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汉乐府部分 (4)

　　可惜的是，后来他们到底有了钱，开始了富贵无忧却夫妻分两地的人生。

　　就是在那样一个时刻，司马相如凭一首《上林赋》得到皇帝的重用，终于飞黄腾达。

　　卓文君什么样的富贵没有享受过，她要的，是一份贴心的爱和宠，这富贵，便空落了许多。

　　可司马相如没有过啊，他马上就沉迷在这样的风光无限中。每日流连在绮罗丛，红香脆软，绿柳拂花，竟渐渐产生了休妻纳妾的念头。

　　卓文君独守空房盼啊盼，却盼回一个如此的结果，想起风采俊逸的《凤求凰》，想起布裙卖酒的旧时光，泪眼看花花不语，无限凄凉。

　　于是她提笔成诗：一别之后，二地相思。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曲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君怨。万语千言说不完，百无聊赖十倚栏。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仲秋月圆人不圆。七月半，秉烛烧香问苍天。六月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五月石榴似火红，偏遭阵阵冷雨浇花端。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急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噫，郎呀郎，恨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做男。

　　这是第一层，他走后，她的思念如水，真情不变。　

　　第二首：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重凄凄，嫁娶亦不啼。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这是第二层：你不回头，我不妥协，那么，你我缘分已尽！

　　她曾经敢爱，自然敢恨，这决绝，这爽利，令司马相如胆战心惊。

　　谁做到果决，谁就能占据强大的高地。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这是她心中的爱情，纯净，洁白，不染尘埃。像天上山的雪，也像云间游移的月。

　　只是，那是女人的一厢情愿罢了，君生两意，妾有何能。

　　况且，此时，他们已经分别很久——他去京城求官，她留在家中独望日月。想缠绵住他的心，无奈山高水远。

　　没有办法在你身边，留住你爱我，那么，我们可以永诀！

　　故来相永诀。这个句子，有着惊心动魄的力量，让人蓦然一惊。

　　还记得读《有所思》的时候，被那女子果断毁掉信物的凌厉感染，心潮起伏。可是，那女子，最后依然有了犹豫，全没有卓文君的干脆利落：爱情是如此圣洁，你若有了二心，那么，你也不配拥有我，我们，就此诀别！

　　有叹息，有无奈，有哀伤，有渴望，只是，没有怨气。

　　爱情，是世界上唯一不可掌控的事情，它来，它去，分不清是真情流露，还是外在吸引。

　　此时的卓文君，已经难以辨别司马相如当初的情义，到底是为了自己的才貌人品，还是卓家的家财万贯。

　　哀而不怨，只怪命运不济，没遇良人。

　　怨，是一柄双刃剑，伤人，也伤己，卓文君是站在一个精神的高度的，她没有怨。

　　只是在感叹：女子嫁人，总是喜欢哭哭啼啼，可是她们哭什么呢，如果真的幸运，得到一个至死不渝的爱人，是多么欢喜的事情。

　　最后是指责，对于这样一个始乱终弃的男人，即便转身，也要给他点厉害瞧瞧，怎么能如此轻松离去。

　　她指责的也挺厉害：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钓鱼，在古代，大都表示男欢女爱，男女相求。这是个绝妙的讽刺。他向她求爱的时候，将她比喻成世外的富贵鸟儿，凰。那样情深意切。如今，分手的时候，她将那一次相求与琴挑，比喻成竹竿钓鱼，两相欢。

　　细细的竹竿，倒映在浅水湾，在鱼尾间轻轻滑动，竹竿上诱饵喷香。

　　有哪个钓鱼的人，是真心喜欢水中的鱼呢，那不过是用一枚香甜的诱饵，满足自己的私心和欲望罢了。

　　卓文君在这样一个时刻，终于知晓了男女情爱的全部真谛，可是她还说，一个人，之所以在人世间挺立，是因为他身上高洁的品格，而不是因为他有多少钱，有多大的权力！

　　内心丰满的女子，对爱情的憧憬更热烈，对背叛的容忍更决绝，对人性的剖析也更犀利、透彻。

　　不会怨天尤人哭哭啼啼，亦不会低下身躯，藏起情感，妥协于一个名副其实的平静。

　　据说，司马相如收到卓文君的这两首诀别诗，感叹其才华，想起曾经的种种，终于心生不忍，断了纳妾的念头。

　　这不忍，生生像一柄利剑，齐齐刺穿了卓文君，也刺穿了无数痴情女子对爱情的全部憧憬和期待。

　　她用全部的人生和真情，换回一句不忍。不是爱，只是不忍——对一个色衰女人的最后善良！

　　何况，他回头，不纳妾又怎样，不过是个名分，能少得了风月流连，眠花宿柳？

　　卓文君用自己的才华，不过换回一个虚名而已。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她是对爱情死心了，晚年生活再无波澜，平寂得，像一池水。

　　卓文君的故事，再一次见证，爱情可以同贫贱，却不能共富贵的事实。

　　爱情，需要勇气，也需要运气。卓文君有勇气，大胆为自己谋取一生幸福，只是，她的运气不好，遇到了一个三心二意的人。这不是宿命论，只是说，人世间，纷乱杂陈，遇到爱情的机会，已经非常渺茫。

　　而人生，如此短暂，哪里会有第二次选择的机会？

　　羽林郎

　　女子难求，心思最难猜

　　辛延年 (公元前220～？) ，秦汉著名诗人。 作品存《羽林郎》一首，为汉诗中优秀之作。始见于《玉台新咏》。《乐府诗集》将它归入《杂曲歌辞》，与《陌上桑》相提并论，被誉为“诗家之正则，学者所当揣摩”。

　　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 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一鬟五百万，两鬟千万余。不意金吾子，娉婷过我庐。银鞍何煜爚，翠盖空踟蹰。就我求清酒，丝绳提玉壶。就我求珍肴，金盘脍鲤鱼。贻我青铜镜，结我红罗裾。不惜红罗裂，何论轻贱躯！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人生有新故，贵贱不相逾。多谢金吾子，私爱徒区区。

　　汉代女子的衣服，整体都是有些胡风的，身量窄，却裙长曳地，下摆圆，袖子宽，广袖轻舒镶金线，层层叠叠交领低。胸前一抹春色，袖口两腕纤纤，迷煞个人。

　　此诗中讲的是个胡女。来自异域的女子，穿衣打扮既有胡风，又具汉服特点。

　　长裙连理带，广袖合欢襦。十个字，已经风光无限。穿一层长裙，腰间系着对称的蝴蝶结丝带，宽大的袖子上，绣着象征着夫妻和美的团花、鸳鸯图案。色彩鲜艳，如春日牡丹，别说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奴才，就是王孙公子们，哪个不会驻足流连？

　　《诗经·郑风》写衣服：衣锦衣，裳锦裳。衣裳，是女子的第一道招牌。

　　穿得好看、艳丽不说，你看这女子的打扮。

　　头上戴着蓝田美玉的首饰，双髻各插一串大秦珠钗作装饰，那珠子长长的，一直垂到耳边来，又风情，又好看。整个人溢彩流光，风流婉转。

　　这头上的双髻如此精巧美丽，怕是这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如果算钱的话，一个髻值五百万，双髻，那就是一千万啊。

　　大秦，是汉代对罗马帝国的称呼，大秦珠，也就是说，是从罗马帝国进口来的宝珠，相当珍贵的首饰。

　　其实，除了表明这女子的美丽，还有一层意思，穿广袖，戴宝珠——她并不缺钱。

　　对于这样的女子，你用奢华的马车，青铜镜和红罗裙来诱惑，档次未免太低了点。

　　冯子都也是有些地位的奴才了，马戴银鞍，车子装饰得光辉灿烂，遮盖着翠羽的车盖，一路烟尘，路过酒店，一眼瞥见卖酒的美少女，口水流了两尺，马上停车进来假意喝酒。

　　跟女孩子的套磁方法，真是千古不变。他先是故意跟在人家后面要酒要菜，又赶紧送上自己的礼物，青铜镜和红罗衫。

　　只是，礼物没送到人家心坎上，还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走掉了。

　　要不说这个叫冯子都的奴才俗呢，哪个美丽的少女，会如此浅薄，喜欢你那耀武扬威的暴发户嘴脸。

　　事情的经过应该是这样的。

　　美丽的胡家少女，穿着长裙，系着对称的连理带，裙子外面还罩了一件短衫，短衫上绣了团花和鸳鸯图案。她头上戴着蓝田美玉做成的首饰，两个高耸的发髻上，各插一串来自异域的宝珠。融融的春光下，她微笑盈盈，流光溢彩，悠闲地站在自家的酒店门前卖酒。

　　突然，门前的马路上来了一辆车。那车真是华丽，银色的马鞍，搭着翠羽的车盖，光彩闪耀，一路疾驰，经过酒店门口的时候，突然停下来。

　　车子的主人，是被卖酒的少女给吸引了。

　　车子的主人是谁呢？大家都认识，是大名鼎鼎的霍家奴才，冯子都啊！

　　冯子都很快下了车，走进酒店。华丽的车子在门外徘徊，等待。他径直走到少女面前，对她说：我要买一碗酒！

　　少女低头答应，回身用金丝提了玉壶，来到桌旁，给他斟上美酒；不一会儿，冯子都又走近少女身旁，说：我还要菜。

　　少女再一次低头答应，转身用金盘盛了煮熟的鲤鱼端到桌子上。

　　男人吃吃喝喝，心思却全然不在酒菜上，盯着少女的背影，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他实在是按捺不住，走到车子里拿出一面精美铜镜赠送给少女，又拿了一件红色的名贵罗衣，想要交往的心思已经非常明显。

　　少女扫一眼他手里的两样东西，眼角眉梢都是厌恶。但是，开门做生意，不能随便得罪人，况且，这个人还是大将军家的高级奴才，很是有一些权势的，她只能以礼相待，婉转拒绝。

　　这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她说：谢谢您的美意，这么高贵的东西，足以配我这轻贱之躯了。不过，男人都喜新厌旧，可是我们女人不一样，我们女人，往往从一而终，至死不会忘记自己的爱人。既然这样，我怎么能舍弃旧爱，去随你攀附富贵呢！真是对不起，我已经有了相爱的人，辜负你的真心了，请收回礼物吧！

　　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少女容貌年轻，心里却清明透澈。自古以来，男女之前的纠葛，逃不过这十个字。

　　她如此清醒，又如此智慧，注定不会看上一个如此粗俗的家奴。

　　羽林郎，是汉代官名。乐府旧题，本章《羽林郎》写的是一个酒家女和豪奴的故事，属于旧题新咏。

　　冯梦龙的《情天宝鉴》记载：将军霍光监奴冯子都，有殊色，光爱幸之，常与计事，颇浃，权倾都邑。

　　这冯子都，不但得宠于大将军，居然也有些姿色，更是权力无边。

　　无论如何，他跟在一个武夫身边，又是有名的男宠，与文雅实在是不沾边，只学了些豪奢纵欲而已。

　　这类粗俗的男人，总觉得金钱是万能的，心里也装不下什么高贵和尊重。

　　第一件礼物，居然送一面镜子，这用意也太直白了吧。

　　铜镜，在汉代是夫妻和好的定情物。

　　商周时代，人们就喜欢把青铜磨光做镜子，自汉代以后，青铜镜更加精美，背面雕刻精美的花纹，飞鹿与飞马代表男人能飞黄腾达，凤凰与孔雀代表女子的高贵美丽。青铜镜常常用来作为定情信物。生前互赠，死后随葬。

　　你一见面，就送人家一面青铜镜，自己又不是青年才俊，一个狗仗人势的奴才而已，怎么能窃得芳心？

　　接下来更出格，又送人家一件红罗衣。衣服是随便送的吗？人家少女怎么会收！

　　其实这冯子都，也不是恶人，真恶的话，他还听你讲道理吗，直接动手抢，你一个外域来的卖酒少女，无权无势的，有钱也没有用。看薛蟠，看上香菱之后，还不是直接打死原买主冯渊，抢了完事。

　　此胡女和罗敷不同，罗敷是被人半路拦截，她呢，人家只是来买酒，顺便送点礼物。就算礼物送得暧昧，也实在算不上恶，充其量就算一个讨厌。

　　冯子都看上卖酒少女，展开追求，却求而不得，他不是输在是后来人，他是输在人品和粗俗上。

　　一进来就摆阔，还乱送东西，一点也不了解女孩子的心。

　　把握不准对方的需求，胡乱显摆，只能说明这男人的档次太低。

　　你看司马相如是怎么吸引卓文君的，一曲琴音，一段歌“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歌词火辣辣的，比这个奴才有过之而无不及，却照样赢得美人芳心，以至卓文君当晚就收拾了衣服，跟他私奔了。

　　为什么，卓文君生在绮罗丛，她缺的是浪漫，是高雅纯粹的爱情——哪怕是像司马相如那样做出来的，高雅纯粹的爱情！

　　这卖酒的少女，正当青春，有钱又有闲。穿衣打扮无比的奢华俏丽——当垆卖酒也不一定都和卓文君的情况一样，是穷到无路才做的事。异域女子，随着父母在中原，开酒肆权当营生也说不定。

　　她怎么说，也不缺那点东西，你要像司马相如那样来一曲清音，用琴挑，没准她就芳心大动了——自然，这奴才没这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