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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边有许多穷女人借这糊口。总不是为了省钱,你才潜心做这种烦腻的工作吧?”她立即向我保证,没有什么工作比这更使她感到兴趣,许久以来它就只做这种针黹工作,别的工作她恐怕已经做不来。她一边讲,一边微笑。她的声音从没有比现在如此使我伤心时更温柔。“我说的都是很自然的她的面孔好像在说,“为什么你要难过呢?”——我心里所有的抗辩甚至已无法涌到我的嘴唇——它们塞住了我的喉咙。

  第三天采玫瑰的时候,她请我把它们拿到她的房间里。我这一年还没到那里去过。我心上立刻兴起了多大的希望!前一刻我还在责怪自己的悲伤,但只要她的一句话,就会治好我的心的。

  我每次走进那房间,总带着无限的感触,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造成一种和谐与宁静,令我在其中认出阿丽莎的本色。窗子和床周围的帷帐的蓝影,光亮的桃花心木家具,干净、整齐、清静,所有这一切都向我的心报告她的纯洁,她的娴雅。

  这一天早上,发现她床边墙上不见了我从意大利带回来的那两张马莎绰的大照片,我非常惊讶。当我正要问她那两张照片怎样了,我的视线落到附近的书架上,她向来在那里放着她的枕边的书。这一个小小的收藏有一半是我送给她的书,另一半则是由我们一同读的书逐渐积成的。我发现那些书都搬走了,一律换上一些无足道的通俗信仰的小册子,都是我以为她完全看不起的东西。我突然抬起眼来,看见阿丽莎笑着——是的,望着我笑着。

  “对不起她立即说;“你的表情叫我禁不住笑了,你一看见我的书架,就那么急转直下的变了颜色!”

  我没有心思开玩笑。

  “真的,阿丽莎,你现在读的就是这些东西吗?”

  “是的,有什么奇怪呢?”

  “我以为一个人吃惯了滋养的食品,再尝这些无味的东西是会作呕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说,“这都是一些谦卑的灵魂,他们简简单单的同我讲话,尽力表白自己的心得,我喜欢与他们沟通。我预先知道他们不会陷入词藻的迷网,而我呢?读他们时也不至于落入渎神的赞叹。”

  “那么你只读这一类东西了?”

  “差不多。——不错,这已经是好几个月的事了,而且我现在也没有多少读书的时间。老实告诉你,最近当我想重读你教我读的一位大师,我觉得自己就像圣经里的那个人,竭力想把自己的身材加高一尺。”

  “这位使你对自己怀这种怪念头的‘大师’究竟是谁?”

  “并不是他使我这样的,只是让他的时候我的感觉……是巴斯卡。我也许偶尔读到了不大好的地方……”

  我作了一个不耐烦的动作。她满口清楚而单调的声音,仿佛在背书,并没有把眼睛从花上抬起来。她把花理来理去,还没有理完。由于我的动作,她停了一下,随即以同样的声调继续说。

  “那样惊人的雄辩,那么费劲的努力,却只证明那么一点。有时候我怀疑他那种感泣天地的腔调,与其说是信仰的结果,不加说是怀疑的结果。完全的信仰讲起话来,声音里不会有这么多的眼泪,也不会有这么大的颤抖。”

  “就是这种颤抖,就是这些眼泪造成这种声音的美我竭力想反驳,却没有勇气,因为在这些话里,我一点也认不出我所爱的阿丽莎,我把它们完全照我所记得的记录下来,毫未加以修饰或整理。

  “如果他未先把现实生活中的快乐除尽她接着说,“现实生活将会重于……”

  “重于什么?”我说,听了她这些怪话,我不胜惊讶。

  “重于他所宣言的那种不定的幸福。”

  “那么你不相信那种幸福吗?”我叫起来了。

  “那与此并无关系!”她回答,“我倒愿意它不走,可以免除一切交易的嫌疑。敬慕上帝的灵魂努力试练他的德行,并不是由于希望得报偿,而是由于天性的崇高。”

  “如此就形成了巴斯卡一流的贵族所托言的那种秘密怀疑主义了。”

  “并不是怀疑主义,是简森派。”她含笑说。“但我同这一套究竟有什么关系?那些可怜的灵魂,”(她转向书架)“他们会瞠目不知所对,如果问他们到底是简森派,还是清静派,还是别的什么派,他们俯首在上帝面前,像风吹草偃,不存罪念,不带烦恼,也不逞强。他们认为自己没有一点了不起的地方,知道自己的价值就是在上帝面前隐去自己。”“阿丽莎!”我喊道,“为什么你要撕下你的翅膀?”

  她的声音依然很平静,很自然,因此我的呼喊相对的愈显得过火而可笑。

  她又微笑起来了,一边摇摇头。

  “我上次拜访巴斯卡所带回来的一切……”

  “是什么?”我问,因为她停住了。

  “就是基督的这一句话:‘凡要救自己生命的,必丧失生命。’此外的,”她接下去,加深了笑容,面对面望着我,“实在我差不多已经不再了解了。当你在这些卑微者的圈子里生活久了之后,说来奇怪,那些伟大者的崇高就叫你喘不过气来了。”

  在我的狼舰之中,难道我就想不出一句话来回答她吗?

  “倘若我今天必须和你读所有这些说教集,这些默想录……”

  “可是她插嘴说,“我若看见你读它们,真要难受极了!我相信你适合读比这些好十倍的东西。”

  她讲得十分简单,一点也不怀疑把我们两个生命隔开的这些话会使我心碎。我的脑中像火在烧,我还想要讲话,我真想哭,也许她会被我的眼泪折服;可是我一言不发,两肘撑在壁炉架上,头埋在手里。她平静的继续整理花,一点也看不见,或者假装看不见我的痛苦……

  正在这时第一次开饭钟响了。

  “我要来不及准备吃饭了,”她说。“快走吧。”随后,仿佛只是闹着玩的:“我们以后再谈吧。”

  我们以后就不曾再谈。阿丽莎老是躲开我,她并非故意躲避,可是每一桩偶来的事情都立刻变成十分切要的义务。我挨次等待,我一直要等她料理完永远是应接不暇的家务,监督完仓房里进行的工作,访问完她愈来愈关心的那些佃户,那些穷人。其余归我的时间实在很有限。我看见她的时候她总是很忙——虽然也许仍是在忙这些琐屑的事。只有当我放弃追随她时,我才不大觉得被冷落。但只姜略谈上几句,我就更感到如此。当阿丽莎赐给我几分钟的时候,我们的谈话总是很别扭,她讲话的样子就像哄小孩子。她从我身边匆匆的走过去,不在意,微笑着,我觉得她变得比陌生人还要疏远。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她的微笑里带着几分奚落,至少带一点讥诮,仿佛她乐于如此巧妙的躲避我的愿望……我因此立即变得自怨自艾,不愿意遽然责备他人,简直不知我可以期待她什么,也不晓得我可以责备她什么。

  我原先预期会充满幸福的日子就这样过去了。我茫然的看着它们消逝,既不想加快它们消逝的速度,也不想延缓它们的进行;每一个日子都如此倚增我的痛苦。在我走前二曰的晚上,她陪我走到石灰泥废坑前的长椅那里——是一个空明的秋夜,天际没有一点云霭,远至地平线,每一件染了天蓝的物体都明晰可辨,而过去的,甚至最飘渺的记忆也全然再现——我抑制不住悲叹,向她表明我的苦恼在于失去了某种幸福。

  “可是我能做什么呢,我的朋友?”她立即说。“你爱上了一个幽灵。”

  “不,那决不是一个幽灵。”

  “一个想像的人物。”

  “唉!我并没有虚构。她从前是我的朋友。我在这里呼唤她:阿丽莎!阿丽莎!你就是我爱的人。你怎么了?”

  她半响不回答,慢慢的摘碎一朵花,低着头。最后终于说:“芥龙,为什么不干脆说你不大爱我了?”

  “不,这是不确的!这是不确的!”我愤然的嚷着,“因为我从没有更爱过你。”

  “你还爱我,可是你却又追惜过去的我!”她说,勉强微笑,微微耸一耸肩膀。

  “我无法把我的爱情放回到过去。”

  地在我的脚下坍陷了,我抓得到什么就抓住什么……

  “它一定得和别的东西一同过去的。”

  “像我这样的爱情却只能与我自己同归于尽。”

  “它会逐渐冷淡的。你自以为仍然爱的阿丽莎早已只存在于你的记忆中了,将来自然会有一天,你只记得自己曾经爱过她。”

  “你这样讲,倒像有什么可以在我的心里替代她的位置,倒像我将不再爱了。难道你巳不记得你自己也曾爱过我,竟能这样以苦我为乐吗?”

  我看见她苍白的嘴唇颤动了,用一种几乎听不出来的声音,喃喃地说:

  “不,不,这一点在阿丽莎并没有改变。”

  “那么什么也不会改变了,”我一边说,—边揪住她的手臂。

  她说下去,更坚定了:

  “一句话就可以说明一切,为什么你不敢说呢?”

  “什么话?”

  “我老了。”

  “算了!”

  我立刻抗辩,说自己也同她一样老了,说我们之间的年龄距离总还是不变的;可是她已经恢复了主意,惟一的时机错过了,由于我一味的论辩,我断送了我的优势,我落空了。

  两天后我离开奉格司麦,不满意她,也不满意我自己,对于我还叫做德行的东西满怀憎恨,对于我平素的心思满怀怨愤。似乎在这一次最后的会面中,由于我过分铺张我的爱情,我完全用尽了我的热情,阿丽莎的一言一语,起初我不服,当我的抗辩沉默下来,它们在我的心里却仍然是活的,胜利的!她确实有理!我已经只是在爱一个幽灵了,我曾经爱的,我仍然爱的阿丽莎已经不存在了。哦!无疑的,我们已经老了!这种诗意荡然的可怕情况,究竟,无非是回复自然而已。我曾不知不觉地把她提升,把她变成我的偶像,用我所爱的一切来加以装饰,现在我辛苦努力的结果,除了疲倦,还剩什么呢?一解除这些,阿丽莎就立刻落回到她本来的层次,平凡的层次,而我也在那里看见了我自己。可是我在那里就不再想要她了。以一己的努力,把她提升,试图在至高处达到她,这种累人的德性的努力,我觉得多么荒唐!我们的恋爱,只要少一点高傲就好了,可是固执着一种没有目标的爱情又有什么意义?那是冥顽,而不是忠实。忠实于什么呢?——于一个幻象。最聪明的还不是老实对自己承认错了?

  当时有人推荐我到雅典学校,我立刻答应——毫无野心或兴趣,只是欢迎这一个离开的机会。

  然而我还会见了一次阿丽莎……那是在三年以后,夏天将末的时候。十个月以前,我从她那里听到舅父的死讯。我当时在巴勒斯坦旅行,立刻给她写了一封相当长的信去,而一直未见回复……

  我偶然到了哈孚一一忘记是办什么事——自然而然地走到了奉格司麦。我知道阿丽莎在那里,可是我害怕她并不是一个人。我没有先通知我要来,而又不愿意像作一次平常的拜访似的去见她,我一路犹豫:我要进去吗?还是应当不见她,不想法见她就自己离开?就这么好了,我就只是沿林荫路走去,坐在长椅上,她也许还常到那里去坐坐的……我寻思我可以留下什么记号来,叫她在我走了以后,知道我曾经来过……我一边想,一边缓步前行。现在既然决定不见她,绞在心头的那辛辣的悲怆就变成一种几乎是甘美的忧郁。我早已到了林荫路,因为怕被人撞见,我沿着界开农场的土堤,走那条边径。我知道土堤上有一个地方可以俯瞰园子。我爬了上去,一个我不认识的园丁正在一条小径上割草,不久便看不见了。一个新建的栅门关住院子。一只狗听见我走过,吠叫着。再前进一点,林荫路终止了,我向右转,又遇到园墙,我正要走向山毛榉树丛与我刚才离开的林荫路并行的那一部分,经过菜园的小门前时,忽然起一个念头,我想从那里走进园子去。

  门关着。然而里边的门栓只有一点微弱的抵抗力,我想用肩膀把它顶开……正在这时,我听见一阵脚步声,我隐身到墙角。

  我看不见谁从园子里出来,可是我听出,我感觉出是阿丽莎。她向前走了三步,很微弱的呼唤我:

  “是你吗,芥龙?”

  我的心本来跳得很厉害,一下子就停住了,因为我的喉咙哽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她大声一点说:

  “芥龙,是你吗?”

  听见她的呼唤,我紧压我胸头的感情,非常激动,我不由得跪下了。因为我始终不回答,阿丽莎再向前走了几步,转过墙角,我突然觉得她面对着我——我用胳臂遮住我的脸,仿佛怕立刻看见她。她把头俯向我一会儿,我乱吻她纤弱的双手。

  “你为什么躲起来呢?”她对我说,简单得宛如这三年的离别只不过是三天而已。

  “你怎知道是我呢?”

  “我在等你。”

  “你在等我?”我说。太惊讶了,只能用疑问的口气把她的话反过来说一遍……我还跪在地上:

  “我们到长椅那边去吧,”她接着说,“是的,我知道我还得再见你一次。三天以来,我每晚来这里,就像今晚一样的唤你……为什么你不回答呢?”

  “如果你没有撞见我,我就要不见你就走了,”我说,硬起心来克制那最初控制我的激动。“我只是偶然到哈孚来,想到林荫路上走一走,在园子外边绕一圈,在那张长椅上休息一会;我猜你或许还会到那里去坐坐的,然后……”

  “看我这三晚带来这里读的东西吧她岔断我的话,递给我一束信。我认出是我从前从意大利写给她的那些信。这时候我才抬起眼睛来看她。她变得十分厉害,她的消瘦,她的苍白,可怕的绞痛了我的心。她依靠着,压着我的手臂,紧紧的挨着我,仿佛觉得害怕或是寒冷。她还穿着重孝,当作帽子戴的黑纱圈住了她的面庞,衬得她更加苍白。她微笑,但似乎有一点支持不住。我极欲知道她是否一个人住在奉格司麦。结果不是,罗伯和她同住,须丽叶、爱德华以及他们的三个孩子曾经来他们这里度过八月……我们走到长椅前坐下,家常的谈话又拖了几分钟。她探问我的工作。我不大快乐的回答她。我很希望她觉得我对我的工作已经不感兴趣,我很想照她以前使我失望的方法使她失望。我不知道做到了没有,可是她一点也没有透露出什么。至于我,同时怀着恨与爱,我竭力用最冷淡的态度对她讲话,我气愤那有时把我的声音震撼得直抖的感情。

  夕阳在一朵云里掩藏了一会,又在地平线上出现,差不多正对着我们,一片闪烁的光华淹遍空旷的田地,用一种突如其来的丰美填满了在我们脚下张开的峡谷,随即落下去了。我一阵眼花,半晌未说一句话。我感觉自己被包围在金色的狂喜里,所有的怨恨在其中溶解了。我心里只有爱。阿丽莎本来还侧着倚靠我,这时坐直起来,从上衣里取出一个薄纸包的小包,像要交给我,又停住了,似乎是踌躇不决。当我愕然地看着她时:

  “听我说,芥龙,这是我那副紫水晶的十字架,我带来三晚了,因为我早就想给你。”“你给我做什么?”我说得颇粗率。

  “让你保存。给你的女儿,纪念我。”

  “什么女儿?”我叫着,望着阿丽莎,不明白她的意思。

  “平心静气的听我说吧,我请求你,不,不要这样的看着我,我对你讲话已经很困难了,可是这一点我一定要说。听好,芥龙,有一天,你要结婚的……不,不要回答,不要打岔,我恳求你。我只是想要你将来记得我曾经深深的爱过你。好久以来,三年以来……我就想你喜爱这副小十字架,有一天你的女儿,要戴着它以纪念我,噢!她不知道是纪念谁……也许你可以也给她……以我的名字为名……”

  她停住了,讲不出话来,我喊道,几乎是怀着敌意:

  “为什么你不亲自给她?”

  她还想讲话。她的嘴唇颤抖着,像一个哽咽的小孩子。但她却不哭,她的眼睛里那种奇异的光辉,使她的脸上洋溢着一种非人间的,天使般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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