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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剑狂花》 作者:古龙

第七部分

 第九章 树木的悲哀

 一
“他究竟是谁?”
看见任飘伶这种笑容,藏花就很生气,她是个急性子的人,什么事藏不住,也很恨别人故意吊她胃口。
偏偏任飘伶不但在吊她胃口,而且居然拍拍屁股,转身要走了。
“喂,你干什么?”藏花说:“你要到哪里去?”
“回去呀!”
“回去?”藏花一怔:“回哪里去?”
“住的地方。”任飘伶笑着说:“当然是回住的地方。”
“就这样回去?”
“要不然是要用轿子抬?”
“你难道忘了我们今天到无心庵的事?”
藏花说:“现在距离天亮虽然还有一段时间,但要找个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尤其是现在,现在心无师太虽然不在庵内,但庵内的那些小尼姑也不是那么容易打发的。”
任飘伶笑了一笑,他只笑笑,然后就转身又要走了,藏花当然不可让他走的,当然是一下子就挡在他的面前,然后用一种很生气的表情对着他,口气当然也是很生气的音调。
“做人要有信用,做事要有责任。”藏花说:“答应人家的事,就要做到,开始做的事,又怎能只做到一半就不做了呢?”
“我什么时候没有信用过?我什么时候只做到一半就不了呢?”
“现在,你现在就没有信用,你现在做事就只做到一半。”藏花说:“别忘了是你答应南君王在天亮之前将花语人救回,别忘了是你说花语人在无心庵。”
“是我答应的,是我说的。”
“那么你现在还要回去吗?”
“回去。”任飘伶笑着说:“当然是要回去。”
“那么答应南君王的事呢?”藏花说:“那么救花语人的事呢?”
“完了。”
“完了?”藏花几乎不敢相信:“什么完了?”
“完了的意思就是说答应南君王的事,和救花语人的事都已完了。”
藏花仿佛听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所以她又问:“完了的意思就是说答应南君王,和救花语人的事都已做完成了?”
“你总算懂了。”
“不懂。”藏花说:“我们刚刚进无心庵有没有看到花语人?”
“没有。”
“有没有救出花语人?”
连人都没有看到,又怎能救出呢?”
“既然人没有救出,你又怎能说这事已做完成了呢?”
任飘伶又露出那种很令藏花生气的神秘笑容。
△△△ △△△
“看来如果我不将事情说明白,你是不可能让我走的。”任飘伶笑着说。
“你总算明白了。”藏花说。
任飘伶用一种很舒服的姿式站着,然后就开始了他的说明。
“我们下午进无心庵是不是看到一群和尚?”
“是的。”
“我们是不是看到了心无师太在敲吴总镖头的光头?”
“是的。”
“我们是不是看见心无师太掉下去了?”
“是的。”
“我们是不是叫那群和尚回去了?”
“是的。”
“然后我是不是也掉下去了?”
“是的。”
“然后你是不是就走进那间密室?”
“是的。”
“然后你就看见心无师太已死在密室里?”
“然后你就钻出来。”
“是的。”
任飘伶笑笑:“然后我们就走出密室,然后就发现了庵内的大大小小尼姑居然都在大殿里。”
“然后又发现那个本来应该已是和尚的吴总镖头居然好好的在大殿里聊天。”
藏花说:“这些事是我和你一直经历过的,你为什么还要说一次呢?”
任飘伶没有回答一这个问题,他只笑笑,然后又说:“然后我们又见了心无师太,然后有一个‘二百五’的人说出心无师太死在那里,是不是?”
“是的。”
“然后心无师太当然就不会让我们走了,是不是?”
“是的。”
“然后你就和心无师太抬杠了,是不是?”
“然后就有一个人打破了屋顶,将大殿里的灯光击灭,引走了心无师太,然后我们就跑到了这里来,是不是?”
“然后你就莫其妙的要走,是不是?”
“是的。”
“然后呢?”
“然后我当然还是要走。”
任飘伶笑着说。
“花语人呢?”
藏花说:“你说了半天,还没有说到如何救走了花语人?”
任飘伶没有说,他只是又露出那种神秘兮兮的笑容,看着藏花。
“说呀!你还没有说出是——”
藏花突然顿住了,因为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一想到这件事,她的眼睛就亮了起来,脸上也有了笑容。
“是不是有人在我和心无师太抬杠时,将花语人救走了?”
任飘伶还是只在笑。
“这个救走花语人的人也就是打破屋顶解我们危的人?”
任飘伶的笑容中有了默认的神情出现了。
“这个人也就是你很佩服的人,是不是?”
“是的。”
“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问题又回到了刚刚的话题上去,这次任飘伶总算没有露出那种很令藏花生气的神秘笑容,他说:“见了面你就会知道他是谁?”
任飘伶淡淡的说:“到了时候就算你不想知道都不行。”
皇甫擎天很信任任飘伶,他相信他一定可以在如期之内将花语人救回来,可是他作萝也没想到花语人是在这么一种情形之下回来的。
人是在什么情形下回来的呢?在天将亮时,大地,还在沉睡中,听花轩里突然传出了呻吟之声。
值夜班的警卫听到这个声音之后,立即报告了上去,载思一接到报告,马上就到了听花轩。”
听花轩是花语人的房间,自从她昨夜被绑架之后,听花轩内就没有人了,怎么可能在此时发出了呻吟声呢?夜风袭人,如寒冰刺骨。
载思站在听花轩门口,静听了一会儿.不错房内的确有呻吟之声,虽然是那么的小声,但却清清楚楚的传送在夜风中。
载思不敢断然的开门,这是南君王女儿的房间,虽然她的人已不在,里面传出的声音又是那么的可疑,但是载思还是不敢作主的开门进入,他必须等,等到南君王来。皇甫匆匆的穿上夜间衣,匆匆的赶到听花轩,人到了,门当然已可以开了。
门一开,皇甫和载思都愣住了。
房间内并没有什么妖魔鬼怪,也不是有别的人在里面做些某种事情。
房内是有人。
有人躺在床上,躺在床上翻身呻吟。
这个人是个女人。
这个女人是花语人。
虽然她的脸色苍白,额头上汗珠直冒,但确确实实是花语人。
她怎么回来的?
是谁将她送回来的?是任飘伶?
如果是他将花语人送回来的,为什么他不利皇甫碰面呢?
如果不是他,那么又是谁?
种种问题围绕在皇甫的脑海中,唯一能解答的只有花语人,但看她现在的样子,她还在昏迷中。
载思把过脉后,静静的想了一会儿,才说:“郡主的脉博很弱,显见是中了毒。
“中了毒?”
“是的。”
载思说。
“你能不能看出她中的是什么毒?”
“看得出。”
载思说:“她中的是边疆的‘牵机’、天竺的‘兔丝’,和东赢的‘无梅’。”
“边疆的‘牵机’?天竺的‘兔丝’?东赢的‘无梅’?”
皇甫睁大了眼睛:“这些都是些什么样的毒?怎么连听都没有听过。”
“边疆地区比较乾旱,天气比较热,人比较容易得‘便秘”的病。”
载思说:“牵机就是专治这种便秘的药。”
——专治便秘的药,那么就是会使人拉肚子的药了,这种药怎么算是毒药呢?”
皇甫没有问载思这个问题,他只是又问:“那么天竺的兔丝呢?”
“天竺这个国度虽然比我国边疆地区还要热,但是那儿人民的生活却极苦,只要能吃的,不管是好的,或者坏的,他们都吃。”
载思笑了笑:“所以他们的肚子经常是坏的,经常拉肚子,一拉就是拉不停,除非吃了‘兔丝’。”
——兔丝即是治拉肚子的药,又怎么可以算是毒药?
这个问题皇甫当然更不会问,他当然又是问那第三种:“无梅呢?这种来自东赢的无梅呢?”
“东赢人的个子虽然都很矮小,但他们的心却远比那些高个子的边疆游牧人还要狠、还要凶、还要坏、还要诈、还要毒。”
载思淡淡的说:”能从他们这些小矮人手中制造出来的毒药,通常都是毒中之王,王中之霸。”
载思忽然又笑了笑,等笑声稍微小了些,他才又说:“无梅这种毒药,可以算是那些小矮人的毒药中较温柔的一种。”
“哦?”
皇甫觉得很好奇:“怎么个温柔法?”
“这种药对男人固然也有效,但通常他们都不会拿这种药来对付男人。”
载思说:“他们在用这种药时的对象,通常都是女人。”
“女人?”
“是的,而且都是那些比较漂亮美丽的女人。”
载思说:“这种药毒不死人,只会让人的手脚发软而已。”
——一个手脚发软的漂亮女人,通常都会遇到些什么样的事呢?
皇甫当然知道吃了这种药的女人会遇到什么样的情形,他只是不憧这三种不是毒药的药加在一起,会使人产生一种什么样的状况。
他没有问载思,因为他知道他会给他一个答案的,载思果然没有使他失望,他很快的就将答案说出。
“将这三种药用一定的份量让人吃下去,会使人变成了..变成了一种‘树木人’。”
“树木人?”
皇甫微微一怔:“什么叫树木人?”
“树木人的意思就是说,吃了这三种混合在一起的药的人,全身除了脑袋还活着以外,其他的所有身骨组织都死了。”
载思说:“整个人虽然还活着,但宛如树木一样的悲哀。”
“树木一样的悲哀?”
皇甫咬嚼着这句话的含意。
树木悲哀吗?
树木纵然有悲哀,也不是人所能了解的。
因为人不是树木,又怎能了解到树木的悲哀?
但有一点是不可否认的,在人的观点上,树木是悲哀的。
因为树木从发牙到长大,老去枯死,都是在同一个地方,除非有人将它移植,否则树木自始至终都是在同一个地方生长。
而人就不同了,人可以到处乱跑,可以任意吃自己喜欢吃的东西,玩自己喜欢玩的,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固然有些人都是在做自己所不愿做的事,吃自己所不喜欢吃的东西,但最起码他还能动,还能走。
树木呢?
它不喜欢这里的阳光,就可以自己躲起来吗?它不喜欢这里的土质,就可以自己找块好一点的土地吗?”
不能。
所以在人方面来说,树木是悲哀的,是值得同情的。
树木是悲哀,那么“树木人”呢?
像树木一样的人是不是更悲哀,更值得同情?
“将这三种药加在一起吃下去,为什么就会变成‘树木人’?”皇甫对于这个问题实在很好奇。
“因为牵机是一种至寒的药,兔丝却是一种至热的药,将这两种至寒至热的药吃进肚子里,你想想看会发生什么事情?”
载思不等皇甫回答,自己就先说出了。
“当然是会将人体内的五脏全部搞坏掉。”
载思说:“可是光五脏坏掉了,人还是可以动,可以说话,所以才要再加上东赢的‘无梅。’”
“那么吃了这种混合毒药后,有没有药可以解呢?”
“没有。”
“没有?”
皇甫这下才真的吓了一跳,他马上看向床上的花语人。
载思知道他看花语人的意思所以马上笑看说:“她的毒已经被解了。”
“被解了?”
皇甫又转看载思:“你不是说没有解药吗?”
“是没有解药,但却有解的方法。”
载思说:“要找三个练不同内力,且根基深厚的人,同时用内力将中毒人体内的毒在同一时间逼出,一分差错都不行。”
“三个不同内力的人?”皇甫问:“三个何种内力?”
“牵机是至寒的药,必须要用比它更寒的内力,才能将它引出来。”
“圣母峰上的‘寒夜冰心功’?”
皇甫说。 “是的,也唯有‘寒夜冰心功’才能将牵机引出来。” 载思说:“兔丝是至热的药,也当然要用比它更热的内力才行。”
“昔年明教的镇教神功‘纯阳神功’?”
“纯阳神功已失传了近百年,最近根本就没有听过有谁练过这种神功。”
载思的声音中仿佛有一丝惋惜。
“那么无梅必须用什么样的内力才能将它引出?”皇甫问。
“只要有三十年以上的根基就可以了。”载思说:“无梅只是令人手脚发软而已,只要内力雄厚就可以将它逼出了。”
天虽已亮了,但却还是灰蒙蒙的。
皇甫端起桌上的热茶,轻轻的啜了一口,等茶缓缓的顺喉滑下后,才将视线望向桌前的载思。
这是皇甫的书房,他们将花语人安顿好之后,就直接来到这里。
“花语人的毒已被人解开了,是谁帮她解了?”
皇甫说:“要找一个练有寒夜冰心功的人虽困难,却还是找得到,内力有三十年以上根基的人,更是满处都有,只是这明教的纯阳神功已失传了百年,如今是哪一位练有这种传说中的神功?”
载思突然不开口,他那双如鹰般的眼睛,忽然露出一种很奇怪的光芒来,他并没有看皇甫,他将目光落在窗外庭园里的一朵玖瑰花上。
花瓣上有昨夜的露珠在闪砾,闪砾如载思眼中的光芒。
晨风轻拂,拂过庭园,花瓣上刚凝结出的露珠立即被晨风吹落。
露珠一落,光芒即失。
载思的眼神又恢复了精明的样子,这时他才又开口,他虽在说话,但头仍未回,视线仍停留在玖瑰花上。
“纯阳神功虽已失传百年,却仍有一个人会这种神功。”
载思淡淡的说:“她也是近五十年来唯一会这种神功的人。”
“谁?”皇甫说:“这个人是谁?”
“她不但会纯阳神功,寒夜冰心功更是一流的。”载思说。
“这么说他岂非已是江沏中第一流高手了。”
何止第一流,五十年前能在她手下走过二十招的人已不太多了。”
载思微微一笑。
“这个人是谁?”
“仇春雨。”
“仇春雨?”
“昔年魔教的教主夫人仇春雨。”载思说:“小楼一夜听春雨的仇春雨。”
小楼一夜听春雨。
这七个字本来只不过是一句侍,一句意境非常美的诗,带着种欲说还休的淡淡轻愁,带着美得令人心碎的感情。
白天羽那把剑上就刻有这七个字。
小楼一夜听春雨。
这七个字还有另外一个含意。
这七个字是说二个人、两把天下无双的兵刃。一个天下无双的神人白小楼,一把天下无双的神刀。一个天下无双的绝色美人仇春雨,一把天下独一无二的剑“春雨。”
小楼一夜听春雨。
这七个字也就是“魔教”的代表词。
魔教。
昔年魔教的声势如日正中天时,大家还是很少能见到魔教的教主白小楼,更别说是教主夫人仇春雨了。鹰教是一个外来的组织,他们将势力插足到中原来,自然会得到中原武林群起而逐的反击。
然而魔教的实力实在是太强了,中原武林为了抵制他,死伤已不计其数了。
幸好,艺冠天下的神剑山庄也被惊动了。
神剑无敌的谢三少爷谢晓峰终于在五大门派苦苦哀恳之下,参与了扫荡魔教的行列。
也只有他的神剑,才能抵挡魔刀和魔剑。
那一战,双方决战于祁连山之顶,那一战之惊天动地已无法用文笔形容出来了,那一战之惨烈更是历年来大小战浴无法比拟的,那一战之凄哀连鬼神都会掉眼泪。
那一战魔教教主终于被逼跌下了祁连山的千丈高峰。
从那么高的地方跌下去,谁也不相信有人还能活着。
所以魔教从此就在中原销声匿迹了。
那一战如果不是“有人”’出卖了魔教教主,魔教不会那么快的就被消灭掉。
这是每个人都知道的事实。
但是却极少有只知道这个出卖魔教的人是谁,除了当事人之外。
这个人是谁?
庭园花丛间,有只不知名的鸟在那儿飞来飞去,吱吱的叫着,晨阳穿过云层,穿过窗户,悄悄的爬上了载思的脸。
晨阳轻柔,柔如春水,载思的目光也柔如春水,他看着皇甫,声音如晨阳般的说:“魔教虽然被灭了,可是五大门派并不放心,因为魔教的教主夫人和她的女儿却失踪了。”
载思说:“他们在扫荡魔宫时,并没有找到这两个女人。”
“仇春雨和她的女儿?”皇甫说。
“是的。”载思说:“多年来,大家都几乎已忘记了魔教会存在过,但据说当年出卖魔教的人至今仍在担心。”
“担心什么。”
“魔教主虽然坠落深崖,可是他们并没有发现尸骨。”载思说:“白小楼的武功已臻仙境,而且魔教中有许多玄奇的武功心法,包括起死回生在内,他们担心那位教主不死,还会卷土重来。”
“当年江湖上流传着一句话,我曾听过。”皇甫说:“跟魔教中人对敌时,除非你砍掉他的脑袋,否则千万不可以为他死了。”
载思点了点头:“还有教主夫人和她的女儿都未寻获,多年来,她的女儿如今也已长大成人了,随时随地都会回来报仇的。”
皇甫叹了口气:“江湖恩怨,几时能休?”
载思凝视着皇甫,又将话题转回花语人身上。
“花郡主中毒,当今江湖,也只有昔年魔教教主夫人能破解。”
“这么说,花语人中的毒是仇春雨解的?”
“一定是。”载思说:“也只有她能解。”
“ 那么救她回来的人,很有可能也是仇春雨?” “是的。”载思说:“事情好像是这样子的。”
庭园风吹,花动花落,远处有云,云来云去,皇甫眼睛虽然在望窗外,但目光却如流云般飘浮不定。
“我和仇春雨非亲非故,更和魔教一点瓜葛也没有,仇春雨为什么要救我的女儿?”皇甫说:“她这么做是有什么目的在?”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载思也无法回答,所以他只有沉默,但皇甫却好像不想让他沉默,忽然问了他一个非回答的问题。
“钟毁灭这次重组‘魔魔’,立下了三大天王,这三大天王除了送来一箱买命钱外,根本就没有和我做面对面的接触。”
皇甫说:“钟毁灭本人还有话说,他和我见面时,必是最后的开头,但三大天王呢,为什么不敢出面?”
皇甫将视线转回载思的脸上:“是不是因为这三大天王是我所认识的人?”
面对皇甫逼视而来的目光,载思一点也不退缩,他仍很平静的说话。
“很有可能。”载思说:“我设想过,最近三个月济南城里,除了仇无忌比较显眼外,几乎没有什么可疑的人来过。”
“这事我也查过。”皇甫说:“所以我想不透,谁会是三大天王?仇无忌当然是最有可能的一个人,但也有可能三大天王只是些默默无闻的人。”
“更有可能是很有名望的人。”载思说。
“也许。”
皇甫笑了笑,站起来,看样子他好像是想结束这一次的谈话。
他朝门口走了去,走到门口时,他停住脚步,略顿一下,头也不回的留下了一句话,然后再走了出去。
他留下了一句令载思的眉头微皱的话。
“有一次我曾梦过钟毁灭已死了,而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只不过是有位人假借钟毁灭的名义来做而已。”
第四部 往事如烟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人,有的喜欢追忆往事,有的喜欢憧憬未来,但是也有些人认为,老时光并不一定就是好时光,未来的事也不是任何人所能预测的。
只有“现在”最真实,所以一定要好好把握。
往事如烟,旧梦难寻,失去的已经失去了,做错的已经做错了,一个人已经应该从其中得到教训,又何必再去想?
再想又有什么用?
第一章 又见公主
 一
带着钓具,戴上草帽,从醉柳阁的后门悄悄的溜了出来。一溜出后门,藏花就快步的奔了起来。
天气晴朗,风和不热,正是钓鱼的好天气。
昨夜从无必庵回来后,就和任飘伶约好今天去“草湖”钓鱼。
现在虽然已过了约定的时间,但藏花一点也不急,因为他们是约好在草湖碰面的,谁先到先钓。
今天早上藏花忙完了醉柳阁的工作后,马上回到房内换上钓鱼装,拿起昨夜就准备好钓具,偷偷摸摸的从后门溜出。
当然呀,也顺便从醉柳阁内带了几瓶酒出来。
一边钓鱼、一边现烤、一边吃,怎能无酒呢?
烤鱼就酒,人生乐事。
一想到烤鱼,藏花的眉头突然露出了一丝隐痛,一丝她极力想控制的悲痛。
——烤鱼,这世上又有谁能烤鱼烤得比老盖仙好呢?
——老盖仙?相思剑客?这个名字仿佛是在她的记忆最遥远处,又仿佛在她的脑海里,也仿佛就在她的梦中。
杨铮的事件虽然才过了一两年,但是藏花却很不愿意去想起他。
在那一次的事件中,发生了太多令她无法不悲痛的事,老盖仙就是其中之一。
还有那个为了救她,而不惜牺牲自己性命的黄少爷,藏花依稀记得浮现在黄少爷嘴角的那抹淡淡的轻愁。
黄少爷对她的情,藏花知道,但是她无法接受,因为爱是无法施舍的。
就算她能做到这一点,也救不了黄少爷了,一把薄薄的小刀,从他的第七根和第八根肋骨间刺入,任神仙也救不了他。
风虽然很柔的在吹,藏花却忽然觉得很烦燥,每次一想起这些往事,她就会感到很烦燥,连自己也无法控制。
对付这种烦燥之感,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的喝它个两三瓶,藏花的袋子里虽然有酒,可是总不能当街边走边喝吧。
要想喝,只有赶快的到草湖去,妄想快到草湖,当然就要加紧脚步。
一加快脚步,藏花就隐隐约约看见路的尽头处仿佛有一队人马走了过来。
人马所扬起的灰尘,随着和风滚滚的吹向藏花,风沙中也带来了一阵哭啼声。
两匹马拖着一辆车,车上摆着一副棺材,车后面跟着三个穿麻衣、戴麻帽,两眼哭得红肿的孝子,他们的眼睛虽然肿了,但哭声却不是最大声的。
哭声最响亮的是,双手扶着棺材,身材如水桶般的一位中年妇人,她的嘴巴大概是比较大,所以她的哭声当然是比较大声一点。
看样子这位胖妇人是后面这三位孝子的母亲,而躺在棺材的一定是这位胖妇人的先生。
“死”,自古以来本就是一件很神圣庄严的悲哀。
不管任何人在干什么事,只要遇到有丧队经过,就必须先让道。
所以藏花当然也是先退到路旁,头微微的低下,表示默哀的让丧队经过。
小路的地面不像城里的街道般那么平,马车行驶起来颠簸不定的,车辆不时发出“吱哑”之声,看样子这辆马车是属于“老爷”号的。
藏花真替丧家担心,这辆老爷马车是否能安然的到达目的地,这个念头刚起时,藏花就知道不可能了。
因为这时她不但听见车轴的断裂声,也看见了车轮离开了车身,滚向路旁。
车轮脱落,车身立即斜向一边,车上的棺材也顺势滑落,众人还来不及惊叫出声时,藏花已掠身飞起,飞向棺材滑落处。
她刚一落定,准备伸手扶住棺材时,棺材一头已然落地,发出“砰”的声音,紧跟着棺材盖因受落地震动而震开了。
棺材盖一震开,棺材里的尸体也跟着要掉出来了,藏花一看,怎么可以让死者掉出来呢?她马上伸手接住欲脱棺而出的尸身。
总算还来得及,总算还接住了,藏花深深的吐了口气,可是她这口气还没有完全吐完时,她突然看见了一件令她吓一跳的事。
她居然看见被接住的尸骨突然对她咧嘴而笑。
死人不但会笑,还会点穴。
就在藏花看见尸骨笑的同时,死人的右手已点向她的青灵穴。
青灵穴一被点,藏花整个人立即软了下来,死人立即伸手将藏花抱住,抱入棺材内。
那三位孝子动作迅速的将棺材盖捡起,盖了上去,刚一盖上,路旁的树林内立即又驶出一辆马车。刚驶出来的马车还未定,三位孝子已然将棺材抬上这辆马车,那位胖妇人当然马上又靠到棺材边,扶棺而哭丧队又恢复原状的继续走,再回头看那辆脱落车辆的马车却已经不在那儿了,就仿佛刚刚并没有发生任何事一样。
娇阳依旧很柔,和风依旧很轻,丧队依旧哭哭啼啼的向远方走去。
大地依旧很平静。
草湖不但大,水也清澈,在风和日丽的天气里,都可清晰的看见鱼儿在水中嬉戏。
今天的天气就很好,水当然很清澈,任飘伶一早来了就选了个有树阴的地方坐下,将钓具弄好,径自的先钓了起来。
虽然他和藏花约好了时间,但他知道,藏花不可能会这么早到的,因为她有太多太多事情要做,而且必须躲过花漫雪的视线,才能来到这里。
任飘伶只希望在藏花来到之前,能钓到几条大鱼,好让她佩服一下,可是来了差不多有一个多时辰了,不要说一条大鱼了,就连只小鱼也没钓到。
心越急,鱼却越不上钩,明明看见鱼儿在饵旁边游来游去,就是不吃饵。
大概是鱼饵太小了,换个大一点的,任飘伶将鱼钓拉起,重新换上一个大一号的鱼饵,这下鱼一定会吃了吧?
才怪!
换上大的鱼饵,一丢入水中,就看见那些鱼立即四处游走,就仿佛任飘伶丢下的是一颗毒药似的。
任飘伶的眉头皱了起来,今天的鱼儿为什么不吃饵?是不是它们今天已经吃饱了?或是他放的鱼饵不对它们的口味?
唉!算了。任飘伶把鱼竿头往地上一插,双手枕头靠在树干上休息起来。
天空真蓝,有几朵白云在游荡,微风徐徐吹过水面,吹起了粼粼水波。
远处高山迷蒙,宛如水墨中的图书,水中之倒影却清晰如实景。
这世上的确有很多事情就好像水中的倒影一样,你正面去看,并不一定看得清楚,有时从反一面去看,反而看得更清楚。
任飘伶苦笑一下,这世上是有很多事情无法用常理来说的,就好像他在钓鱼一样,刚刚急得想赶快钓几条上来,偏偏钓不到,等他索性不理时,鱼儿却上钩了。
湖面突然起了阵阵涟漪,鱼竿在震动,任飘伶伸手一抄,一条不算小的鱼已被钓起。
看着摆动不停的鱼,任飘伶不禁又苦笑。
世上为什么有那么多奇怪的事呢?你越想得到,却越得不到,等你放弃了,它又偏偏追着你来。
将鱼放入鱼篓内,重新换上新饵,再次的丢入水中,任飘伶又轻松的靠着树干等待着下一条鱼儿上钩。白云浮动,风来又走,很快的就过了下午,任飘伶抬头看了看日色,再望望小路,奇怪,那小花儿怎么还没来?
“这家伙是不是忘了今天约好要钓鱼的事?”
任飘伶喃喃自语:“下午都已过了,她怎么还不没出现?会不会又让她养母给看住了?”
这个问题任飘伶还没有想通时,湖面又起涟漪,这次比前两次的还要大。
一定是条大鱼,任飘伶心头一乐,赶紧双手握竿,用力一拉,随着他这么一位,湖面立即出现了一阵水花,还夹带着“啪啪”的声音。
水花白如雪,白如银。
银白如雪的水花激起,一条纯白的人影也从水花中飞跃而出,手中各握着一把一尺八寸的小刀,如秋雨般一刀连一刀的砍向任飘伶。
从激起的水花中窜出,已出乎人预料了,便何况还穿着白色的紧身衣,手拿着白色的小刀,又在这么近的距离,而且还是任飘伶双手握竿时,在这种情形下,你说任飘伶该怎么办?
一拉鱼竿,任飘伶就发觉不对了,因为这次鱼竿根本就没有重量,就算是一条很小很小的鱼在水中也有它的重量在,刚才水面的涟漪那么大,怎么可能鱼竿上一点挣扎力也没有?
等水花浅起,任飘伶已双手拧竿,下沉竿,白色人影从水花中飞出,任飘伶就将鱼竿一收、一抖,这时,白色人影正好双刀挥砍了过来。
任飘伶往后一躺,鱼竿再一抖,鱼线立即成圈圈状的套住了白色人影双手。
鱼线一收,圈圈立即锁住白色人影双手,任飘伶随即一个翻身,顺手一扯鱼竿,白色人影就如同钓上的鱼般被甩上地上。
“啪达”一声,人已被重重的甩在地上。
任飘伶纵身站起,回手想去拿放在树干旁的剑,突然闪起数十点寒光,直射“泪痕”剑的四周,任飘伶逼不得已的放手,人往后退。
人一退,水中又纵出两条人影,张着渔网,从上往下对着任飘伶罩了过去。
任飘伶想闪已来不及了,一张坚刃无比地渔网已然将他网住了。
想钓鱼者,反被网之,任飘伶不禁又苦笑了,如今他身在网中,才知道鱼儿被网时是什么样的滋味。
看样子这群人一定是渔村长大的,刚刚他们在空中张网的手法,竟然比渔夫们还要纯熟俐落。
“如果你们改行去当渔夫,我敢保证,你们的收入一定不错。”
任飘伶笑了笑:“因为你们会网人。”
“ 我们杀人的技术比网人还要好,你相不相信?” 站在右边的壮汉冷笑道。
“我相信,我相信你手中的一对判官笔,绝对可以在五招之内将一位高手置于死地。”
任飘伶笑着说:“可是我也相信你不敢杀我。”
“不敢?”
“是的。”
“我凭什么认为我们不敢杀你?”
站在左边的年轻人问。
“如果你们要杀我,又何必用渔网呢?”
任飘伶说:“你们从水中纵起时,一个在发暗器,一个手持判官笔攻我的上半路,不出十招,我左胸必中一伤。”
任飘伶突然叹了口气,接着又说:“你一定比我更清楚,身中判官笔是什么滋味。”
站在左边的那个壮汉盯着网中的任飘伶看了一会儿,才开口:“是的,我们是不敢杀你,可是你落到我们主子的手里,你就会发觉,还不如现在让我杀了的好。”
“哦?”
任飘伶故意装出很害怕的样子:“你们主子到底是什么人?”
“见了面,你就会知道的。”
从王家祠回来后,白天羽并没有回到醉柳阁,起先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到何处?
他只是不想回到醉柳阁。他只想找一个静静的地方,静静的喝两杯,然后静静的想它一想。
就这样毫无目的的走着走着,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胡不败酒楼,抬头望向里面,冷冷清清的,只有胡不败靠在柜台上打盹。
进去吧,这里又有酒,又没人,挺安静的。白天羽举步跨了进去。
大概是职业性的关系,一有人进来,胡不败立即醒了过来,定眼看了过来,看见是白天羽,胡不败马上就挂上了笑脸。
“坐,坐,白少侠你好久没有来了。”
胡不败将白天羽迎到靠窗的座位,然后笑着问:“要些什么?”
“酒。”
白天羽说:“上好的酒,多来几瓶。”
“茶呢?要不要来点茶?”
“随便,酒先来。”
“是,马上来。”
有些人心情不好时,喝酒很容易醉,有些人却是心情越不好,酒量却越好,也有些人高兴时却反而容易醉。但有一种人不管是高兴,是悲哀?他的酒量都很好,一定要喝到某一种程度才会醉。
白天羽就属于后面这种人,到目前为止,他已喝了两瓶竹叶青,却还不见有酒意。双眼清澈,遥望窗外的远方。
远方有山,有浮云,仿佛也有一佝偻的孤独老人。
那个背已弯曲的孤独老人有着一双和白天羽相似的眼睛,这双眼睛仿佛也在远方遥视着酒楼内的白天羽。
白天羽嘴角浅浅的现出一丝笑意,就在笑意刚始荡漾时,他举杯邀了远方的孤独老人。
干吧,现在虽然无法于你共醉,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会回去陪你,陪你同醉于天地间。
白天羽抹了从嘴角溢出的酒汁,再倒,再喝再倒,他就这样默默遥望远方喝了三杯,才停了下来,才深深吐了口气。
“古有诗人‘举杯邀明月’,今有白少侠‘举杯邀浮云’。”
这个声音来自白天羽的身后:“不知是否有‘对饮成三人’?”
声音刚响起,白天羽就已闻到了一阵茉莉花香,声音平息后,白天羽一回头看见一个神仙般的绝色佳人站在那儿。
她一头漆黑的长发轻柔如春水,一双明亮的眼睛灿烂如雨后的夜星,身上穿着件非丝非麻,五色缤纷的彩衣,却将左边一半香肩露出。
露出了一片雪白的皮肤。滑如春雪。
她如梦幻般的站在那儿,她的手里居然还拿着一个 杯子,一只用波斯水晶雕成的夜光杯里,盛满了蜜汁般的美酒。
她浅浅的啜了一口,然后用比蜜甜的笑容看着白天羽,用比梦幻更好听的声音说:“我能不能坐下?”
白天羽再看她一眼,淡淡的说:“椅子不是我的,屁股却是你自己的,你要坐谁管得了?”
她嫣然笑出:“你对女孩子说话,一向都是这个样子吗?”
她边说边坐到他的旁边。
“一向都是这个样子。”
白天羽又喝了一口酒:“你可以不听。”
她那银铃般的笑声又响起:“你不但样子长得像你父亲,连说话的语调都跟他一模一样。”
白天羽猛然回头,眼睛里忽然露出一道很亮的光芒,光芒如火焰般的喷向她。
“你见过我父亲?”
白天羽的声音也如火焰般的灼热:“你知道我是谁?”
“你叫白天羽,现在江湖上有哪个人不知道你的名字。”
她笑着说:“至于你父亲我不但见过他,而且还让他抱过。”
“你说什么?”
“别那么凶嘛!”
她笑得很开心:“我是在三岁时见过你父亲的,也就是你九岁那一年。”
她凝视着他,又说:“那一年你父亲抱着你到我们家来求我们老祖宗将你骨头内的那三根要命的命针拨出,这件事你难道忘了?”
怎么会忘记呢?
那时他父亲急着要找人医治他的伤,而又不能公开露面,抱着他四处求医,四处被出卖围杀,这种情景,每当午夜梦回时,都会像当时他骨头内的金针般刺着他心深处。
这种事情他怎么可能会忘记呢?
白天羽这时才仔细的打量着面前的她,看了好久,才缓缓的说:“你就是慕容家的老九?”
“是的。”
她又笑得好开心:“我就是慕容公主,也就是当年老流鼻涕的小女孩。”
这个如梦幻般的女人就是慕容公主,她居然不但见过白天羽,而且也见过他的父亲。
晌午刚过,远山却还在朦胧间。
远山虽远,但那儿的木叶清香却已被风带到了这里,带进了酒楼。
木叶虽清香,慕容公主的骨香却芬芳,芬芳得会使人的心不喝都醉。
白天羽没有醉,他虽然在喝酒,却没有醉,甚至连一丝醉意都没的,他的眼睛还是在看着慕容公主,但目光已不再那么锐利了,语气还是有点冷冷的。
“你突然出现在这里,有什么事?”
慕容公主先喝了一口酒,然后才回答这个问题。
“有个人想见你,可是她又不方便出面,所以只好麻烦我这位跑腿的。”
“谁?谁想见我?”
“我是很想告诉你,可是她告诉过我,只要说出她的名字,你就不会跟我走了。”
“这个人就这么了解我吗?”
白天羽冷笑一声:“他有没有告诉你,就算你不说,我也不会跟你走的。”
“有。”
慕容公主嫣然的说:“她还告诉我,你一定会跟我走的。”
“哦?”
“没有任何人比她更了解你的个性,也没有人比她再清楚你的脾气。”
慕容公主笑着说:“她说你的脾气一定说不跟走的,可是你的个性却一定会走。”
这个想见白天羽的人是谁?
她为什么那么了解白天羽?
她想见白天羽是为了什么?
这些问题也是白天羽想知道的,所以他当然是跟着慕容公主走了。
第二章 海洋深处的地方
 一
藏花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是一个又圆又大又亮的月亮。
她并不是没有见过月亮,但是她现在看着月亮时的眼神却充满了惊讶、不信、又充满了迷惑。
“今天的月亮怎么可能这么圆这么亮这么大呢?”
藏花依稀记得今天是三月初四。
三月初四,月上弦。
上弦月怎么可能这么圆这么亮?
藏花揉了揉眼睛再看清楚一点,不错,月是圆的。
夜空中不但有圆月,还有繁星在陪衬。
莫非这里就是地狱?
自从被抱入棺材后,藏花就昏迷了过去,她也不知昏迷了多久,或是已死了?
她是被海浪声吵醒的,一想到海浪,藏花立即望向四周,不错,她的眼前是一片海,她就坐在沙滩上。
这个沙滩就在海的中央。
也就是说除了藏花坐这个沙滩外,其他四周都是海,深蓝色的海。
一座孤滩,四周环绕着海。
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怎么会到这里来?
如果说这里是地狱,那又为什么不见传说中的牛头马面?刀山油海?
莫非她坐的沙滩正是刀山?而那环绕的海就是油海?此刻她不见那些牛头马面,只因为阎王还未升殿,等升殿时,一切就都改观了。
想到这里,藏花不禁打了个冷颤,她再望望四周,眼中充满了恐惧,她真怕那宁静的海间会冒出熊熊的烈火来。
这里有月有星有蓝色的海,照理说应该是很浪漫的,可是藏花却觉得这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她双手摸擦着肩膀,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四周,突然发觉一件奇怪的事。
这里很静,海面上一点波浪也没有,但海浪声却不绝于耳。
没有风,怎么会有海浪冲击的声音呢?
而且海浪声仿佛是从天上传来的。
怎么可能?
藏花抬头望着夜空,聆听了很久,不错,海浪声确实是从天空中传来的,这种情景就仿佛夜空中也有一个海洋,而声音就从那个海洋发出的。
这时藏花又发觉另一件奇怪的事,夜空中虽然有月有星,月也很大,星星也很亮,但这种亮却是死的。这种亮,亮得就宛如死亡。
月、星星虽然光亮,却不灿烂,却不绚丽。
藏花的眉头已皱得快跟包子一样了,她的脸上已不再恐惧,她的脸上已充满了迷惑、疑虑,她站了起来,仔细的看着夜空,从这一头看到那一头,然后再仔细的看着海,一遍又一遍。
也不知看了多久,藏花紧皱的眉头已渐渐舒开了,脸上也出现了笑容。
忽然她双手抱着肚子,坐在沙滩上大笑了起来,笑得好开心,好开心。
“原来如此。”
藏花喃喃笑道:“这个人一定是鬼才,也只有鬼才能发现这种地方而加以设计利用。”
藏花的声音刚消失,夜空中突然响起了另一个声音。“哦,你已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听见这个声音,藏花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她很舒服的将自己躺在沙滩上,望着那个又大又亮的月亮,然后用一种很愉快的声音说:“是的,我已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什么地方?”
那个声音又问。
“这是海底。”
“海底?海底怎么会有夜空?”
“海底当然没有夜空,这个夜空是你造的。”
藏花说:“你将这个天然气洞的顶壁漆上一种仿佛夜空的深蓝色颜色,然后用一种来自天竺的水晶石嵌在顶壁上,远远看来就仿佛是星辰般。”
天然气洞?你怎么知道海底有天然气洞?”
“我听一位智者说过,在海洋深处的岩石里,时常会因为海底的变动,而留下一个气包,这种气包如果刚好是在岩石里,就会形成一个天然气洞。”
藏花说:“我说的对不对?”
“对极了,你真聪明。”
“谢谢。”
“你既然知道是个天然气洞,那你也该知道这个气洞是在深海的几百丈底,里面的空气最多也只能让你维持十天而已,十天之后你将因为没有空气而死。”
这个声音顿了顿,又接着说:“这里距离海面有几百丈深,你当然是无法游到海面的,你说你该怎么办?你虽然明明知道这里唯一的生路,就是跳下海而游出去,可是这么长的深度,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游得到的,你这么聪明,能不能告诉我怎么办?”
面对这么样的一个奇特的地方,她能怎么办?
跳下去。
看来她只有跳下海的一条路可走了。
任飘伶虽然和藏花一样遭遇到绑架的命运,但他的待遇似乎比藏花要好些。
他醒来时,也发现自己是在一个洞里,也同样发现洞顶的星星月亮。
只是这个洞并不是在海底,而是在一个山岛里面,他看到的星星月亮,并不像是藏花所见到的那种人造星星月亮,而是山洞的顶是空的,从洞里直接可以看见洞外的苍穹。
这些并不是任飘伶最好的待遇,他虽然身处洞内,却宛如在世外桃源。
洞内不但种满了奇花异草,稀世水果,而且还有各式各样的酒。
不但有酒有茶,还有各式各样的女人。
漂亮美丽可人的女人。
这洞内的女人也不太多,也只不过有五六十个而已。
是晚上,洞内却亮如白昼。
二十六盏孔明灯将洞内的每一个角落都照得清清楚楚的。
洞内的左边壁上有一只用水晶雕成的孔雀,山泉就从孔雀的嘴里流出,流入一个圆圆的水池,水池内有一对鸳鸯在戏水,水池旁种满了一种开着紫色花朵的不知名花卉。
再过来则是一长排的水晶矮几,矮几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菜和水果,当然有各式各样的酒。一张又大又软又舒服的床就摆在洞的中央,月色正好从洞顶投射在这张床上。
任飘伶就躺在这张很舒服很舒服的大床上,让五六十个漂亮美丽可人的女人侍候着。
有的替他挟菜,有的替他剥水果,有的替他倒酒,有的替他拍腿,有的替他捏背。更有的将酒含在自己的口中而送到他嘴里。
风从洞顶吹入,带来了海浪的声音,也带来了海的凄凉。
海浪声是由四面八方传进来的,任飘伶知道这个岛一定是在海的某一个地方,但是他不知道这个岛叫什么名字,刚开始时,他当然有问那些漂亮美丽可人的女人。
“这个岛叫什么名字?这个地方是在哪里?”
他得到的回答是那些漂亮美丽可人的女人的可爱笑容和笑声。
于是任飘伶又问:“这里的主人是谁?”
答案当然还是美丽的笑容和笑声。
于是任飘伶就不再问了,既来之,则安之,于是他就开始享受着这一切。
就在任飘伶开始享受这洞内的一切时,藏花正好听见那空中的声音对她说:“这么深的高度,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游得到的,你这么聪明,能不能告诉我怎么办?”
任何人在听见这句话,明白这件事之后,不是脸露忧愁,就是急得不得了,但是藏花却没有。
藏花就是藏花。
她依然笑得很开心,笑得很愉快。
那空中的声音仿佛看得见藏花的脸上表情,所以声音又问:“奇怪,奇怪,你怎么还笑得出呢?”
“我当然笑得出。”
藏花愉快的说:“因为我明白四件事。”
“哪四件事?”
“第一,这里如果正如你所说的那么深,那你又如何将我送过来的?”
“这是第一点。”
“第二,武林中虽然有‘内力传音’这一类的武功,却没有‘内力收音’这种武学,你又怎么会听得到我的声音呢?”
“那么第三呢?”
“我虽然不解海,但我还懂在深海里是根本听不到海浪声的,在深海里是一点声音都听不到的。”
藏花笑着说:“而我在这里却听见海浪声,你说,这里离海面很深吗?”
那声音忽然沉默了,也不知过了多久,藏花才又听到声音说:“第四点呢?第四点又是什么?”
跳下海游出去虽然可行,但是我知道还有另外一条路。”
“另外一条路?另外一条什么样的路?”
“一条比较近,比较不费力气,一条不必浸湿衣裳的路。”
“哦?有这么一条路么?”
“有。”
“在哪里?”
“就在这里。”
“就在夜空,就在月亮。”
藏花笑眯眯的盯着那又大又亮又圆的月亮:“就在那颗又大又圆又亮的月亮中。”
“月亮?月亮就是那另外一条出路?”
“是的。”
藏花说:“我只要跳起,穿过月亮,就可以不必淋湿衣服而到达外面。”
“好,好一个藏花。”
那声音笑了笑:“可是这次你错了。”
“我错了?”
“是的,你错了。”
藏花是错了。
等到她跳起,穿过月亮时,她才知道自己是错了。
世上有一种人,不管他在何时何地,从什么地方出来,都不会令人觉得惊奇。
藏花无疑就是这种人。
山泉从水晶孔雀嘴里流入水池,水池冰凉舒畅,任飘伶正准备要到水池内好好的泡一泡时,突然看见一个人从水中冒了出来。
一看见这个由水池中冒出来的人,任飘伶就笑了,那五六十位漂亮美丽可人的女人也没有吃惊,也笑了,而且笑得比任飘伶开心。
“你就算急得想游泳,也不须要穿得这么整齐呀。”
任飘伶笑着说。
“唉!如果我告诉人家说,月亮里也有水,我想大概没有人会相信。”
这个由水池中冒出来的人就是藏花。
那空中声音说她错了,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是错了。穿过月亮是另外一条路,可是不管从哪条路走,她都必须经过水,她的衣服都必须弄湿。
这个水池底,正好就是藏花在天然气洞里见到的月亮。
既然衣服已弄湿了,藏花索性就泡在水池里,她好奇的打量着四周,然后就叹了口气。
“女人到底是跟男人不同。”藏花说。
“如果换做我让五六十位漂亮的女人侍候着,我一定早已跑了。”
“如果换做是五六十位英俊的年轻人?”
任飘伶笑着说。
“那我一定跑得比兔子还要快。”
幸好这里没有五六十位英俊的年轻人,虽然有五六十位的漂亮女人,但是藏花也没有跑。
接过那些漂亮女人送上来的干净衣服,藏花发现这套衣服居然很合她的身,显然这里的主人一定很了解她。
穿干燥的衣服一定比穿湿透透的衣服要舒服多了,况且还有美酒佳菜。
藏花一连喝了七杯酒,吃了三只鸡腿,十块乳猪,三碗鱼翅后,才满足的吐了口气。
看着她这样的吃,任飘伶忽然端起一盘水果,忽然问:“要不要来过水果?”
“休息一下,待会儿再吃。”藏花说。
“你还知道休息一下。”任飘伶笑了:“看你刚刚的吃法,就好像五天没吃过东西一样。”
“虽然不到五天,但我想大概有一天没有进食了。”藏花也笑了:“而且我必须吃,因为我必须要有体力。”
“必须要有体力?”
任飘伶说:“为什么?为什么你必须要有体力。”
“这里的主人是谁?你我都不知道,他不会那么好心的将我们弄来这里享受一顿后,再将我们送回去。”
藏花说:”再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是你我所无法预料的,不趁现在多吃一点,多留点体力,你说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这一点任飘伶当然也早已明白。
别看这五六十位漂亮美丽可人的女人笑眯眯的侍候他们,任飘伶相信这里随便一个女人走出外面,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江湖上能在她们手里走过六十招的人没有几个。
奴婢已是如此了,可见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夜,凄迷的海边,凄凉的冷雾。
冷雾陇罩了海面,也淹盖了海滩。
慕容公主这一次并没有坐平榻而来,她是步行的将白天羽带来了这里。
一路上白天羽都没有说话,可是到了这里,他看了看四周,实在忍不住的问:“你说有个人想见我,这个人在哪里?”
慕容回眸笑了笑:“不就在那里吗。”
她指的地方是海,白天羽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冷雾,雾渐浓。
雾在海上,雾中有人。
这个人就站在迷迷蒙蒙,冰冰冷冷的浓雾里,这个人就站在海面上,仿佛自远古以来就在那里站着,又仿佛是刚刚从浓雾中凝结出来的。
白天羽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她的一身白衣如雪,只能看见她迎风飘荡的长发,只能看见她那双比剑更锋锐,却又像雾一般空蒙虚幻飘渺的眼睛。
淡淡的人影,仿佛比雾更淡,比雾更虚幻,更不可捉摸。
就算你亲眼看见这个人出现,也很难相信她真的是从大地上出现的,就算你明知道她不是幽灵、鬼魂,也很难相信她真的是个人。
淡淡的人影从雾中、从海中,缓缓的移向白天羽。
雾未散,慕容公主却已走了。
就在雾中人出现时,就在白天羽注视着雾中人时,慕容公主就悄悄的走了。
雾中人仿佛正在远远的看着白天羽。
白天羽也在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当然是长在脸上的,可是她的脸色已溶在雾里,她的眼睛虽然有光,可是连这种光也仿佛与雾溶为一体。
白天羽虽然看见了她的眼睛,看见的却好像只不过还是一片雾,一场春雨而已。
“白天羽?”
雾中人的声音也雾般迷暗。
“是的。”
“跟我来。”
到哪里去?怎么去?
白天羽低头看了看海面,这时他才发现这雾中人原来是踩着一条很小很小的小船而来的。
未上小船,白天羽就已闻到了她那阵阵的秀发芬芳,等上了小船,他才发现这雾中人身上所发出来的体香,是他这一辈子连做梦都想闻的体香。
——那是一种婴儿在妈妈怀抱中所闻到的体香。
第三章 多么平凡的一声
 一
风从洞顶吹下,吹动了大床边的白纱幔。
白纱幔随风飘扬,人在白纱幔里,远远看来就仿佛是在冷雾中。
藏花喝了一口酒,吃了一颗由那五六十位漂亮美丽可人的女人剥的白葡萄,然后才问任飘伶。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我是被网下来的。”
“网来的?”藏花一怔;“你被人当鱼一样的网来的?”
“是的。”
“你的武功那么好,怎么会被网住?”
“马有失蹄,老虎也有睡觉的时候。”任飘伶淡淡的笑着:“你呢?你又是怎么会到这里?”
“我是被死人抱来的。”
“死人?”这一次换了任飘伶怔住。
“一个从棺材里出来的人。”
“那你又怎么会从水池里冒了出来?”
“我是从月亮来的。”
越说任飘伶越糊涂了,于是藏花就带着他从水池下去,带着他亲自去看看,他就会明白了。
看着他们下水池,那五六十位漂亮的女人一点阻止的意思都没有,她们依然在笑,只是笑得更开心,更愉快了。
等他们从水池中消失时,水池的左边墙壁上突然出现一个洞,一个人笑迷迷的从门里走了出来。
一下水池,就穿过月亮,而落在沙滩上。
任飘伶惊奇的望着四周,惊叹的说:“这真是别有洞天。”
“你现在总算明白我怎么会从水池中冒了出来吧!”
藏花说。
“是的。”
藏花忽然压低了声音,问任飘伶:“刚刚那个洞顶虽然很高,可是以你我的轻功只要两三个起落就可以闯出去了,你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你以为那五六十位女人都是假的?你以为那个洞口没有埋伏?”
“这些我也想到了,所以我才会带你来这里。”
藏花笑着说。
“这里?这里有什么用?”
“这里没什么用,只不过可以让我们逃出去而已。”
“逃?”任飘伶说:“往哪里逃?”
“那里。”藏花指着那一片宁静无浪的海:“从这里潜出去,就是外面的海洋了。”
看着那片安祥的海,任飘伶的眼中已渐渐现出了光芒:“你这个小脑袋,有时还真他妈的聪明。”
“你这是夸奖?还是骂我?”
藏花苦笑了一下。
不管是骂,还是称赞?从这里的确是可以游到外面,也许外面有更危险的埋伏,但总比在五六十位高手下跳出洞口还要轻松些。
就在藏花和任飘伶要跳入海中时,那个由洞门走出笑迷迷的人,就站在水池旁,然后轻轻的对水面吹了一口气。
水面立刻起了涟漪,立刻激起了水浪。
藏花一跳起,还未入海中时就已发觉不对了。
那本来宁静安祥的海面,忽然间起了汹涌的海浪,海中卷起了无数个旋涡。
她想叫任飘伶小心时,已来不久了,这时他们两个已落入海中,落入那无数个旋涡里。
看着水池中的水浪,这个笑迷迷的人笑着更愉快了,她银铃般的笑声穿过水面,穿地月亮,回荡在天然气洞里。
这时藏花已听不见这个笑声了,否则她一定可以认出这个笑声就是谢小玉的笑声了。
这个站在水池旁的人就是谢小玉。
上了小船,在海上大约滑行了一炷香的时间,白天羽又看见了另外一条船。
一条很大很大的大船。
大船在海中,在雾里,大船里有灯,灯光透过浓雾,就仿佛晨曦穿过云层般的瑰丽。
一看到大船,雾中人就轻飘飘的飘入大船,轻得就宛如淡雾般。
光是这种轻功,白天羽就已自叹不如了,他的轻功在江湖上已是顶尖人物了,可是和雾中人一比,就有如小孩在玩跳高一样。
甲板上冷冷清清的,一个人也没有,灯光是从船舱内发出来的,进入船舱,白天羽迎面看见是一个很大的控制台,里面的水手竟然都是女的。
一个个穿着紧身的淡青色的衣服,淡得仿佛春雨。
每个人都各自忙着自己的工作,对于走进的白天羽看都没看一眼,就仿佛当他是个透明人似的。
对于自己的长相,白天羽很清楚,就算不是最英俊潇洒的男人,至少也会令女人忍不住的多看他一眼。
可是这船舱内的女人不但没有看他一眼,脸上连一点表情也没有,每个人的脸上就好像甲板上一样的冷冷冰冰。
白天羽苦笑了一下,又继续走,走过控制室,就是一个大厅,大厅中央摆着一个大圆桌,桌上有菜有酒也有杯。
桌子很大却只有一个人,一个穿着一身雪白衣裳的女人。
她的长发斜分两侧,懒洋洋的披在肩膀上,她的眉毛很细很弯,就仿佛上弦月,她的鼻子很挺,嘴唇微微翘着。
她的眼睛很亮,却有着一层水雾,就仿佛是夜雨中高挂天空的那一颗最亮的星星般。
她的人很美很美,美得脱俗,美得就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般。
她很美,白天羽却觉得她美得令人心都会滴血,美得令人可怜。
因为她的眉宇间隐隐约约的留着一抹淡淡的忧愁,淡淡的哀怨。
她为何会有忧愁?
她为何会有哀怨?
白天羽却猜不透她的年纪,因为她实在美得令人浑然忘了她的年龄。
一走入大厅,白天羽就痴痴的看着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就是刚刚在雾中的女人吗?
“坐。”声音宛如慈母哄婴儿般柔美。
白天羽坐下来,坐在她的对面。
“你属马,今年二十四岁。”
“是的。”
“你是八月初七子时生的。”
“对。”
她凝视着他,他也在注视她,她为什么那么清楚白天羽的生辰岁数?
“你父亲近来可好?”
“很好。”
“他是否还每天弹三弦?”
“是的。”
她的眼中仿佛有一丝痛意:“你可知道我是谁?”
她是谁?
白天羽静静的凝望着她,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我想我大概知道吧!”
听见他这句话,她忽然笑了,她虽然在笑,却笑得很凄凉,笑得很幽怨。
“这不能怪你。”
她的声音也很凄凉、幽怨:“你三岁时,就再也没有看过我了,也真亏你父亲将你养得这么大。”
白天羽在听。
“你父亲一定时常向你提起我。”
她说:“将我的所作所为,一点一滴都告诉你,是不是?”
“没有。”
白天羽说:“他连你的名字都没有提过。”
“从来没有?”
她眼中的痛意仿佛更浓了。
“从来没有。”
“对,本来就这样的。”她笑得更凄凉了:“他的个性就是这个样子,我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问你呢?我为什么要问?”
她那水雾般的眸子,仿佛有泪光在闪烁。
夜晚的海风,就仿佛仇人手中的剑锋般冰寒,又仿佛是迟暮女人冰冷的心。
她缓缓的低下了头,海风吹过,吹起了她那披在肩上的长发,她的肩膀仿佛在振动,又仿佛是在抽悸。
是因为海风寒冷?抑或是...
自从在海边第一眼看见她到现在,白天羽的脸上始终都没有表情,任何什么样的表情都没有。
他只是用一种很平静的态度面对着她。
慕容公主来找他时,他就已隐隐约约猜想到要见他的人是谁。
这个时常令他午夜梦回时,偷偷躲在被窝里流泪,心里头不知叫过几千几万次的人,如今已在他的面前,他已见到了她。
见到她,并没有那种渴望见到而终于见到时的欢愉,也没有因为害得他们父子流离颠沛的那种仇恨。
没有,什么都没有。
白天羽见到她,就好像看见一个和他毫无相干的人一样。
真的毫无相干吗?
海上的星辰看来更朦胧,更凄迷。
大船静静的行驶着,般首破浪,浪花银白,迎着月光交织成一片光芒的网。
海风吹过,又将她长长的发丝吹起,她的肩已不再悸动了,她缓缓的抬起头,微笑的看着白天羽。“今天找你来,本是想好好的看看你。”她微笑的说: “并且想听你叫一声——” ——叫一声什么?
她忽然顿住了,突然挥了挥手,摇摇头苦笑说:“算了,明知道不可能的,我又在希求什么?”
白天羽知道她希望他叫什么,这个字不知早已在白天羽心中叫过几百万次。
他曾试过几千种不同的音调去叫这个字,可是等到他真正叫出时,他才发现那几千种不同的音调实在无法和真正叫出口的比。
他注视着她,看得好深好深好深。
她虽然依旧美丽,雍容华贵,可是她毕竟已老了。她虽然做过对不起他们父子的事,可是她已受到了岁月的惩罚,如今她只不过希求能听到一声。
听到一声——
“娘。”
多么平凡的一个字。
可是如果你处在她的立场,你才会了解到这个平凡的字,对她有多么大的震憾力,她有多么渴望听到这个平凡的字。如果你是白天羽,等这个字叫出口时,你才会发觉这个字中有多么深的感情在,你才会发觉这个字叫得多么凄痛,多么的心酸?
——这种感情是自远古以来人类最纯净的感情之一。
母新怀脂十个月,婴儿哇哇落地,辛辛苦苦的养育着,所有的辛苦代价都在婴儿头一声“娘”中,得到了补偿,得到了满足。
“娘。”
等这个字叫出口时后,白天羽就已无法再那么平静了,他那一直强压着的感情,这时已崩溃了。
原来这个字是那么容易的叫出,白天羽激动的想哭, 可是他从三岁开始就已不再流泪。
他的眼中虽然无泪,可是他的心中却在滴血。
本已不再希求什么的她,本已绝望的她,忽然听见了这个字,她竟然惊慌失措,她竟然一脸怀疑之色,她睁大了眼睛看着白天羽,用颤抖的嘴问:“你叫什么?你刚刚叫什么?你能不能再叫一次?再叫一次好不好?”
“娘。”
她的眼睛中的那层水雾已不在了,已化作泪珠流下,已化作亲情流出。
她虽然在哭,却是欢愉之泪。
“你知道我等这一声,等了多少年吗?”
她喃喃的说:“等了二十多年了。”
白天羽已说不出话来,他又何尝不是等叫这一声等了二十多年。
二十多年,多么漫长的一段岁月。
在这亲情流露的这一刻里,天地间的万物都变的很美丽,就连那一声尖叫声也都变得不那么刺耳。
尖叫声是由甲板上传来的。
等白天羽他们两人上了甲板,甲板上已站满了人。
星辰闪烁,月色柔亮。
海水波动,光芒交织。
闪烁的光芒中,隐隐约约的可看见两条人影在海面上忽沉忽露。
“救人。”声音简短有力,显然是惯于发号施令的人才会有这种音调。
别小看这些女娃娃水手,一做起事来,个个动作俐落迅速,绝不输给那些强壮的男人,她们三两下的就将海上的人给救了起来。
看见这两个被救上来的人,白天羽不禁尖声叫出:“藏花,任飘伶。”
原来这两个人竟是从海底天然气洞被海浪漩涡卷走的藏花和任飘伶。
“羽兄,你认识这两个人?”她看着白天羽。
“是的。”
“看他们现在的样子显然已喝了不少水,必须先将海水排出,再让他们服些药酒,休息一下就可恢复元气。”
解救工作很快的就做好了,藏花和任飘伶喝了些药酒后被安置在两间精致的舱房。
海风拂过,拂走了黑暗,东方已现出了灰蒙蒙的鱼肚白,这时大部分的人都已就寝,控制台里只留下四个女水手在驾船。
白天羽的船舱就被安排在藏花和任飘伶的旁边。他现在就躺在床上,但是并没有睡着,他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天花板,他的思绪却已飘得好远好远。
——远得几乎令他忘了什么地方?
那里仿佛是一座很高的山,山中仿佛有一道清泉,清泉旁仿佛有一株古松,古松下仿佛有一位老人、一位少年。
老人将一把剑交给少年,并对他说:“带着这把剑,带着“白’这个姓到江湖去。”
“是。”
“你要确记一件事,不要去惹一个叫仇春雨的女人,一定要远离她,知道吗?”“知道。”
“去吧。”老人闭上眼睛:“让‘白’这个姓再度扬名武林。”
于是少年带着剑,孤独的走下高山,留下寂莫的老人守着古松,伴着浮去,任凭清泉倾泄而流。
如果没有到过海上的人,永远无法想像出海是那么的美丽,海是那么的壮观,海是那么的伟大。
尤其是在海上看日出,更是奇幻万千。
当太阳在水平线上刚冒出头来时,金黄色的晨曦一道道的穿透云层,也穿过了海面,海水波动,碧光荡漾,如繁星在眨眼。
现在正是日出,藏花就站在船首,迎着海风,看着这瑰丽的景象。
她醒来以后才发现自己和任飘伶已被这艘船的主人救起,可是她一向到这船主人是谁时,那些女手水们都只含笑不语。
所以她干脆就不问了,她在船上东溜溜,西跑跑的就逛到了船首,她马上就让这美丽的景象吸引住了。
海是那么的阔,风是那么的柔,晨曦是那么的灿烂,藏花整个人都已陶醉在这宇宙间的奥妙里。
“壮观吧?”声音来自藏花的背后:“海上的日出更是最美丽的。”
藏花不必回头就知道是谁来了,除了任飘伶外,谁会那么静悄悄的来到她背后。
任飘伶走过去,和她站在一起,一起看着日出,看了一会儿后,藏花忽然笑了笑,笑着说:“我没有到海上来的时候,总觉得江上的景色已是令人神醉,如今来到海上,才知道江河之渺小,简直不想回到陆地了。”
“这就叫做:曾经沧海难为水。”
任飘伶也笑了笑,然后忽然问:“我想你一定问过水手们这里主人是谁。”
藏花点了点头。
“她们一定没有告诉你。”
她又点了点头。
任飘伶回头望了望甲板上工作的水手们,“你有没有发觉这船的特别地方?”
“什么特别的地方?”
“这船很大,人很多,但都是女的。”
任飘伶说:“在我的印象中,海上的水手应该都是男的,而且大部分都是粗鲁而肮脏的。”
“因为在海上,淡水甚至比酒还珍贵,他们洗澡的机会自然不多,所以自然就比较脏一点。”
藏花笑着说。
“但是这艘船上的水手不但都是女的,而且每个人举止都很斯文,穿着都很干净,说话也都很客气。”
任飘伶说。
无论谁都可看出她们必是受过很好的训练,从她们身上也可看出这条船的主人一定很了不起。
藏花他们当然也知道这一点,而且很快的就证实了他们的想法不错。
清韵的琴声随着海风飘向甲板。
任飘伶和藏花从船首远远的看见大厅内有一中年妇人在抚琴,也看见一少女走了过来,含笑的对他们说:“夫人在大厅里恭候两位。”
人还未到舱门外,琴声便嘎然而止,这中年妇人已站在门口含笑相迎,她笑容温柔而亲切,但一双眼睛里却带着种说不出的空虚、寂寞、萧索之意。
“佳客远来,未能远迎,恕罪恕罪。”
藏花本来在任飘伶前面,但开口回话却不是她,因为她知道任飘伶平时说话虽也和她一样有点离谱,但遇着了斯文有礼的人,也会说得很文绉绉的。
文绉绉的话,藏花并不是不会说,只不过懒得说而已。
任飘伶果然一揖到地,文绉绉的说:“劫难余生,承蒙搭救,能有一地容身,已是望外之喜,主人若再如此多礼,在下等就更不知如何是好了。”
笑脸迎进,等每个人都坐好时,任飘伶望了望桌旁的小几上的琴。
“方才得闻妙奏,如聆仙乐,只恨来得不巧,打扰了夫人雅兴。”
任飘伶笑着说。
“随兴所弹,不堪入耳。”
中年妇人微笑的说。
藏花是又累、又饿、又渴,眼角瞟了桌上的酒和菜,只恨不得早些喝两杯,吃点东西,但任飘伶偏偏文绉绉的在那里说了一大堆客气的话,她早就听得不耐烦了,此刻忍不住的说:
“好极,妙极,琴旁有酒,酒旁有菜,不但风雅之极,如能早闻雅奏,实是不胜之喜。”说得居然也斯文客气的。
只可惜她的意思,别人还是听得出的。
任飘伶忍不住笑着说:“敝友不但妙解音律,品酒亦是名家。”
“闻弦歌岂能不知雅意?”中年妇人嫣然一笑:“藏花姑娘不但是女中豪杰,喝酒也不输大男人。”
藏花刚想笑,听到她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禁怔住:“你认识我?”
“恨未识荆。”
“你怎么知道我叫藏花?”
这句话任飘伶也想问,所以他也看着中年妇人,在等着她的回答。
中年妇人先浅浅一笑,把壶倒酒,然后才说:“吾儿浪迹江湖时,幸逢三位照顾,实不胜感激。”
这下任飘伶和藏花又怔住了,她儿子?她儿子是谁?
“你儿子?”藏花问:“你儿子是谁?”
“白天羽。”中年妇人浅浅笑着。
“白天羽?”藏花的嘴巴张得好大好大:“你是白天羽的母亲?”
“是的。”中年妇人点点头。
“敢问台甫?”任飘伶说。
“敝姓仇,草字春雨。”
这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居然是仇春雨,居然是昔年魔教的教主夫人仇春雨。
那么白天羽的父亲就是昔年魔教的教主白小楼了?
面对着如此的传奇人物,藏花和任飘伶不禁也说不出话来了。
大部分的固然都是死后才成为人们传诵的传奇人物,但也有人活着时就已是传奇人物了。
楚留香、胡铁花、三少爷谢晓锋、小李飞刀李寻欢、白小楼和仇春雨这些人无疑都是江湖近五十年来的传奇人物。
有关白小楼和仇春雨之间的爱情,恩恩怨怨,以及魔教被毁、白小楼和仇春雨的情变,更是近三十年来江湖中人最喜欢议论纷纷、津津乐道的大秘密。
千百种的传说,千百种的议论,总结成一个事实,那就是仇春雨离开了白小楼,才导致魔教的毁亡,仇春雨背弃了白小楼,白小楼才会被杀而坠崖。
任飘伶仔细专注的凝视着仇春雨,如此气质、如此华贵、如此仪态、如此美丽的女人,会是像江湖上传说的那样子吗?
藏花目不转珠的注视着仇春雨,这个如梦幻般的女人会是白天羽的母亲?会是白小楼的爱人仇春雨?
“你就是仇春雨?”藏花仿佛不信。
“是的。”
“你就是白天羽的母亲?”藏花的语气都充满了不信。
“是的。”仇春雨含笑回答。
“你真是如江湖中传言的那么..那么...”藏花实在不知道用什么形容词来说。
“那么坏。”仇春雨替她说了出来。
“那么坏”,仇春雨的脸上依然笑得很自然很大方很迷人,就仿佛在说的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个人。
阳光随着海风掠过万里,拂过海面,而闯进了船舱。
风撩起了仇春雨的发丝,阳光停留在她的眉梢和脸颊上。
藏花这时才发现她虽然笑得那么自然大方迷人,但已隐隐约约的可以在眉梢间看到一抹无奈。
一抹仿佛淡谈的,又仿佛很浓很浓,浓如春雨的无奈。
仇春雨轻轻的举杯,轻轻的啜了一口,然后忽然轻轻的叹了口气。
“二十多年了。”仇春雨放下酒杯,将视线转向窗外远方的浮云:“那些往事如今依然清晰晰的存在我脑海里,藏在我心深处。”
哪些往事?是不是昔年背叛了白小楼的那些往事。
往事如烟,不堪回首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人,有的人喜欢追忆往事,有的人喜欢憧憬未来,但是也有些人认为老时光并不一定就是好时光,未来的事也不是任何人所能预测的,只有“现在”最真实,所以大家一定要好好把握。
这种人并不是没有事值得回忆,只不过他们通常都不太愿意去想它而已。
往事如烟,旧梦难寻。
失去的已经失去了,做错的已经做错了,一个人已经应该从其中得到教训,又何必再去想?再想又有什么用呢?
这句话很对。
但说这句话的人一定是穿得暖暖的,吃得饱饱的,喝着好酒,从小就生活得很太平的人说出来的。
这种人当然会觉得”往事如烟,旧梦难寻”,因为他所经历过的,通常都是小小的不如意,小小的挫折,小小的感情插曲。
所以他们才会觉得失去的已失去了,做错的已做错了,再想又有什么用?
什么叫回忆?
什么叫往事?
什么叫刻骨铭心?
你是否曾经历过这一段生不如死,今天过了,明天在哪里都不知道的日子吗?
如果你曾有过这些经历,那么你一定知道往事是否可以失去的就已失去了。
 
第四章 剑的双锋
 在这世界上有一种人永远都活在回忆里的。这种人固然不对,却是值得原谅的,因为他们的往事实在是太刻骨铭心了。
仇春雨无疑就是这种人。
海风轻拂,阳光普照,海水在清晨的阳光下看来就仿佛是一大块透明的翡翠。
仇春雨的目光仍停留在远方,她的声音听来也仿佛很遥远。
“如果不是我离开了白小楼,他不会被杀坠崖,如果不是我勾结外人,魔教不会被毁,如果不是我未尽到母亲的责任,母子不会离散二十多年。”
仇春雨脸上虽然没有表情,声音却已有了痛苦:“这些都是江湖上的传言,也是当年所发生的事。”
这些事任飘伶不但早已知道了,而且还听过了几百遍,但是听见由仇春雨自己嘴里说出来的,恐怕他和藏花是头一个的。
仇春雨将目光收回,静静的凝视任飘伶,突然又轻轻叹了口气,突然说:
“羽儿,既然你在,就进来一起听吧。”
话声一落,白天羽就出现在门口,看来他已经在门外站了一会儿。
任飘伶和藏花回头看见白天羽,两人脸上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们好,好久不见了。”
白天羽打了个招呼,走入坐在仇春雨的旁边。
“你怎么也会在这条船上呢?”
藏花说:“你怎么找到你..你母亲?”
白天羽还没有回答,任飘伶已先开口了:“这件事我们可以待会儿再谈。”
他瞄了仇春雨一眼:“夫人有事要说,我们何不先听听。”
任飘伶的意思藏花当然听得懂,仇春雨自然更听得懂了,所以她先笑了笑,才开口:“剑有双锋,钱有两面,每件事都有正反之面。”
每个人都聚精会神的在听。
“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可以永远隐藏的秘密。”
仇春雨叹了口气:“现在也好像已经到我应该把这秘密说出来的时候了。”
在很久以前,一个顽皮而好动的孩子在荒山中迷了路,在那座荒山里迷了路的人,不是被虎豹当做一顿盛餐,就是被活活饿死,从来也没有一个人能够活着走出来的。
这个孩子的运气却特别的好,因为他在无意间闯入一个神秘的溪谷,遇见了一对年纪跟他差不多的姐妹,就像是天仙般美丽的姐妹。
这对姐妹不但救了他,而且还将他带回家去。
这个孩子当然是非常聪明非常可爱的孩子,而且非常会讨人喜欢。
——这是他从艰苦的生活中训练出来的。
他本是个命运极悲的孤儿,可是从那一天之后,他的命运就改变了。
因为那一双姐妹的父亲,是位隐居已久的异人,一身神奇的武功已入化境,只因爱妻的惨死才遁世埋名,隐居到这溪谷来。
他接纳了这个孩子,他看得出他的两个女儿都很喜欢这个孩子,也看得出这个孩子的绝顶聪明。
这一对姐妹虽然同样美丽,可是脾气却完全不同。
姐姐温柔文静,妹妹争强好胜,而且常常会发一点小脾气。
这个孩子年纪虽小,却已经懂得要用什么法子才能让他们姐妹两人都很开心。
在一种一定要艰苦挣扎才能生存下去的生活中,每一个人都不能不努力学习这一类的事。
何况那时候他只不过是个还不满十岁的孩子。
每个孩子都有长大成人的时候,就正如美丽的女人也有年华老去的时候。
他们也不知不觉间长大了,虽然没有人教过他们,可是他们也已经懂得了一点男女间的事了。
——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事是用不着别人教的。
父亲的年纪已老,显然已经准备要这个长大的孩子做自己的女婿。
这一点这个孩子当然也明白,他虽然一向对骄纵任性的妹妹千依百顺,但却只有文静温柔的姐姐才是他的意中人。
这时候姐姐已经是个完全成熟的女人,这些事她当然也能看得出来。
所以这一对虽然还没有名正言顺的成亲,却已两心互许的年轻人,就在一个温柔的春夜里互相结合了。
这本来实在是个非常美丽的故事,就像是最美丽的神话一样美丽。
可是后来的转变,却使得他们三个人都后悔痛苦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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