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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艺术》 作者:戴维·洛奇

悬念

    起初,奈特并没有想到可能会死,因为以前从未遇到过这种事;他既不考虑未来,也不追忆过去。他只是眼睁睁看着大自然企图消灭他,而他则竭力反抗。
    悬崖犹如空圆柱体的内壁,顶上是天空,底下是大海;环顾四周,悬崖对海湾形成半包围格局;侧视两边,他似乎能看到垂直面从两边把他包围了。他又向深邃的下方看了一下,这才彻底认识到威胁有多大。到处都充满敌意,一股凉气透过全身,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寂。
    人们在悬念的瞬间稍作停顿,其心灵就会受到无生命世界的引诱,这是常有的事。奈特眼前崖壁上嵌着一块化石,是岩石上凸出的一块浅浮雕。这是一种长着一双眼睛的生物的化石,眼睛已死,化成了石头,但此时这化石甚至也会盯住他看。这是一只叫做三叶虫的早期甲壳纲动物。奈特与这种低等动物相隔几百万年,但似乎在这死亡之所相遇了。这是他视野内能看到的惟一一种东西—拥有过生命,拥有过需要救助的身体,像他现在一样。
    托马斯·哈代《一双蓝眼睛》(一八七三)
    小说就是讲故事,讲故事无论使用什么手段—言语、电影、连环漫画—总是通过提出问题、延缓提供答案来吸引住观众(读者)的兴趣。问题不外乎两类:一类涉及因果关系(如:谁干的?);一类涉及时间(如:后来会怎样?)。
    传统的侦探故事和探险故事就是分别围绕着这两个问题展开的。因而悬念总是跟探险故事密不可分,跟侦探故事和探险故事混合体的惊险小说也密不可分。这类故事中总是一再把主人公投入到极端危险的境地,以此唤起读者的恐怖和焦虑之情,使之急于了解后果如何。
    由于悬念总是与通俗文学形式连结在一起,因而现代的高雅小说家对之不屑一顾,至今认为它属于低等的形式。例如,荷马史诗《奥德赛》在结尾处叙述了英雄奥德修斯自特洛伊战争归来时的情形,这一结尾圆满而充溢赞颂之词,令读者心满意足;但詹姆斯·乔伊斯在《尤利西斯》中把发生在现代都柏林一天的一些平庸琐碎、互不相干且无前因后果的事件与对奥德修斯从特洛伊战争归来的描写掺在一起,以此暗示现实生活并不像传统小说要我们相信的那样,事事都会令人振奋,有圆满结局。但也有一些有声望的作家,特别是在十九世纪,他们有意识地借用通俗小说的悬念效果达到自己的目的。
    托马斯·哈代就是这样一位作家。他出版的第一本小说《绝望的补救》(一八七一)是本耸人听闻的小说,带有维尔吉·柯林斯的风格。第三本小说《一双蓝眼睛》(一八七三)抒情味很浓,很注重心理描写,该书取材于哈代与第一位妻子的恋爱经历,背景是富有浪漫气息的北部山区康沃尔。这部小说深受现代自传体小说大师马克尔·普鲁斯特的喜爱。但书中的一个古典式悬念场景,据我所知,则完全是虚构的。悬念一词源于拉丁文,意为“悬挂”。再没有任何处境比一个人用手指攀着悬崖吊在空中、且无望返回安全地带那样能制造出更大的悬念了。因而它的另—个名字是攀崖者(clillhanger)。
    《一双蓝眼睛》的故事叙述到一半时,教区牧师的女儿,即年轻美貌但有点水性杨花的女主人公爱尔芙莱德,带着望远镜爬上—座高高的山崖顶部,从那里可以俯瞰布里斯托尔海湾;她要看看从印度开出的船是否抵达,船上乘客中有个年轻的建筑师,她已经与之私定终身。陪她上山来的是亨利·奈特。这人是她继母的朋友,岁数比她大,知识和兴趣也比她广博。他曾主动向爱尔芙莱德表示过爱慕之情,而后者对他也很倾心,只是有时想起来有种负疚感。此时他们正坐在崖顶上,奈特的帽子经风一吹朝悬崖滚去,他赶紧去追,不料滑到—个陡坡上爬不上来了,下面离地有几百英尺。爱尔芙莱德慌忙来帮他,结果更糟。她倒是爬回到安全地方了,但一不小心使奈特越滑越远。奈特一寸一寸地缓缓下滑,无奈之中他对着最下边的一块草丛拚命一跳,总算止住了进一步下滑。在这块凸出的草坡上,草已枯萎,处处裸露出岩石。奈特这时实际上是用胳膊扒着石头悬在那里(着重点是我加的)。爱尔芙莱德从奈特的视线中消失了,大概是求援去了。但他知道此处距离居民区有数英里之遥。
    后来会怎样?奈特有救吗?若有,怎样救?只有推迟给出答案,才能造出悬念。拖延的办法之一是电影中常用的横切法(哈代在其视觉感极强的小说中对这一手法的效果早有预料),即一方面表现奈特的极度痛苦,一方面表现女主人公为营救他而惊慌忙乱的场面。但哈代想让奈特(和读者)对爱尔芙莱德的急中生智大吃—惊,因而把叙述的角度限制在奈特—方。他把悬念一再扩大,不是很快给出答案,而是详细记叙了奈特悬在崖边时所产生的内心活动,这些内心活动体现了维多利亚时代知识分子的心态。当时地质学和自然科学史的最新发现,特别是达尔文的著作,对这些人影响颇深。在这一节中,奈特认识到他面对的是一双眼睛,“已经死亡,化为石头。”是数百万年前的节肢动物的化石。这些话只有哈代才写得出来。他的作品—向以这些令人叹为观止的视点转移而著称。在这些转移中,他表现的是人类躯体多么弱小,而宇宙空间是多么恢宏、多么永恒,这种恢宏和永恒性人类才刚刚开始理解。因而毫不奇怪,他的人物从这种悬殊比例中悟出宇宙的恶意,这虽然不无虚妄,但也可以理解。奈特的视线中爱尔芙莱德那双活泼、诱人的蓝眼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留在化石上的一对死眼睛;由此他对自己终有一死的命运获得一种全新的领悟,一种饱含辛酸凄苦的领悟。
    这一场面描写持续了数页,拖延的手段没变:记叙他对地质学、对史前考古学的富有哲理的思考,同时也述说大自然的恶毒(风抽打奈特的衣服,雨直刺他的面部,红红的太阳则“乜斜着醉眼”袖手旁观),中间穿插一些有助使悬念之绳绷得更紧的疑问:“他没救了吗?……他曾希望能够获救,但一个弱女子又能如何?他一寸都不敢挪动。难道死亡之神真的向他伸出了手?”
    爱尔芙莱德当然把他救上来了,至于怎么救的,我不告诉你们,只透露一句,她得脱去全部衣服。但愿这下子能激励你们当中还没看过这本书的人士认真拜读一下这本趣味横生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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