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我的话让他感到突然，他合上手中的杂志放在咖啡杯旁，睁大两只小眼睛盯着我，似乎看出我是言不由衷，嘴里说的和心里想的并不一致。于是他问我：

　　“有什么事让你不高兴了吗？”

　　“我在这里过得非常愉快。”

　　我决定不再以工作繁忙，身体疲倦为借口，直截了当地把我的真实想法告诉他。

　　“我坦率地对你说，我知道每晚的饮料消费多达数百第纳尔，而我却没有能力为聚会提供任何帮助，我不愿再白白地享受。”

　　“难道你和我之间还需要讲这些没有意义的客套话吗？我们中没有一个人为这些饮料付钱，付钱者是圈外人，这些钱不过是他的九牛一毛。你喝杯酒算个啥呢？如果你再说这种话，我可要生气了。”

　　安瓦尔·杰拉勒见我的态度有所改变，便补充说：“如果你在告诉我不再继续参加夜晚聚会的原因后，真的不再来的话，我会更加生气。何况再过几周夏季就要结束了。”

　　我和安瓦尔·杰拉勒早在童年时代就建立了友谊关系，这种友谊直到现在仍然是那么纯洁。他想恢复和加深我们之间曾中断多年的友谊。我见他脸上有点不悦，便笑着说：

　　“你还是像童年时那样爱生气。”

　　“我只对亲朋好友发脾气，对其他人却要多包涵。”

　　我注视着安瓦尔·杰拉勒，他的刮得很干净的脸显得十分清秀。他的头顶的前半部已经光秃了，但脑袋其他部位的黑发还很浓密，光滑、拳曲的头发遮掩着光秃的头顶前半部以及后脖子和两只耳朵。我想问安瓦尔·杰拉勒，他为自己选择的生活道路是否幸福。他偏离了他父亲朱木阿·艾布·胡托瓦为他指定的目标，而在娱乐界占有了一席之地。但我没有这样问，而是用另一个问题取代了这个问题。我认为，他花了很长时间学习宗教课程，可最后却进入娱乐圈，以作曲、演唱为生，两者之间相去太远。既然他选择了艺术行当，那么他学习、研究宗教的时光不是白费了吗？我问他：

　　“你不是花了很长时间学习宗教课程吗？”

　　“二十年时间，前十年在帕夏清真寺学习，后十年在埃及爱资哈尔大学进修。”

　　“你学习这么多年的宗教知识，从中受益颇多吧？”

　　“当然受益颇多。我从爱资哈尔大学毕业时，明白了《古兰经》所说的‘今世生活不过是嬉戏和娱乐’。”

　　“就这些吗？”

　　“难道你认为这是件容易的事吗？对我这种在封闭状态里长大的人来说，能够理解这一点并非易事。嬉戏和娱乐需要丰富的体验和磨炼，真诚地面对生活。”

　　安瓦尔·杰拉勒提出了一种新矛盾，他一方面把娱乐视为对今世的批判，另一方面又认为娱乐是一种辛苦、真诚的事业。我感到惊奇的是，安瓦尔·杰拉勒这个学宗教课程的人，却对作曲和歌唱艺术有这么高深的造诣。

　　“你对艺术怎么看？”

　　“在我看来，艺术只是一条将生活与娱乐联系起来的途径。”

　　安瓦尔·杰拉勒的话亦谐亦庄，但他创作的多数歌曲却非常真实。我觉得现在是向他提出起初想问却不好意思开口的问题的时候了。我问他：“你过这样的生活真的幸福吗？”

　　他听了我的问话后大声笑起来，我不知道他的笑声是欣赏我提出的问题，还是嘲笑我提出的问题。

　　他机智地回答说：“最好把你提出的这些问题留给你们这些大学教授去考虑，我们普通老百姓稀里糊涂地过日子，从来不去想诸如‘幸福’及其含义之类的复杂问题。”

　　安瓦尔·杰拉勒巧妙避开我提出的问题，然而他的歌曲却带有忧伤的色彩。他为了口和保身，为大量应景和应酬歌词谱曲，从而影响了他的艺术水平。但是，他创作的少量优秀歌曲，却表明他是一位具有艺术眼光和创作才能的艺术家。

　　为了让他继续看杂志，我起身告辞，准备去赛娜家，但是安瓦尔·杰拉勒却希望我留下来，他说：“其他人不过是我的酒肉朋友而已，可你是我知根知底的伙伴。你曾目睹了你叔叔艾布·胡托瓦对天宣战的情景。”

　　艾布·胡托瓦是安瓦尔·杰拉勒的父亲，是一位制作陶器的匠人。我们小时候曾走街串巷挨家挨户帮他推销陶器，他把赚回的钱分一点给我们。当我父亲得知我和其他小伙伴一起沿街叫卖陶器后，担心会耽误我的学习，便不允许我再当小推销员。而那件著名的对天宣战的事却发生得很突然，此事发生在春季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那天，艾布·胡托瓦大叔把制做好的陶罐、陶盘、陶壶放在屋顶上晾晒，老天爷在事先没有任何迹象表明的情况下，突然下起大雨，这使他措手不及。艾布·胡托瓦大叔冲上屋顶，眼见自己辛辛苦苦做成的陶器转眼间被淋坏时，感到十分伤心。他站在雨中神经质地扬起双手，对天大喊大叫，痛斥风云多变，谴责背信弃义的雨水无情。不久这件事就成为老城人街头巷尾谈论的话题。安瓦尔·杰拉勒的父亲因此受到宗教上层人士的谴责，被视为一名叛教者，很长时间没有参加星期五在清真寺里的聚礼，因为这些宗教上层人士拒绝安瓦尔·杰拉勒的父亲和他们一起做礼拜。后来安瓦尔·杰拉勒的父亲对此事感到懊悔，为了缓和人们的愤怒情绪，便将自己积攒多年的一点钱全部拿出来，送儿子去伊斯兰世界最高宗教学府——埃及爱资哈尔大学读书，希望自己的儿子将来成为一个出人头地的人。然而他儿子却以另外一种途径实现了父亲的梦。安瓦尔·杰拉勒的抉择对那些禁止他父亲和他们一起做礼拜的宗教人士是一种无声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