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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自然的日历》 作者:普里什文

第15章 林中水滴(4)

  麦粒

  现在连莎士比亚的想象力也不能使我这个当作家的慑服了,因为我十分清楚,假如我能够不用想象力,只靠耐心的发掘,在自己心中找到一粒人人赖以活命的东西,并且把这一点叙述出来的话,那么莎士比亚本人就会把我当弟弟叫到他的狩猎城堡去了,他也决不会想到要拿他的奇才,来贬低我这颗对于某个朋友的信任的麦粒。

  隐蔽的生活

  在这百花争艳的林中空地上,很早以前是住过人的,你瞧那一圈看来是挖掘过的痕迹,再瞧那一处也是挖掘过的,那儿也许曾是房子,这儿是地窖,从草地上那一溜青草的浓绿颜色看来,可以猜想到那是一条路,早已死去的人曾在这条路上行走。

  我在这一溜草上走着,心中不免悠然遐想起来,我竟能从自己身上发现那个早已死去的人,当年他走在这条路上,如今借了“我”的形骸走在浓绿的草上。

  这个人在我身上复活以后,我便在一棵巨大的柞树下,凭了鲜嫩的青草,看到了另一棵大树的深绿色的形象。稍加思索,我便猜到了,同这棵树曾长久地生长在一起的另一棵柞树,早已倒地,化为尘埃,成为肥料,养育出了嫩草地上的浓浓的绿茵。

  幼芽发光的晚上

  幼芽正在开放,像巧克力的颜色,拖着绿色的小尾巴,而在每个绿色的小嘴上挂着一大颗亮晶晶的水珠。你摘下一个幼芽,用手指揉碎,可以闻到一股经久不散的白桦、白杨的树脂香味,或是稠李的惹人回忆往昔的特殊香味:你会想起,从前常常爬到树上去采那乌亮乌亮的果实,一把一把地送进嘴里连核吃下去,那么样的吃法,除了痛快以外,不知怎的从未有过一点儿不适的感觉。

  晚上温暖宜人,静得出奇,你预料会有什么事就要发生,因为在这样的寂静中,总会有事的。果然不出所料,树木仿佛彼此间开始对话了:一棵白桦同另一棵白桦远远地互相呼唤,一棵年幼的白杨像绿色的蜡烛似的立在空地上,正在为自己寻找一支同样的蜡烛;稠李们彼此伸出了抽华吐萼的枝条。原来,同我们人类比较的话,我们人类彼此招呼是用的声音,它们却用的是香味:此刻每一种花木都散发着自己的香味。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幼芽消失在黑暗中了,但是幼芽上的水珠却闪闪发光,就连在灌木丛中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清的时候,水珠仍在发光。只有水珠和天空在发光:水珠从天空把光取来,在黑暗的森林中给我们照亮。

  我仿佛觉得自己的全身缩小为一个饱含树脂的幼芽,想要迎着那独一无二的不认识的朋友开放。那是一个非常好的人,我只要一等起他来,一切妨碍我行动的东西都会像尘烟一般消散了。

  林中小溪

  如果你想了解森林的心灵,那你就去找一条林中小溪,顺着它的岸边往上游或者下游走一走吧。刚开春的时候,我就在我那条可爱的小溪的岸边走过。下面就是我在那儿的所见、所闻和所想。

  我看见,流水在浅的地方遇到云杉树根的障碍,于是冲着树根潺潺鸣响,冒出气泡来。这些气泡一冒出来,就迅速地漂走,不久即破灭,但大部分会漂到新的障碍那儿,挤成白花花的一团,老远就可以望见。

  水遇到一个又一个障碍,却毫不在乎,它只是聚集为一股股水流,仿佛面临免不了的一场搏斗而收紧肌肉一样。

  水颤动着,阳光把颤动的水影投射到云杉树上和青草上,水影就在树干和青草上忽闪。水在颤动中发出淙淙声,青草仿佛在这乐声中生长,而水影显得那么调和。

  流过一段又浅又阔的地方,水急急注入狭窄的深水道,因为流得急而无声,就好像在收紧肌肉。太阳不甘寂寞,让那水流紧张的影子在树干和青草上不住地忽闪。

  如果遇上大的障碍,水就嘟嘟囔囔地仿佛表示不满,这嘟囔声和从障碍上飞溅过去的声音,老远就可听见。然而这不是示弱,不是诉怨,也不是绝望,这些人类的感情,水是毫无所知的,每一条小溪都深信自己会到达自由的水域,即使遇上像厄尔布鲁士峰一样的山,也会将它劈开,早晚会到达……

  太阳所反映的水上涟漪的影子,像轻烟似的总在树上和青草上晃动着。在小溪的淙淙声中,饱含树脂的幼芽在开放,水下的草长出水面,岸上青草越发繁茂。

  这儿是一个静静的旋涡,旋涡中心是一棵倒树,有几只亮闪闪的小甲虫在平静的水面上打转,惹起了粼粼涟漪。

  水流在克制的嘟囔声中稳稳地流淌着,它们兴奋得不能不互相呼唤:许多支有力的水都流到了一起,汇合成了一股大的水流,彼此间又说话又呼唤——这是所有来到一起又要分开的水流在打招呼呢。

  水惹动着新结的黄色花蕾,花蕾反又在水面漾起波纹。小溪的生活中,就这样一会儿泡沫频起,一会儿在花和晃动的影子间发出兴奋的招呼声。

  有一棵树早已横堵在小溪上,春天一到竟还长出了新绿,但是小溪在树下找到了出路,匆匆地奔流着,晃着颤动的水影,发出潺潺的声音。

  有些草早已从水下钻出来了,现在立在溪流中频频点头,算是既对影子的颤动又对小溪的奔流的回答。

  就让路途当中出现阻塞吧,让它出现好了!有障碍,才有生活:要是没有的话,水便会毫无生气地立刻流入大洋了,就像不明不白的生命离开毫无生气的肌体一样。

  途中有一片宽阔的洼地。小溪毫不吝啬地将它灌满水,并继续前行,而留下那水塘过它自己的日子。

  有一丛大灌木被冬雪压弯了,现在有许多枝条垂挂到小溪中,煞像一只大蜘蛛,灰蒙蒙的,爬在水面上,轻轻摇晃着所有细长的腿。

  云杉和白杨的种子在漂浮着。

  小溪流经树林的全程,是一条充满持续搏斗的道路,时间就由此而被创造出来。搏斗持续不断,生活和我的意识就在这持续不断中形成。

  是的,要是哪一步没有这些障碍,水就会立刻流走了,也就根本不会有生活和时间了……

  小溪在搏斗中竭尽力量,溪中一股股水流像肌肉似的扭动着,但是毫无疑问的是,小溪早晚会流入大洋的自由的水中,而这“早晚”就正是时间,正是生活。

  一股股水流在两岸紧挟中奋力前进,彼此呼唤,说着“早晚”二字。这“早晚”之声整天整夜地响个不断。当最后一滴水还没有流完,当春天的小溪还没有干涸的时候,水总是不倦地反复说着:“我们早晚会流入大洋。”

  流净了水的岸边,有一个圆形的水湾。一条在发大水时留下的小狗鱼,被困在这水湾的春水中。

  你顺着小溪会突然来到一个宁静的地方,你会听见,一只灰雀的低鸣和一只苍头燕雀惹动枯叶的簌簌声竟会响遍整个树林。

  有时一些强大的水流,或者有两股水的小溪,呈斜角形汇合起来,全力冲击着被百年云杉的许多粗壮树根所加固的陡岸。

  真惬意啊:我坐在树根上,一边休息,一边听陡岸下面强大的水流不急不忙地彼此呼唤,听它们满怀早晚必到大洋的信心互相打——招——呼。

  流经小白杨树林时,溪水浩浩荡荡集中涌向一个角落,从一米高的悬崖上垂落下来,老远就可听见哗哗声。在一片哗哗声中,密集的小白杨树被冲歪在水下,像一条条蛇似的一个劲儿想顺流而去,却又被自己的根拖住。

  小溪使我流连,我老舍不得离它而去,因此反倒觉得乏味起来。

  我走到林中一条路上,这儿现在长着极低的青草,绿得简直刺眼,路两边有两道车辙,里边满是水。

  在最年轻的白杨树上,幼芽正在舒青,芽上芳香的树脂闪闪有光,但是树林还没有穿上新装。在这还是光秃秃的林中,今年曾飞来一只杜鹃:杜鹃飞到秃林子来,那是不吉利的。

  在春天还没有装扮,开花的只有草莓、白头翁和报春花的时候,我就早早地到这个采伐迹地来寻胜,如今已是第12个年头了。这儿的灌木丛、树木,甚至树墩子我都十分熟悉,这片荒凉的采伐迹地对我来说是一个花园:每一棵灌木,每一棵小松树、小云杉,我都抚爱过,它们都变成了我的,就像是我亲手种的一样,这是我自己的花园。

  我从自己的花园回到小溪边上,看到一件了不得的林中事件:一棵巨大的百年云杉,被小溪冲刷了树根,带着全部新、老球果倒了下来,繁茂的枝条全都压在小溪上,水流此刻正冲击着每一根枝条,一边流,一边还不断地互相说着:“早晚……”

  小溪从密林里流到空地上,水面在艳阳朗照下开阔了起来。这儿水中蹿出了第一朵小黄花,还有像蜂房似的一片青蛙卵,已经相当成熟了,从一颗颗透明体里可以看到黑黑的蝌蚪。也在这儿的水上,有许多几乎同跳蚤那样小的浅蓝色的苍蝇,贴着水面飞一会儿就落在水中;它们不知从哪儿飞出来,落在这儿的水中,它们的短促的生命,好像就在于这样一飞一落。有一只水生小甲虫,像铜一样亮闪闪,在平静的水上打转。一只姬蜂往四面八方乱窜,水面却纹丝不动。一只黑星黄粉蝶,又大又鲜艳,在平静的水面上翩翩飞舞,这水湾周围的小水洼里长满了花草,早春柳树的枝条也已开花,茸茸的像黄毛小鸡。

  小溪怎么样了呢?一半溪水另觅路径流向一边,另一半溪水流向另一边。也许是在为自己的“早晚”这一信念而进行的搏斗中,溪水分道扬镳了:一部分水说,这条路会早一点儿到达目的地,另一部分水认为另一边是近路,于是它们分开来了,绕了一个大弯子,彼此之间形成了一个大孤岛,然后又重新兴奋地汇合到一起,终于明白:对于水来说没有不同的道路,所有道路早晚都定会把它带到大洋。

  我的眼睛得到了愉悦,耳朵里“早晚”之声不绝,杨树和白桦幼芽树脂的混合香味扑鼻而来,此情此景我觉得再好也没有了,我再不必匆匆赶到哪儿去了。我在树根之间坐了下去,紧靠在树干上,举目望那和煦的太阳,于是,我梦魂萦绕的时刻翩然而至,停了下来,原是大地上最后一名的我,最先进入了百花争艳的世界。

  我的小溪到达了大洋。

  花河

  在一支支春水曾经流过的地方,如今是一条条花河。

  走在这花草似锦的地方,我感到心旷神怡。我想:“这么看来,混浊的春水没有白流啊!”

  增添生机的细雨

  朝阳冉冉升起,又悄悄隐匿,温暖的春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给植物增添生机,犹如爱情之于我们人类。

  树木正在回春,温暖的细雨洒在饱含树脂的幼芽上,还亲切地触摸着树皮,眼看着使它改变颜色,见了这情景,你会想到:这温暖的天水之于植物,正如爱情之于我们。也正如我们的爱情一样,植物的水——爱情——给参天大树的根部以温存,把它们洗干净,于是,承受了这爱情——水——的大树,便轰然倒了下来,成了一座通往彼岸的桥梁,而天雨——爱情——还不断地洒在已暴露着根部的倒树身上。正因为有了这爱情,大树虽倒下,它身上的幼芽却纷纷开放,散发着树脂的清香,这大树今春会像所有的树一样开花,给别的生物以生机……

  水和爱情

  对于动物,不论那是昆虫还是人,最合意的是爱情;对于植物,却是水:植物所渴望的水,有来自地上,也有来自天上,正如我们有尘世的爱情和天上的爱情一样……

  稠李

  白桦倒在地上,我满怀同情,坐在它身上休息。我的眼睛看着棵大稠李,却一会儿把它忘记,一会儿又吃惊地注意到它:我好像觉得那稠李在我看它的当口儿,披上了仿佛用林涛做成的透明的盛装。是啊,在灰蒙蒙的,还没有上装的树木和密密的灌木之间,稠李是绿色的,从它绿色的枝叶间,我还看见它后面有茂密的白森森的小白桦树。但是当我站起身来,想同绿色的稠李告别的时候,我又似乎觉得它后面的小白桦树全然不见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不是我自己的错觉,就是……就是那稠李在我休息的当口儿披上盛装了……

  松树

  我多么想这些松树能够永远存在,我还想它们能够为我所有,让我可以永远欣赏、爱抚。“永远存在”和“据为己有”这八个字,正是艺术家所追求的:莎士比亚的卷卷著作和泼留希金的大箱都源于这些同样的道理。

  一口牛奶

  一盘牛奶放在拉达嘴边,它却扭过脸去。家人叫我管一管。

  “拉达,”我说,“该吃啦。”

  它抬起头,摇动尾巴。我把它抚摩了一下。这一亲热,它眼中便有了生气。

  “吃吧,拉达。”我又说着,把碟子挪得更近些。

  它把嘴伸向牛奶,舐了起来。可见,由于我的亲热,它增添了活力。而且,也许正是这几口牛奶,发生了起死回生的作用。世界上爱的问题,可由这样一口牛奶解决。

  女房东

  安娜·达妮洛芙娜真是个贤妻良母:尽管有四个小孩,自己又在铁路售票处当清洁工,家里两个房间却收拾得井井有条。只要回想一下旧日的村子,满地牲口粪,还有拖着两条鼻涕、无人照管的孩子,靠老婆干活过日子的酒鬼……真仿佛是到了人间天堂!但当我把这话说给安娜·达妮洛芙娜听的时候,她却面露忧容,告诉我说,她十分怀念故乡,宁可抛弃一切,立时回到那儿去。

  “您呢,瓦西里·扎哈罗维奇?”我问她的丈夫,“您也想回农村老家去吗?”

  “不,”他回答道,“我哪儿也不想去。”

  原来他是萨马拉边区人,是他一家人当中1920年唯一没有饿死的幸存者。他从小给村子里一个老家伙干活,离开时分文也没有得到。只是从村里带了安娜·达妮洛芙娜,到造船厂当工人去了。

  “为什么您不想回故乡呢?”我问他。

  他笑了笑,和妻子稍稍使了使眼色,腼腆地说:

  “这就是我的故乡。”

  姗姗来迟的春天

  铃兰开花在先,野蔷薇开花在后:花开花落都各有其时。但有时候,铃兰花谢已整整一个月了,在一个黑森森的密林深处,却还有一朵兀自在开放,散发着馨香。虽然这是极少有的事,但是人有时也会这样。在某个静寂的地方,在人间的一个暗角,有一个不为人知的人:人们以为他“活过时了”,不理睬他,可他却出人意料地走了出来,光彩夺目,赛如花开。

  母菊

  多么令人兴奋啊!在森林中的草地上遇到了一棵母菊,是最普通的那种“爱不爱我”。在这令人兴奋的邂逅中,我又想到,林中花木是只为有心人开放的。就说这第一棵母菊吧,它看到一个走路的人时,就猜测:“爱不爱我呢?”“他没有发现我,没有看见就要走过去了——他不会爱我了,他爱的只是自己。”或者,“他发现我了……啊,多么高兴:他爱我!只要他爱我,那多好啊:如果他爱我,还可能把我摘了去呢。”

  爱情

  在这位老艺术家的生活中,已经没有叫做爱情的任何痕迹了。他的全部爱情,一生心血,都献给了艺术。他为他的幻影所围绕,为诗的轻纱所笼罩,他始终童心未泯,自然界的生活有时惹得他忧心忡忡、失魂落魄,有时又叫他狂喜不禁、如痴如醉,他却以此为满足。也许过不了几多时日,他会死去,但他到临死时也还相信大地上的全部生活就是这样的……

  但是曾有一回,一个女人来到他身边,他对她而不是对幻影喃喃说了“我爱你”。

  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叶芹草却企望艺术家有特殊的、不平凡的感情表达法,于是问道:

  “你说的‘我爱你’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他答道,“如果我有最后一块面包,我不吃,把它给你;如果你生病,我不离开你;如果要为你工作,我会像驴子一样使尽力气……”

  他还说了许多诸如此类为人们出于爱情所常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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