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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世界名著 > 《动物庄园·1984》在线阅读 > 正文 第43章 我们是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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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庄园·1984》 作者:乔治·奥威尔

第43章 我们是死者

  他醒来的时候,感觉已经睡了很长时间了,但那台老式的座钟,却才指向二十点三十分。他又打了一个盹,接着他被院子里那听惯了的歌声唤醒:

  “这不过是个没有希望的痴想,如春日一样转瞬即逝,但是一顾一盼,只言片语,却引起了梦幻,偷走了我的心!”

  这喋喋不休的歌曲似乎到处都可以听得到,永不过时,寿命比《仇恨歌》还长。秋莉亚被歌声吵醒了,缓缓地伸了个懒腰,起了床。

  “我饿了,”她说,“再冲些咖啡吧。他妈的!炉子灭了,水也冰凉。”

  她提起炉子,摇了摇,“没有煤油了。”

  “我们可以向查林顿先生要一些。”

  “真奇怪,我原来是装满的。我得把衣服穿上,”她又说,“好像比刚才冷了一些。”

  温斯顿也起了床,穿好衣服。那不知疲倦的声音又唱了起来:

  “他们说时间能治愈一切创伤,他们说你终将把它忘得精光,但是这些年的笑容和眼泪却仍使我心里感到无限悲伤!”

  他一边系好工作服的腰带,一边走到窗户边上。太阳已经落到房后去了,不再有阳光照射到院子里。地上的石板很湿,就像是刚刚冲洗过,他觉得天空也好像刚刚被洗过似的,从烟囱之间的缝隙中望去,一片蔚蓝。那个女人不知疲倦地来回走着,一会儿放声歌唱,一会儿又默不作声,没完没了地晾着尿布。也许她是靠洗衣为生,再或者她家里有二三十个孙儿女,又有谁知道呢?秋莉亚走到他身边来,他们站在一起有些入迷地看着下面那个壮实的人影。他看着那个女人惯有的姿态,举着粗壮的胳膊晾衣服,撅着肥大的母马似的屁股,他第一次发现她很美丽。他以前从来没有想到,一个五十岁妇女的身体由于生儿育女而膨胀到超乎寻常的肥大,再加上过度的劳累而变得粗糙,居然还能如此美丽。但是实际也的确如此,而且,他想,为什么不能美丽呢?那壮实的、没有轮廓的外形,就像是一块大理石,那粗糙发红的皮肤与年轻时的身体相比,正如玫瑰的果实同玫瑰的关系一样。

  为什么果实要比花朵低一等呢?

  “她很美。”他低声说。

  “她的屁股足足有一公尺宽。”秋莉亚说。

  “那就是她美的地方。”温斯顿说。

  他把秋莉亚柔软的细腰很自然地搂在胳膊里。她的身体从臀部到膝部都和他贴在一起,但是他们两人的身体却永远都不能生儿育女。

  只有通过嘴巴,才能把他们头脑中的秘密传来传去。而下面那个女人没有思想,她只有强壮的胳膊、火热的心和多产的肚皮。

  他心里想她不知生过了多少孩子,很可能有十五个。她也曾经像野玫瑰一样怒放过,大概一年左右,接着就突然像受了精的果实一样膨胀起来,越来越硬,越红,越粗,此后她的一生就是没完没了地洗衣服、擦地板、补袜子、烧饭,先是为子女,后是为孙儿,就像这样持续不断,整整干了三十年,到了最后,还在歌唱。他对她似乎默默地产生了崇敬,而且掺杂在蔚蓝的天空中。奇怪的是对任何人来说,我们都只有一片天,不论是欧亚国,还是东亚国,还是这里。天空下面的人基本上也是一样的人,全世界有几亿、几十亿的人,他们却都

  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中间隔着的是仇恨和谎言的高墙。他们从来都不知道怎样思考,但是他们的心里、肚子里、肌肉里却积蓄着有朝一日会推翻整个世界的力量。如果有希望,希望在无产者中间!他即使不看那本书的结尾,也知道这一定是果尔德施坦因的最后一句话。未来是属于无产者的。当无产者胜利的日子来到的时候,他还是否能真的知道,对他温斯顿·史密斯来说,他们建立起来的世界会不会也像党所建立起来的世界一样呢?当然不会,因为至少这个世界会是一个神志清醒的世界。凡是有平等的地方,就有神志清醒的人。这样的事迟早会发生:力量会变成意识。无产者是不朽的,院子里那个坚强的身影就是最好的解释。终有那么一天,他们会觉醒的。可能要等一千年,但是在这以前,尽管他们处在这样的条件下,却仍能保持生命,就像飞鸟一样,把党所没有的和不能扼杀的生命力通过肉体,代代相传。

  “你记得吗,”他问道,“我们第一天在树林里,那只向我们歌唱的乌鸦?”

  “它没有向我们歌唱,”秋莉亚说,“它是在为自己歌唱。其实也不是那样,它就是在歌唱罢了。”

  鸟儿歌唱,无产者歌唱,但党却从不歌唱。在全世界各地,在伦敦和纽约,在非洲和巴西,在边界以外神秘的禁地,在巴黎和柏林的街道,在一望无垠的俄罗斯平原的村庄,在中国和日本的市场,到处都站立着那个结实的打不垮的身影,因过累的工作和生儿育女而发胖,从生下来到死亡都一直劳碌不停,但是仍在歌唱。就是从她们这些强壮的肚皮里,总有一天会孕育出有自觉的人类。你是死者,未来是他们的。但是如果你能像他们保持身体的生命一样去保持头脑的生命,把二加二等于四这一秘密学说世代相传,你也可以分享他们的未来。

  “我们是死者。”他说。

  “我们是死者。”秋莉亚乖乖地附和说。

  “你们是死者。”他们背后一个冷酷的声音说。

  他们猛地跳开来,温斯顿的五脏六腑似乎都冰到了极点。他可以看到秋莉亚眼里的瞳孔四周发白,脸色蜡黄,面颊上的胭脂特别醒目,和下面的皮肤都不像是一体的。

  “你们是死者。”冷酷的声音又说。

  “是在画片后面。”秋莉亚轻轻说。

  “是在画片后面,”那声音说,“你们站在原地,没听到命令不许动。”

  这开始了,这终于开始了!他们除了站在那里互相看着以外什么办法也没有。甚至他们都没有想到要赶快逃命,趁还来得及赶快逃到屋子外面去。要想不听从墙上发出来的声音,是不可想象的。接着咔嚓一声,好像打开了锁,又像是掉下了一块玻璃。画片掉到了地上,原来挂画片的地方露出了一个电幕。

  “现在他们可以看到我们了。”秋莉亚说。

  “现在我们可以看到你们了,”那声音说,“背靠背站到屋子中间来。

  把双手放在脑袋后面,互相不许接触。”

  他们没有接触,但他还是感觉到秋莉亚的身体在发抖,也许是因为自己的身体也在发抖。他用力咬着牙才使自己的牙齿不上下打战,但他控制不了双膝。下面的屋子传来一阵皮靴声,似乎院子里站满了人。什么东西被拖过石板地。突然那女人的歌声中断了,有一阵什么东西滚过的声音,好像是把洗衣盆推过了院子,接着是愤怒的喊声,最后是痛苦的尖叫。

  “屋子被包围了。”温斯顿说。

  “屋子被包围了。”那声音说。

  他看见秋莉亚咬紧牙关。

  “我想我们可以告别了。”她说。

  “你们可以告别了。”那声音说。接着又传来了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声音,这个人的声音显得有教养,很文雅,温斯顿觉得好像在哪儿听到过:

  “另外,趁我们还没有离开话题,一根蜡烛照你睡,一把砍刀砍你头!”

  好像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掉在温斯顿背后的床上。有一把扶梯打破窗户插了进来,有人爬了进来。楼梯上也有一阵皮靴声。屋子里站满了穿着黑制服的强壮汉子,脚上穿着有铁掌的皮靴,手中拿着橡皮棍。

  温斯顿不再哆嗦了,甚至眼睛也不再转动。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要保持安静不动,使他们不至于殴打你!站在他前面的一个人,下巴像拳击选手一样凶狠,嘴巴细成一道缝,他把橡皮棍夹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打量着温斯顿。

  温斯顿也看着他。把手放在脑袋后面,脸和身体就完全暴露在外面,使他最无法忍受的就是这种,几乎是赤身裸体的感觉。

  那个汉子伸出白色的舌尖,舔了舔嘴唇,然后就走开了。这时又有一下打破东西的哗啦声。有人把桌上的玻璃镇纸扔到了壁炉石上,摔得粉碎。

  珊瑚碎片变成了小红粒,就像是蛋糕上的一块糖做的玫瑰蓓蕾,滚过了地席。温斯顿想,那么小,总是那么小。他背后有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他的脚踝被狠狠地踢了一下,使他几乎无法站立。

  另外有个人一拳打到秋莉亚的太阳穴上,她就像折尺一样弯曲着,在地上打滚,喘不过气来。温斯顿不敢去看她,但是她的紧张、憋气的脸还是进入到了他的视野之内。甚至在极端恐惧中,他也能深深感受到打在她身上的痛,不过怎么痛也不如她喘不过气来那么难受。他能了解那种滋味:剧痛难熬,但是你又无暇顾及,因为重要的还是要喘过气来。这时有两个大汉,一个拉着她的肩膀,一个拉着她的小腿,把她抬了起来,她像个麻袋似的被带出了屋子。温斯顿看了一眼她倒过来的脸,面色发黄,眉头紧锁,闭着眼睛,仍有一点胭脂残留在她的脸上,这就是她最后在他眼中留下的印象。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似乎是在等待着别人来揍他。各种各样没有意义的想法在他脑海里不自觉地冒了出来。他想,不知他们逮到了查林顿先生没有。他想,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收拾院子里的那个女人的。

  他发现自己尿憋得慌,但奇怪的是,他在两三个小时以前刚刚尿过。

  他注意到壁炉架上的座钟已是九点了,也就是说二十一点,但是光线

  仍很亮。难道八月里的夜晚,到了二十一点,天还没有黑?他想,不知道是不是他和秋莉亚弄错了时间,睡了足足一圈时钟,还以为是二十点三十分,实际上已是第二天早上八点三十分。但是他没有继续想下去,此时这些并没有任何意义。

  过道里又传来一阵比较轻的脚步声,查林顿先生走进了屋子,穿黑制服的汉子们马上安静下来。查林顿先生的外表也与以前有所不同了。他看着地上被打碎的玻璃镇纸,厉声说道:“把这些碎片捡起来!”

  一个汉子遵命弯腰。伦敦土腔消失了,就在一瞬间,温斯顿知道几分钟以前在电幕上听到的声音是谁的了。查林顿先生仍穿着平时那件平绒旧上衣,但是他那原来几乎是全白的头发现在却几乎是全黑的,还有,他脸上的眼镜也不见了。他对温斯顿只严厉地看了一眼,好像是验明他的正身,以后就不再注意他了。

  从他的样子上可以看得出来,他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人了。他的腰板儿挺直,个子也似乎高大了一些。虽然脸上没有什么变化,但完全改了样。黑色的眉毛没有以前那么浓密,皱纹不见了,整个脸部线条似乎都已改变,甚至鼻子也短了一些。这是一个大约三十五岁的人的一张警觉、冷静的脸。温斯顿忽然意识到,在他这一生中,这还是第一次那么真切地看到一个思想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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