毕业以后，我去了乡下当老师。我妈又像当年送我去市里念书一样，帮我搬了行李到乡下，帮我铺床，买水桶。知道我在乡下寂寞艰苦，回家后，又托人给我带来了一个录音机和一个痰盂。这个时候我已经18岁了，成年了。我妈只是腰身变胖了，但仍然很漂亮，我们走在一起，经常被认成姐妹。

　　我在乡下爱上了一个吸毒犯。

　　我妈知道后，收拾了行李，放在家门口，说：“你要是和他好，我就离家出走，不要这个家了！”

　　在眼泪和争吵之后，我说，我要放弃这一切，我要去外面闯荡。

　　她没有阻止我。

　　县城的人都说我疯了，国家分配的工作不要了？

　　她说，怎么样都是过，我过成什么样都是我的命。

　　在我的记忆里，从12岁起，我妈就在不断地送我。送我去上学，送我去工作，送我去流浪。这次，我要走很远了。

　　我坐上了车，她又从兜里掏了500块钱递给我，嘱咐我装好，并不要告诉继父，这是她自己攒的私房钱。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我在北京奋斗，苦，从来没有对我妈说过，大概自己当时也没觉得苦吧！第一个在外度过的春节，我站在漫天的雪花中，用公用电话打电话对她说，妈，等我好了，接你到北京来耍。我妈说要得。

　　但是，两年后，我一身情伤，两手空空回到家乡。我妈什么都没问，看我在床上大睡了几十天。等我走时，她又给我2000块。

　　拿着钱，我羞愧难当！

　　她又送我去车站。

　　这一年，我第一次发现：我妈老了。

　　上一次她送我去北京，她没哭。这一次，她没有挥手，而是转过身去了。

　　离开了家，凡是都要自己作决定，一切苦乐都要自己承受。打电话回家，总是报喜不报忧。而父母，也是同样的。每次通电话，总是说自己很好。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继父的电话，说是必须要告诉我：你妈下了病危通知单了。

　　我感到被人打了一拳，天旋地转。

　　急性胰腺炎，快把我妈痛死了。

　　我要回家，她还不让，说路途遥远。

　　我四处筹钱，一直和家里保持联系。

　　幸好她挺过来了。

　　亲见她危难时刻的大夫对她说：“好了！你大难不死，以后什么都会好的。”

　　她虚弱地微笑：“我就希望我的儿女一切都好！”

　　大夫的话灵验了。

　　那以后的日子，我找到了自己的路，工作有了起色，也开始能赚钱了。

　　赚到了人生第一笔钱，我给爸妈弟妹买了机票，他们都到北京来了。

　　天安门，长城，颐和园，圆明园，该去的地方，都去了。

　　我妈每天给我做好吃的。但她不知道，那时的我正因为感情的事，经历着一场极大的精神危机，并且被精神病院诊断为重度抑郁。

　　我不能让我妈知道，不能让她担心。

　　在同一屋檐下，我过着一分为二的生活。在父母面前，很正常；在他们看不见的时候，吃“百忧解”。无数个不眠之夜，听着他们的鼾声，我趴在17楼的窗户，像只濒死的鸟，用无望的眼睛看着外面亮起来……

　　直到他们离京，也没有发现。

　　再大的痛苦，也能靠自己扛过去。再大的危机，也能用时间来化解。

　　等我明白这些道理的时候，我已经接近三十岁，我妈已经五十多岁。

　　当某一个大雨天，她打电话来哭诉怀疑继父外遇的时候，我对她说：妈，男人到了这个年纪难免都有这个问题的……

　　谈论“男人”这个话题的时候，我心里都觉得惊讶和怪异。因为对方是我的母亲，不是闺密。

　　但是我非常确信，到了该我来安慰她的时候了。

　　我妈老了，她变得脆弱。

　　但她还是抱着不打扰我们的原则。不是天大的事情，绝对不在电话里跟我们说。

　　但我仍能从她的声音里捕捉到一丝一点的不好，就去追问她。

　　她的身体没有以前好了，也比过去更容易胡思乱想。

　　她和继父的婚姻，仍然有问题。

　　她的情绪，时好时坏。

　　我仍只能在电话里安慰她，有时候，就当她是个朋友，劝她：就算是继父有外遇，你也不要赶走他。因为，他仍是爱我们的。总有一天，他会回来。

　　2012年，我做了一件想做了很久的事情，我带她去旅行了。

　　那一年，断断续续，我们走了好多地方，国内国外都有。带她去看看千山万水，只为了让她把心胸放开。

　　我们好久没有像那样长时间地聊天了。在香港十年未遇的台风里，我们在旅馆吹着空调，坐在被子里，一聊就是4个钟头。聊累了，我躺在她身边睡着。

　　我又闻到了那种味道，那种小时候好喜欢的，妈妈身上的味道。我闭着眼睛，深深呼吸——我已经多长时间没有和她睡过了？

　　在泰国清迈的四季酒店，我们爆发了旅行途中的一次冲突。

　　那天打算去骑大象，我换了一条麻布的裤子和一件橘红的花衣裳，跑到浴室去照镜子。我妈就跟在我身后，一个劲儿地说，这个衣服不好看。一下，我就跟她急了！我说，我都30岁了！你还管我穿什么？我爱穿什么穿什么！你30岁的时候，外公会管你穿什么吗？

　　我语气又快又重。我妈愣住了，靠在浴室的门边，看着我，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用含满泪水的眼睛看着我，结结巴巴地说：我……在我心里……还觉得，你是个孩子……

　　她话一说完，我就后悔了！太后悔了！我才发现，她个子好小。那样抬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用含泪的眼睛看着我，我心如刀绞。但我还逞强，假装没事走出了浴室。

　　这一幕，每想一次，心里就难过一次。

　　我不该那样冲撞她。

　　旅行回来，我妈的身体和心情都好多了。

　　旅行帮助她解决了很多生命中的问题，对健康的怀疑，对男人的不信任，对孩子婚姻的担心，对衰老的恐惧。

　　她回到乡下，继续盖她的房子。她和继父都退休了，决定在老家修房子，在那里养老。

　　每次打电话回去，他们都会向我汇报：已经在盖阳台了……已经在装门了……已经在修院子了……去年栽的樱桃树开花了……今天在种葡萄……两只小狗已经长大了……这几个月鹅下了60个蛋，吃不完都送给了亲戚……今天晚上月亮很好，我和你爸在院子里聊天……

　　尤其是最后这一句，听见了真高兴！

　　我结婚那天，我妈把我的手和大丁的手拉住。

　　她抬起头，对大丁说：“我女儿的脾气我知道，你以后要多宽容她……”

　　当时房间里人多，热闹，大丁猛点头。

　　一年以后，我看婚礼的录像，看到这一段。

　　我妈比大丁矮好多，她太瘦了，尤其是手，基本就是皮包骨头。她仰着头，眼睛就那样看着大丁，给了他最多的期许的目光。那种眼神……我再也看不下去，泪如雨下……

　　这些就是我和我妈的生活点滴。

　　我有一个最最平凡的母亲。

　　但她对我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最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