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现在想起来了，当时我对你说，即使是最落后、最原始的社会，都会考虑人类表达感情的需要。将男女严格隔离开来的风俗并不是我们的传统习俗，而是衰落时代外来侵略和文明倒退带来的东西。”

　　那次，我做《一千零一夜》讲座时，报告厅虽然不大，吊顶天棚较低，而且光线也比较暗，但听众却不少，报告厅内烟雾弥漫。报告结束后，与会者提出很多问题。当时，我把头埋在讲稿里，不愿注视人们的脸。我觉得很窘迫，只想逃走。这时，我听到了她的好像是来自另一个时代的声音，她说话时慷慨激昂，充满了激情。针对我在报告中谈到的死亡，她认为我们应该有力量面对死亡。她的声音和勇气感染了我，我抬起头寻找她。不知道为什么，当我看到这位发言的女子时，觉得自己等待她的出现已经很久了，我高兴地迎接她，我在心灵的田野上种上花草，以供她娱乐。她消失得太久了，在我生命的宝贵时光里，因为没有收到她的信号，也没有看见她将到来的征兆，我曾一度感到绝望，以为自己在等待一个不会来临的时代。我只好闷闷不乐地注视着关闭得严丝合缝、密不透气的窗户，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在世上百无聊赖地打发日子。因此，当我见到她时大吃一惊。她过了漫长的岁月，才出现在我面前。这场雨逾期落下来，错过了季节，花草已死了，只会收获鼠李、仙人掌和苦瓜。我虽然回答了她的问题，可心里很不痛快，她毕竟来晚了。我当时的惟一选择是，收起讲稿，离开报告厅，忘却见到了她。我将继续过自己的生活，好像不曾听见她的声音，没有收到过她的信号。

　　我今天才发现，想从自己的记忆中抹去她的形象是不可能的。在我记忆的天空中，她的形象最清晰。我将在梦中为她建一座与她的美丽相称的城市，用它取代现实中的城市，然后和她一起续写爱情的故事，作为对自己心灵一度绝望的补偿。

　　她在石缝间寻找药草，我跟在她后面。每当她发现一种药草，她就掩饰不住自己的欣喜。她似乎不在乎已确定的游览古迹的时间。她不重视这个游览项目，我反而感到高兴。我不想提醒她参观的时间快到了，以便给自己一个单独与她呆在一起的机会，而远离其他人。我们沿着一条羊肠小道，走进森林中。旅馆隐匿了，这座属于当代的惟一的建筑从我们的眼前消失了。这里只剩下古城遗址和这座山上不随时代变迁而变迁的自然景色。

　　她向我介绍生长在这座山上的药草的特性，告诉我一些我不知道的药草的名字。而我则极力回忆在此处看到的我所认识的民间药草的名字。我们发现一种开着黄花可以治疗炎症和胃酸过多的药草，于是，我收集了一大把这种药草以备用。中午很快来临了，当空的太阳变得不太友善，放射出强烈的光芒。这位姑娘脱去她的皮外套，露出一件用红线绣着花边的白衬衣，这件衬衣上缀有发光的白扣子。我们坐在草地上，不远处有一棵枝叶繁茂的笃香树，树上由尚未成熟的果实组成的红色“皇冠”鲜艳夺目。这位姑娘使我动心已将近一千年，而且至今没有改变。她曾穿着这身装束，手捧这些鲜花出现在我的梦中，她现在就坐在我身边，她的身上散发出女性的魅力，令我惊叹不已。我看着她埋头整理手中的花草，并弹掉花草上面的土，听她谈论她怎样从业余爱好这些医学植物到专门研究这些植物。她使我想起了我和她关系史上的一些情景。在一个风雨敲打着屋顶及门窗的夜晚，我们拥抱在一起，躺在一张床上，一直聊到天亮；我们围坐在火炉旁，一边喝葡萄酒，一边倾心交谈，最后在草垫上造爱；我们在渔船上拥抱在一起，欢庆月亮节；我们在山间的泉水中嬉戏，无花果树和桑树为我们祝福，微风送来花园的芬芳……梦境再度变为现实，我们又一次回到新的起点。我现在要起到一个直到今天早上才认识她的男人的作用，她坐在我面前，沉默不语，静静地散发出使人心荡神驰的魅力。她好像是在神话洞中沉睡了一千年后刚刚醒来。

　　“真奇怪，我们在同一所大学里工作，却没有见过面，彼此不认识。”

　　我很想知道，这位姑娘能否恢复对我们近一千年前建立的关系的记忆。她当时在那里，她迎接我，拥抱我，和我交流感情，她让我聆听我们这座古城的民歌。或许她没有做过像我所做过的那种梦，没有像我那样到达过那个地方。她当时肯定在我们心灵深处的某个地区。她应该记得，她曾经陪我在另一个地方，另一个时代一起生活过几天，她待我十分友好。她今天早上来问候我，送给我一枝红花，似乎要恢复与我的老关系。难道不是这样吗？

　　“听了你的那次讲座后，我真的想再见到你。你的演讲使我对《一千零一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过去只读过教科书上的《一千零一夜》节选本。听了你的讲座后，我读了全本的《一千零一夜》。那些故事使我感到格外愉快，我要谢谢你的指点。”

　　她没有提及我们的老关系，她现在只谈表面的东西，而没有谈深层的事物。

　　“你真的撰写了关于《一千零一夜》的论文吗？”

　　她不提暴力和性，这并不重要。我将用最委婉的方式对她说：

　　“那是一项关于比较文学的研究，试图阐明《一千零一夜》对西方文学中暴力和性的影响。”

　　“我在图书馆里能找到一本你撰写的论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