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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庄园·1984》 作者:乔治·奥威尔

第21章 无产者不是人(1)

  温斯顿无意识地深深叹了一口气,即使电幕近在旁边,也阻止不了他在每天开始工作的时候叹这口气。他把听写器拉了过来,把话筒上的尘土吹掉,戴上了眼镜。从办公桌右边的力气输送管中送出来四张小卷纸,他把它们打开夹在一起。

  在他的小办公室的墙上有三个口子:送书面指示的小口在听写器右边;送报纸的是左边大一些的那个口子;旁边那个椭圆形的蒙着铁丝网的大口是供处理废纸用的,所以开在了温斯顿伸手可及的地方。

  差不多有成千上万个像这样的口子,它们在整个大楼里到处都是,不仅每间屋子里都有,而且每条过道上相隔不远就有一个。人们把这种口子叫做忘怀洞。这样叫是有理由的。凡是你想起某些应该被销毁的文件,或者只是一张废报纸,你就可以顺手掀起近旁忘怀洞的盖子,把那文件或废纸丢进去,它就会被一股暖和的气流吹卷到大楼下面某一个大锅炉中去烧掉。

  温斯顿把四张纸条打开看了一下。每张纸条上都有一两行字的指示,而且是内部使用的缩写--不完全是新话,不过大部分是新话的词汇构成的。它们是:

  泰晤士报

  17.3.84老大讲话误报非洲核正

  泰晤士报

  19.12.83预测三年计划

  83年四季度排错核正近期

  泰晤士报

  14.2.84富部误引巧克力核正

  泰晤士报

  3.12.83报道老大命令双加不好提到非人全部重写存档前上交

  看完了这四项指示,温斯顿的心中隐约有种得意的感觉。他把第四件事放在一旁,这件事的责任非常重大,而且还很复杂,还是放到最后处理比较好。

  其他三件都是例行公事,尽管第二件需要查阅一系列数字,可能会有些枯燥乏味。

  温斯顿在电幕上拨了“过期报刊”号码,要了相关日期的《泰晤士报》,没过几分钟就从力气输送管送了出来。给他的指示中提到一些为了某种原因而必须修改,或者用官方的话来说--必须核正的文章或新闻。例如,《泰晤士报》在三月十七日的报道,在前一天的讲话中,老大哥预言南印度前线将平静无事,再过不久欧亚国将在北非发动攻势。而事实上却是,此次攻势发生在了南印度,欧亚国根本就没有碰北非。因此就需要把老大哥讲话中的一段修改一下,使他的预言成真。又如《泰晤士报》在十二月十九日发表了1983年第四季度--也是第九个三年计划的六季度--官方对各类消费品产量的估计数字。今天的《泰晤士报》刊载了实际产量,两者一比较,原来估计的每一项数字都错得离谱。温斯顿要做的就是核正原先的数字,使它们与实际的产量相符。至于第三项指示,说的是一个很明显的错误,很快就会改好。近在二月间,富裕部向大家承诺(官方的话是“明确保证”)在1984年内巧克力的定量供应不会再降低。而事实上,温斯顿也知道,从这周末开始,巧克力的定量供应要降低十克,也就是说从原来的三十克降到二十克。温斯顿需要做的,就是把原来的承诺改成提醒大家巧克力在四月有降低定量供应的可能。

  温斯顿每把一项指示处理好后,就把更正好的写在听写器上,然后夹在相应的那张《泰晤士报》上,送进力气输送管。最后把那些指示和做的笔记都团起来,丢进忘怀洞里去让火焰吞噬,还要把这个动作做得尽可能自然。

  这些力气输送管最后通向的地方就像是一个看不见的迷宫,他也不知道里面具体是什么样子,只知道个大概。不论是哪一天的《泰晤士报》,只要是把需要更正的材料整理好后,就得把原来的报纸销毁后重印,把改正后的报纸存档。不只是报纸需要这样不断修改,那些书籍、期刊、小册子、招贴画、传单、电影、录音带、漫画、照片--只要是和思想政治有关的一切文献书籍通通需要修改。不断地去修改过去,不分时间不分地点,目的就是为了能和当前情况相一致。这样,党的每一个正确预言就都有证可依了。记录上从来都不允许保留那些

  与当前需要不符的新闻或意见。全部历史就像是一张张被不断刮干净后重写的羊皮纸。做完这一工作,那些伪造历史的事都无法得到证明。

  记录司里最大的一个处(比温斯顿工作的那个处要大得多)在那里,人们的工作就是收集那些因为内容过时而需要销毁的书籍、报纸和其他文件。由于政治组合的变化,或者老大哥预言的错误,有些天的《泰晤士报》可能已经改写过了十几次,而且要用最原始的日期存档,还不能保留原来的报纸,任何能对它造成威胁的版本都不能留。书籍也是一样,反反复复地修改,再发行的时候也不承认有过任何的改动。

  甚至温斯顿收到的书面指示上也从来没有明言过或暗示过要他作假,他把一切纸条都销毁--必须保证前后说法一致,纠正一些疏忽、排印错误和引用错误。

  不过,他一边改富裕部的数字一边想,事实上这都谈不上是作假,这无非就是用一个谎言去代替另一个谎言。他所处理的大部分材料与现实世界中的任何事情都没有关系,甚至都没有赤裸裸的谎言中所具备的那种关系。原来的统计数字就已经很荒诞了,改正过的就更荒诞了。很多时候都是自己凭空想象编造出来的。比如,富裕部预测本季度鞋子的产量是一亿四千五百万双。而实际提出的产量是六千二百万双。于是温斯顿在重新改写时把预测数字减到五千七百万双,这样就可以像以往常说的那样,是超额完成了任务。反正,六千二百万并不比五千七百万更接近实际情况,也不比一亿四千五百万更接近实际情况。至于真实的产量又有谁知道呢?一双鞋子都没有生产也说不定呢!

  更可能的是,根本就没有人知道到底生产了多少双鞋子,也不会有人去关心这件事。你所知道的,只是每个季度的纸面都会出现天文数字的鞋子,但是大洋国里却有近一半的人口没有鞋穿。不论是大事还是小事,都是被这样记录着事实。一切都隐藏在一个虚无的世界里,甚至到了最后自己都弄不清今年到底是哪一年。

  温斯顿朝大厅那一边望去。在一间对称的小办公室里,有一个外表精明、下颊黧黑的小个子在辛勤地忙碌着,膝上放着一卷报纸,嘴

  巴凑近听写器的话筒,神情仿佛是不让电幕以外的人听到他说话。他的名字叫铁洛逊。

  他抬起头来,镜片朝温斯顿的方向闪了一下敌意的反光。

  铁洛逊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温斯顿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工作。记录司里的人也从不谈论自己的工作。这个长长的大厅里没有窗户,两旁都是一间间小办公室,窸窣的纸张声和对着听写器说话的嗡嗡声连绵不断。有十多个人,温斯顿连他们的姓名都不知道,尽管他每天都能看到他们忙碌地穿行在走廊间,或者有那么两分钟,他们相互憎恶。他知道,那个浅棕色头发的小女人在他隔壁的小办公室中,一天到晚忙个不停,来回地翻阅报纸找寻那些早已化为乌有,因而被认为是从来没有存在过的人的姓名,如果找到了就删去。这事让她来做再合适不过了,因为她的丈夫就在两年以前化为乌有了。再过几间小办公室,有一个名叫安普尔福思的人,他态度温和、窝窝囊囊、神情恍惚,耳朵上还长着很多的毛,却对诗词韵律颇具天赋,他所要做的就是删改那些在思想上有害但出于某种原因又不得不保留的诗歌--他们称之为定稿本。这个大厅里仅一个科就有五十多个工作人员,可以算是整个记录司这个庞大复杂的有机体中的一个细胞。周围还有许许多多的工作人员在从事各种各样难以计数、无法想象的工作。庞大的印刷车间里,有编校排印人员和设备先进的用来伪造照片的暗房。

  电视节目处里,有制片人、工程师和各种各样的演员,他们的特长就是模拟别人的声音。还有成群的资料员,他们的工作是把那些需要收回的书籍和期刊的清单收回来。庞大的存档室,里面存放的是改正以后的文件以及用来销毁原件的隐蔽的锅炉。还有不知是指导什么的匿名人员,领导全部工作,决定方针政策--什么事需要被保留,什么事应该被篡改,又有什么事必须抹去痕迹。

  不过话说回来,记录司本身不过就是真理部的一个部门,但真理部不是为改写历史而工作,而是为大洋国的公民提供报纸、教科书、电影、电视节目、小说、戏剧--凡是能被想到的一切情报、教育或娱乐,从一个雕塑到一句口号,从一本儿童拼字书到一本新话词典,

  从一首抒情诗到一篇生物学论文。真理部不仅要满足党的一切需要,而且还要另外做出一套供无产阶级享用的东西,因此就需要去开设一系列不同的部门,去负责无产阶级文学、音乐、戏剧等一般的娱乐,出版除了凶杀、天文、体育、星象以外不涉及任何其他内容的无聊报纸,廉价的色情电影,刺激小说,靡靡之音--像这样的歌曲完全是用一种叫做谱曲器的特殊机器用机械的方法谱写出来的。甚至有一个科室--新话叫色科--专门负责生产最低级的色情文学,密封发出,除了相关工作人员外,任何党员都不得偷看。

  又有三条指示在温斯顿工作的时候从力气输送管的口子里送了出来,不过都不是些复杂的事,仇恨时间还没到,他的工作就做完了。

  两分钟仇恨结束后,他又回到他的小办公室里,从书架上取下《新话词典》,把听写器推放在一边,擦了擦眼镜,开始着手做这天上午的主要工作。

  工作是温斯顿生活中最大的乐趣。他的大部分工作都是单调枯燥的例行公事,但其中也有一些十分困难复杂的,这样的工作可以使他忘掉自己,就好像是在钻研一道很复杂的数学难题--这作假的工作非常细腻而且微妙,除了你对英社原则的理解和你对党想要你说什么话的猜测以外,再没别的可供你参考。温斯顿擅长这类工作,有一次甚至要他修正《泰晤士报》完全用新话写的社论。

  他现在把原先放在一边的那份指示打开。上面写着:

  泰晤士报

  □3.12.83□报道老大命令双加不好提到非人全部重写存档前上交

  用老话(或者标准英语)可以译为:

  1983年12月3日《泰晤士报》报道老大哥命令的消息极为不妥,因为它提到不存在的人。全部重写,你要将草稿在存档前送上级审查。

  温斯顿把这篇有问题的报道读了一遍。原来老大哥的命令主要是表扬一个叫做FFCC的组织的工作,这个组织主要是为水上堡垒的水兵供应香烟和其他物品。特别表扬一个名叫维瑟斯的同志,他是核心党的高级党员,并授予他一枚二级特殊勋章。

  三个月以后,FFCC突然解散,并没有说明原因。可以确定的是,维瑟斯和他的同事们现在已经不得志了,但是对此并没有在报上或电幕上作过报道。这也是意料中的事,因为通常不对政治犯进行公开审判或是公开谴责。对成千上万的人进行大清洗,公开审判那些叛国犯和思想犯,使他们像狗一样地认罪然后再加以处决,像这样专门做给大家看,可是一两年才能赶上一回的事。而经常发生的是干脆让那些使党不满意的人就此失踪,不知下落。没有人会知道他们的下场究竟是什么样的,也许有些人根本就没有死。温斯顿相识的人中,就有三十来个人先后失踪了,这其中还不包括他们的父母。

  温斯顿用一张纸轻轻地擦着鼻子。在对面那个小办公室中,铁洛逊同志仍然很诡异地对着听写器说话。他抬了一下头,镜片上又闪出一道敌意的反光。温斯顿在心里琢磨,铁洛逊是不是也干着和自己一样的工作。这也是完全有可能的。这样复杂的工作,党是从来不会只交给一个人负责的。但另一方面,把这项工作交给一个委员会来做,就等于是公开宣布要进行作假。所以,这项工作现在很可能是交给十几个人在分别做着,然后由核心党内一个大智囊来挑选其中一个版本,重新加以编辑,最后再由一些人来进行反复核对,经过这样一个流程之后,最后那个幸运的谎言就被永久载入记录,成为真理。

  温斯顿也不知道为什么维瑟斯会失宠。也许是由于失职,也许是由于贪污,也许只是老大哥想要除掉一个太得民心的下级,再或许是和维瑟斯亲近的某个人有倾向异端之嫌。这是可能性最大的--只是因为清洗某个人或干脆将其化为乌有,已成了政府运转的一个必要组成部分,所以这件事就发生了。唯一真正的线索就是“提到非人”几个字,这表明维瑟斯已经死了。并不是所有人被捕都能作出这样的假定的。他们有时被放出来,享受一两年的自由,然后再被处决。也会有见鬼的时候,你会在公开的审判会上看见一个你以为早已死了的人,他的供词又牵涉到了好几百个人,然后就又消失不见了,这次是永远不再出现了。但是,维瑟斯已是一个非人。他已经不存在了,他从来

  就没有存在过。因此温斯顿决定,不能只改变老大哥发言的倾向,最好是把发言的内容改成同原来完全不相干的事。

  发言的内容可以改成是对叛国犯和思想犯的谴责,只是这样改的话会太明显了,但如果是捏造出前线的一场胜利,或者第九个三年计划超额生产的胜利,这样又会使修改的工作变得复杂,最好是来个纯粹的虚构幻想。突然一个叫做奥吉尔维的同志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就好像是专门为这件事而来的一样,这个人最近在作战中英勇牺牲了。

  老大哥有的时候也会在命令中表扬某个低微的普通党员,只要他认为这个人的生与死可以作为别人学习的榜样。今天他应该表扬奥吉尔维同志。不错,根本就不存在奥吉尔维同志这样一个人,但是只要印上几行字,再加上几张伪造的照片,这个人就马上存在了。

  温斯顿想了一会儿,然后把听写器拉到嘴边,开始模仿起老大哥的腔调口授起来,这个腔调既像个军人又像个老学究,而且,由于使用自问自答的手法(“同志们,我们从这个事实中得出什么教训呢?

  教训--这也是英社的一个基本原则--是……”等等),很容易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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