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两进尼汝(1)

　　尼汝，是香格里拉县一个小小的藏族村落。

　　这个地名，在藏语中的意思是“阳光照耀着的地方”。最早看到尼汝这个地名，是阅读了迪庆藏族自治州州长齐扎拉所写的散文《走进尼汝》后得知的。齐扎拉同志作为中共迪庆州州委副书记、自治州州长，我有幸和他在迪庆州委、州政府两个班子共事两年多。这是一位我所敬佩的康巴汉子，他的人生经历富有传奇色彩。他从十岁失学到成为一个学者、州长，其人生的跌宕起伏，不是我三言两语就能够表述清楚的。他深深挚爱着生他养他的迪庆高原。从他散文的字里行间，可以感受到他对家乡的深情。他把尼汝描述成为“神灵仙境般的神的世界”。他两次进入这个“神的世界”，都“被一种莫名的惊奇、喜悦、悲壮所感悟”。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家乡，这些都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物与事，居然还会有“震撼灵魂”的感受！扎拉的散文，激起我探寻尼汝的强烈欲望。当地的几位干部也都竭力鼓动我尽早成行。怎奈公务缠身，腾不出闲暇。然而，尼汝却在冥冥中发出一种“神的呼唤”，我亦在内心深处默默地响应着，一直在寻找拜谒这个仙境的机会。

　　机会也许是神给的。我不相信一般意义上的那种神，我说的神，是大自然在人们心灵中的那种感应。这种感应，往往十分灵验。我相信到尼汝的机会总是会来到的，心诚则灵。我对大自然始终是敬畏的、惶恐的，甚至是战战兢兢的。大自然能够孕育出鲜活的、千差万别的生命，而单个的生命则是无常的、偶然的。

　　我作为这万千生命中的一分子，怎不感激所得到的这一个偶然、这一个幸运？

　　一进尼汝

　　2001年10月，机会来了。尼汝作为联合国自然遗产专家进行“三江并流”自然遗产考察的首选地，我作为云南省申报领导小组的副组长、迪庆州申报领导小组的组长，必须到尼汝检查沿途的整治情况。“三江并流”办公室的同志作了一番准备后，我们一行12人选择了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沐浴着明媚的阳光出发了。

　　州“三江办”主任都之此里同志，是“申遗”工作中最坚定也是最努力、最辛苦的人。他精心为我们选择的路线是最捷近的一条。大抵是坐车到属都湖边，乘船向东渡过属都湖，越过湖边的牧场，登上海拔4000多米的一座称为“羌老”的大山，逶迤而下至迪杰牧场，蹚过迪杰牧场，穿过茂密的原始森林，直下洛吉河谷，就到达了尼汝。从直线距离看，尼汝离州府并不遥远。但是，罕见的高山峡谷和巨大的海拔高差，却使州府到尼汝的道路成为畏途。主要靠徒步走到这个躲藏在深山、密林、峡谷之中的小村落，个中的艰辛只有到过的人才有深切的感受。

　　属都湖，海拔3700米的一个天然湖泊。这是香格里拉的一个著名景点。属都，康巴语里面是“奶酪”的意思，可能取名者的用意是希望这个袖珍的高原湖泊像奶酪一样洁净吧。属都湖之所以著名，是因为这个湖泊的东南西北岸边景色迥异：东北边，是水草丰腴的牧场，若干牦牛及绵羊星星点点散落其间；西南边，是硕多岗河的源头，从属都湖流出的河水晶莹剔透，蜿蜒穿行在千姿百态的古树和灌木之中；东边，是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远处传来林涛的低吟轻唱，诉说着它的厚重与悠久；西边，则是漫山遍野的杜鹃和狼毒，从春天到秋天都是彩色的世界。蓝天白云下，湖岸四周的美景似乎都在烘托波光粼粼的属都湖，就像一个盛装包裹着的妙龄女子，令人心旷神怡，浮想联翩。这么小的区域，湖光山色这样集中而丰富，也只有在香格里拉这样的“世外桃源”才有，用“绝无仅有”来形容决不过分。

　　我们在属都湖边下车，然后上船，橡皮船载着我们十多人驶向北岸。湖面刮起了凛冽的寒风，飘洒着零星的秋雨，寒冷在迪庆这块高原上是司空见惯的。“高处不胜寒”是香格里拉的真实写照。但深深呼吸一下这清凉的空气，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好像被清洗过一遍，全身舒畅，神清气爽。

　　尼汝的马队已经在对岸等待了。上岸后，我方知尼汝的马队为迎接我们，昨晚就到了，在草甸上露宿了一夜。在我反复的道歉和过意不去的感谢中，赶马人却毫不在意，他们讲，昨晚围着篝火，喝了一夜的酥油茶、青稞酒，唱了一夜的歌，跳了一夜的舞，常事了。何况是州委、州政府的领导要到尼汝，要办的是申报“三江并流”世界自然遗产这件大事，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耽误了。看到赶马人淳朴但已经明显疲倦的笑容，我的心里的确不是滋味。这是我最初认识的尼汝人。

　　我们一行策马东行，翻越羌老神山，藏民的马帮十分卖力地驮着我们呼哧呼哧地穿过密林，登上山顶眼前豁然开朗。迪杰牧场像一块绿色的缎子展现在我们眼前，延伸到无垠的天际。这片美轮美奂的高原牧场，被高耸入云的大山——贡嘎神山、羌老神山和姆拉冈忠实地守望着，被四周莽莽苍苍的森林温情地护卫着，还有一条清澈的河流像洁白的哈达一样缠绕着牧场。在这个深秋的季节，在艳阳的照耀下，牧场的浅绿、森林的金黄、大山的浓黛，以无比斑斓的色彩，造成强烈的视觉冲击，令我们头晕目眩，叹为观止。我将迪杰牧场与州府旁边的依拉草原比较，如果说依拉草原像一个淳朴的、开朗豪放的康巴汉子，那么迪杰牧场就是一位盛装的、羞涩含情的藏家少女了。

　　州“三江办”主任都之此里同志告诉我，迪杰牧场与依拉草原一样，是迪庆高原在两百万年前那场造山运动中的夷平地，反映了这个青藏高原南延部分的一种共同特征。更由于这里纬度很低，受印度洋暖湿空气的影响，植被极其丰富，呈现出生物的异常多样性。在这个草原上，连当地人都说不上名的野花有几十种，即便眼下是深秋，也有若干野花在草丛中星星点点。还生活着其他地方难得见到的雪兔、高山麝、毛冠鹿等珍稀动物，偶见它们在草原上欢快地探头探脑，跳跃腾挪。

　　我们一行十多人在赶马人的歌声中，欢呼雀跃地奔下山冈，都想尽快融入到这草的海洋之中。牧场周围有尼汝村的牧民放牧用的小木屋，主人盛情地邀请我们。很想进去喝一碗热腾腾的酥油茶，以解除旅途的疲乏。但前面路途遥远，只好婉言谢绝了牧民的好意，咽下欲滴的馋涎，继续前行。

　　穿过漫漫草原，我们又钻进了莽莽森林。这片森林应该是迪庆高原、金沙江边最大的原始林区之一，面积达30万公顷，东至四川甘孜州的稻城县，西连属都湖，南毗丽江宁蒗县，北至大小雪山。在迪庆高原见到过的原始森林，让我从内心感叹的，一片是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一片就是这个尼汝林区了。但两次感叹心情迥异，白马雪山林区曾被国家的森工企业以及地方的木材公司作为国有林采伐过，与大熊猫齐名的珍稀动物滇金丝猴几乎失去最后的避难所。望着那一片片黯然枯立的树桩，我的感叹几成哭泣。好在国务院于1998年大洪水后下达了禁伐天然林的命令，并将白马雪山林区列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尼汝林区由于崇山峻岭，修路极难，因而交通不便，采伐不易，是唯一免遭森工企业涂炭的“处女林”，生态保持完好，森林覆盖率和林木蓄积量均居香格里拉县之首。从植被区划上看，是温带针叶林、亚热带阔叶林的过渡地带，依海拔高差的不同，呈明显的垂直分布。据随行的同志介绍，这片林区有冷杉、云杉、铁杉、红豆杉，有杨树、柳树、香柏树、白桦树，还有珍稀的榛木、楸木等，种类繁多，不胜枚举。林下资源以松茸最为著名，是藏民的重要收入来源，是日本人餐桌上的佳肴。由于森林密布、山高水长，这里成了野生动物生息繁衍的天堂。雪豹、黑熊、小熊猫、猕猴、锦鸡、藏马鸡、松鼠等各得其所。动植物的多样性，使这片林区成为重要的物种基因库，在“三江并流”区域内最为集中和典型。我的感叹演化成一种感激：感激大自然的恩赐与造化、感激藏民们的守望与呵护、感激国务院的决心与气魄。我给随行的同伴讲，保存得这样完整的自然生态环境，在全世界恐怕都不多见了。联合国的官员和专家也应该受到感动和震撼。后来发生的事实，证实了我的预料：联合国遗产中心官员吉姆·桑塞尔博士在实地考察了尼汝以后，激动地提笔写道：“尼汝——我梦中之中国，真正的香格里拉。”

　　尼汝的马匹在森林中行走最有经验，善解人意，它们总能在密林中避开树枝，使主人免受划伤之苦；尼汝的赶马人最能体会客人的心情，他们总会在寂寥的行程中弹弦子唱藏歌，增添旅途中的乐趣。有很长一段路程，是在悬崖峭壁上开凿出来的羊肠小道，鞍下的河谷幽暗莫测、深不见底。真让人胆战心惊、头皮发麻。如果没有对这个神秘地方的向往，没有对“申遗”工作的热情，没有赶马人的豪放山歌，怎能驱走我这个初来乍到者一路的胆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