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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志2》 作者:江南

刺赢(中)

三天后的傍晚,到了打烊的时间。伙计们都各自回家了,汤铭又开始给店铺上板。
阿五在里面扫着地,他是今天早上以汤铭"表弟"的身份到来的,一口标准的乡下口音,倒是不用担心穿帮。
两人各自忙活,也不交谈。汤铭上完板后开始擦桌子,阿五就在旁边帮着摆放。
"怎么想到来做这行?"汤铭手里不停,冷不防问道。
"缺人,我就来了。"阿五也低头继续干活。
两个人打扫起来速度很快,没用多久就收拾完了所有的东西。阿五见没有什么活了就转身走进后院,坐在天井里面发呆。不久汤铭端着一个茶壶来到他身后,抬头看了看天,天上看不到什么星星,只有阴沉沉的云层,彷佛是生铁铸成的一般,低低的压下来。
"想家了?"他问道,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第一次来天启吧。"
阿五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家里还有什么人?"
"只有一个父亲,我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从我记事的时候他就经常不在家。"这是阿五对汤日月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汤铭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喝了口茶说道:"我和你不一样,我家里父母还都在。就在我来这里的前几天,刚刚跟街坊一家的姑娘定了亲,可还没来得及办喜事的时候就被派到这里来了。一走就是十年……"
天上的云堆积起来,越发显得浓厚,风里面带着一丝凉意,卷起了墙角的尘土撒向高处,空气里面隐隐带着一丝土腥味。
他的声音低落下去:"也不知道现在家里怎么样了。"风扬起他的衣角,发出些许抖动声,混在逐渐响起来的风声里,听不大清楚。
汤铭在他身边坐下,说道:"我刚来的时候也跟你差不多大,一心想着建功立业,在这天启城里面创下一番事业来。不说闹他个天翻地覆,最起码也要让他们听了我的名字闻风丧胆吧……"
他拿起茶壶喝了两口,接着说道:"你知道吗,当年其实我也差点进雷胆营。那时候校场比武,刀术弓术我都是第一,可就是马术不行。"他摇了摇头,"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小时候我骑马摔过,被马蹄子踢断了两根肋骨。身体后来倒是好了,可是心里落下了病,上了马就发虚。平时骑个马赶路还行,但在马上舞刀弄棒是想也别想。"
阿五转过头来,显然对他的故事十分好奇。
"就这么着,后来我进了雷心营,因为不用考马术。当时想的挺好,雷心营和雷胆营在军中地位相当,都是精锐,一样能大展拳脚。结果来了之后就是开拉面馆,一开就是十年……"汤铭叹了口气,仿佛在惋惜自己逝去的青春,"你小子也是,能进雷胆营干嘛不去?别也是跟我一样被人家刷下来的。"
"我通过了。"阿五淡淡的说。
"哦?"汤铭又喝了口茶,"这么说马仲才那老东西倒是敢跟雷胆营抢人了……怕不是谢玄又有什么把柄落他手上了吧。还是说……"他有些挪揄的打量阿五,"你信了那混蛋的说的话?"
他有些夸张地学着马仲才的语气和说话时的神情:"用我们手里的剑为离国的犁取得土地!"
阿五皱了皱眉,没有搭腔。不知藏在那里的春虫叫了起来,断断续续的鸣叫声在春天阴沉的夜里显得很寂寞。
汤铭自顾说道:"我跟你说,干两年你就明白了,实际情况肯定跟你想的不一样。雷心营不比别处,做的都是见不得光的工作,什么扬名立万、威震天下,你想都别想。做细作正好相反,要夹着尾巴做人,能不起眼就不起眼,出风头就意味着暴露,暴露就意味着危险。马仲才那混蛋跟你怎么说我的?是不是什么‘雷心营看的最远的一双眼睛‘,‘离国最优秀的细作‘之类的屁话?"
阿五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告诉你吧,所谓最优秀的细作,就是藏的最深、装的最像、面揉的最好,最他妈憋屈的窝囊废。要是他马仲才事先说清楚来天启就是揉十年的面,鬼才给他卖命。"
阿五蹭的一下站起身子,扭头要走。
汤铭也不拦他,悠悠哉哉又品了口茶:"知道你肯定不爱听,倒不是我故意泄你的气。你猜猜我在这个面馆子蹲了多久?正好十年八个月又十七天。这十多年我只通过纸条和暗号跟组织联系,去据点见马仲才的次数不超过五次,平时跟街坊四邻相处,又得时刻记得装成老老实实的顺民——十来年没有跟自己人聊过天了,想什么就能说什么的感觉就是痛快,一时管不住嘴。"
阿五停下脚步,默默站在那里。
两人都不说话,过了片刻,汤铭突然问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只有父亲,"阿五终于开口,"我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父亲很忙,很少回家。"
"那我还比你强点,"汤铭叹口气,"我家里父母都在,离家前还刚刚跟一个姑娘订了亲……结果这一走就是十年。刚出来的时候每个人想的都一样,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可是一当上细作,这些是都别想了……甚至马革裹尸的机会都没有。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冲他喊么?看到前些天死的那八个人了么?尸体就摆在廷尉府门口等家属认领——你问问他马仲才敢去领么?有时候真想不透,人活着究竟是图个什么,你要知道,这些人当初都是跟他称兄道弟的……"
"是忠诚。"阿五突然说。
汤铭莫名其妙的看他。
"人活着,就是为了忠诚。"他一字一顿的说道。
汤铭愣了一下,然后毫无预兆的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太响,以至于不得不自己捂着嘴免得四邻起疑,可仍然是咯咯咯的笑个不停。阿五被他笑的面红耳赤,紧紧攥着拳头瞪他。
"没事……我不是笑你。"汤铭摆着手,一边喘气一边说,"这词是马仲才教给你的吧?当年我入行的时候他就是这么跟我说的,没想到十多年过去了还是这一套。听着挺煽动人,其实就是为了骗那些一腔热血的傻子入行……"
阿五正要反驳,外面忽然响起砸门声,还有人粗鲁的喊着:"开门!"紧接着附近鸡飞狗跳,脚步声四起,似乎到处都有人走动。
阿五猛的跳起来,手中多出一把七寸来长的短刀,刀身乌黑,在月光下没有丝毫反光。
"等等,"汤铭拦住他,"别那么紧张,不一定是冲咱们来的,可能是别的事。我先去看看。"说完他把夹袄往肩上一拉,脖子一缩,又变成了那个市井小民的形象,双手拢在袖子里往前门走去。只是在他拢起的手里,也扣住了一把锋利的刀片。
门开了,外面都是人,明晃晃的火把直刺人眼。汤铭透过人缝瞄了一眼,似乎附近每家门前都是一样的情况。
远处隐隐传来一声惨叫,汤铭还没来得及反应,站在门外的人一把把他推进店内,自己也大步跟了进来。
"官爷,您这是要做什么?"汤铭故意大声说道。
那些人却不搭话,涌进店里后就关上了门。打头那人起手一刀砍向汤铭,竟是二话不说便要取人性命。
汤铭"啊呦"的大叫一声,装着站立不稳的样子后跌两步避开这一刀,袖中匕首随之就要递出。这时阿五的短刀嗖的一声从他脸旁飞过,直插入了袭击者的咽喉,然后阿五大喝一声冲入屋中,竟然赤手空拳去夺另一名袭击者的兵刃。
汤铭暗骂了一句。历来细作之间动手,讲究的都是悄声,能不发出声响就不要弄得鸡飞狗跳的,像阿五这样大开大合的,也只有在两军对垒的时候才能用的上,在狭窄的室内容易使不开,效果反而不好。
不过眼下他也没功夫去管这些事情,进来屋中的还有四人,一人正在和阿五交手,还有一人过去帮忙。汤铭便揉身上前,将另外两人堵在门口,以减轻阿五那边的压力。
阿五侧身闪过对手的刀,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借着扭腰的力气将其按倒在桌上。阿五下手的力度很大,汤铭听到了很清晰的骨裂的声音,那人吃不住痛,惨叫起来。
"让他闭嘴!"他大吼道。
阿五正刚夺过刀,将另一人逼到墙角,闻言猛力将刀掷出,回身扭断了惨叫者的脖子。
"另一个!"汤铭又大吼。
墙角的那个人措手不及,被刀插入了肚子,却是不肯认输,一只手捂着肚子摇摇晃晃地又逼了上来。阿五抄起墙角的椅子打飞了他手上的刀,反手将对手肚子上的刀拔出来,顺带扯出了一大截肠子。
片刻的分神让汤铭露出了破绽。袭击者原本被他逼在门前,长刀无法施展,所以始终处于下风。趁着汤铭出手一慢的功夫,其中一人忽然扑了上来,拼着肩膀被匕首刺伤,硬是将汤铭扑倒在地。另一人长刀高举,眼见着就要砍下去。
阿五一声虎吼,越过桌子擒抱住举刀那人的腰身,两人也翻滚在地。原本下劈的一刀失了劲头,可还是砍中了阿五的后背。随后阿五捏碎了那人的喉结。
"快走!"汤铭推开了压在自己身上的尸体,从对方肋下拔出匕首。门外已经有人声靠近,他抄起立在一旁的门闩闩住了店门,拉着阿五向后面跑去。
"这边!"两人跑进厨房,汤铭掀开了一口大锅,锅下竟然藏有一道暗门。
他把阿五推入暗道,然后自己跟着探身进去,再将外面的锅台复位。关上暗门之后,原来准备好的煤灰从旁边落了下来,将暗门盖住,彷佛是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一声巨响。拉面馆的店门终于被大力撞开,手持火把的袭击者们冲了进来。
雷声轰隆隆的更响了,豆大的雨点开始劈哩啪啦地砸向地面。
远处隐隐传来了孩子哭喊的声音。
7、
一夜过去,雨终于渐渐小了。逃出生天的两人正蜷缩在一处墙角下,衣服上满是灰泥。
汤铭尽量帮阿五挡着雨,不让他的伤口接触脏水。他们脸上也都是污垢,汤铭干脆就把衣服撕烂了,又在泥水里面滚了滚,打扮成随处可见的乞丐的样子。
远处还在冒着滚滚浓烟,那是他们住的地方。不只是他们的房子,附近几间屋舍都被点着了,一夜的雨也没有把火势浇灭。
"我说不要人不要人,马仲才非得让你来。这下可好,刚一来就出事。"汤铭抱怨着,"可惜了我的馆子。"
"对不起。"阿五正竭力忍住伤口的疼痛。他的身体发烫,浑身直打哆嗦。
见他这样,汤铭也不好再说什么。他把阿五挪的更靠里了一些,又脱下外套披在他身上,然后继续盯着冒烟的方向若有所思。
天越来越亮,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不时有廷尉从旁经过,都是往拉面馆方向去的。此外还有一辆辆马车,上面好像拉着竹竿一类的东西。匆匆过去的廷尉们对路边的两个乞丐视而不见。
"不对劲。"汤铭对阿五说,"昨晚我就觉得不对劲。就算是咱们的身份暴露了,廷尉府也没道理杀邻居那几家人。而且咱们明明杀了他们的人跑出来,居然到了现在连点搜捕的架势都没有。"
正说着,一名年轻的廷尉从他们身边跑过,突然停下来看看蓬头垢面的二人,掏出两个铜钿扔到汤铭面前,又转身走了。
汤铭赶紧给那人磕头,嘴里不停说道:"谢谢老爷,谢谢老爷。"然后回头对阿五说:"看,连街面上的乞丐都不盘问,显然不是在抓人。这次袭击不是在对雷心营出手,肯定是有别的目的。"
阿五用手一撑地,就要起身,汤铭马上按住了他。
"你要去哪?"
"你说他们有目的……咱们总得查出来。"
"老实待着!"汤铭低声训斥了他一句,"记住,细作永远要把不暴露身份放在第一位。现在附近被廷尉府接管,你知道暗中有多少眼睛看着咱们?给我老老实实的装乞丐……乞丐自有乞丐的好处。"
阿五面有不甘,但也只能躺了回去。汤铭继续盯着拉面馆那边的动静。
披着大氅的廷尉以及治防司的巡卒们不时从他们跟前跑过,满载的马车溅起无数泥点,都落在两人身上,没有谁去注意他们。这个城市有无数生活在街头的乞丐,分布在天启城每一个角落,普通的就如街边的石头。
两个人都低着头,竭力躲避飞溅的雨水。不一时从街道另一端又走来一位老妇,颤颤巍巍来到他们跟前,放下半碗剩饭。然后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才转身走开,嘴里喃喃念叨着什么。
汤铭用手捏起剩饭,送到阿五嘴边。
阿五有点惊讶的看着他,闭着嘴,似乎是在惊诧自己这位上司的举动。
"吃下去。"汤铭的语气很坚决,不容置疑。
阿五很不情愿地张嘴。
汤铭的声音很低:"不吃下去就更没有体力。我们现在要的是小心,一旦暴露就完了。"
说罢,他也捏起剩饭,大口地塞进嘴里。彷佛是几天没吃东西一样狼吞虎咽,完全就是乞丐的模样。
远处的廷尉似乎没兴趣看两个乞丐吃剩饭,把视线扭向了别处。那里正冒着一股股的浓烟,从四面八方赶来了很多人,封锁了失火的场所,更奇怪的是他们用竹竿一点点架起了布帐,不知道要做什么。
街上的行人不多,都远远绕道走开,不愿跟那帮人做过多的接触。
雨还在不停地下。
两人就这样撑到了晚上,雨终于停了。吹了一白天的风驱散了乌云,远远可以看到原来拉面馆的位置灯火通明。
汤铭拉着阿五站起来,手里拿着白天装剩饭的破碗,低头弯腰走过去。
阿五仍就是浑身发烫,走起路来还在不停地哆嗦。
他们一直走着,直到被披着大氅巡逻的廷尉拦下。那人抱着手,用剔刀般的眼神盯着他们,问道:"干什么的?"
汤铭低着头:"要饭的。"
"来这儿干什么?"
汤铭指了指他和阿五坐了一白天的墙角:"都是水,白天还行,晚上没办法睡觉。"那里已经是一片水痕,反射着星光。
"老爷行行好,给口吃的,让我们过去找个背风的地方睡觉吧。"汤铭伸出手,他的腰弯的更低了,阿五也被他拉着弯下了腰。
廷尉皱着眉头,有点鄙夷地看着两人:"走走走,这儿不是要饭的地方。"说罢他一脚踢在汤铭身上,汤铭被踢倒了,阿五也被带了一个踉跄。
"滚。"那人指着身后说,"这儿以后不让过。"
汤铭领着阿五慢慢往回走。
远处的拉面馆已经被三丈多高的布幕围起来了,里面很亮,不时有人扛着大量的东西进出。很是忙碌的样子,却没有任何人说话。以前在夜晚经常能听到狗叫声现在也没了。一切都安静的吓人。
8、
夜色中,两个乞丐相互扶持、沿着墙根慢慢走着。
街上的行人很少,鼎香楼里面虽然还亮着灯光,却也早早的关门谢客,只是还没来得及上门板而已。
汤铭和阿五来到店门前,立刻被伙计拦住了。那伙计没认出汤铭,以为只是要饭的,便挥手驱赶。
"行行好,给口吃的吧……"汤铭说,同时他伸出右手,拇指内扣,其余四指伸展。
伙计认出了是自己人,却不声张,只是继续赶他们走:"去去去,这儿不是你要饭的地方,也不看看自己什么人。回头脏了我们的地还得我来打扫……"
里面传来了一声询问:"来福,是什么人啊?"
伙计回头:"掌柜的,是俩要饭的。我这就赶他们走。"
"让他们去后院,多少给点剩饭,也算是行善积德了。这世道,兵荒马乱的……"
伙计应了一声,便带着二人从旁边绕到鼎香楼后院。没过多久,两个蓬头垢面的人千恩万谢离开后院,消失在了夜晚的街道里。
密室内,脱下了伪装的汤铭泡在装满热水的木桶里。阿五已经洗完了,正在旁边哆嗦着喝水。
"怎么弄的?"马仲才在接到报告后立刻通过秘道赶了过来。如果不是两年前花了大力气建了这条秘道,恐怕他只要出门就会被几十名廷尉盯住。
"昨天晚上,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有人杀上门。我们两个干掉五个人,从地道跑出来的。"
"没人追杀你们?"
"没有。逃出来之后就再也没了。"汤铭说着拿出一块铁牌,"而且,你看看这个。"
马仲才接过铁牌,就着灯光看了看。
"淳国的风虎都尉?"
"不错。"汤铭从自己的衣服堆中又翻出了一个,"这是我在那些人身上搜来的。没想到吧?"
马仲才用手指仔细捻着铁牌:"冷锻鱼鳞钢,也只有淳国的风虎骑才能用的起这个。可要真是风虎都尉,你们两人怎么可能打得过人家五个。"
"牌子是真的,人可未必是。"汤铭一边搓泥一边说,"现在霸占我馆子的是廷尉府,昨天晚上那帮人还能是别人不成。"
"廷尉府对外宣称是有人入室抢劫后纵火,所以封锁现场调查。"
"风虎都尉大老远从淳国抢我的拉面馆来了?我看就是白嗣文那杀才贼喊捉贼。但是我也想不通,看他们这架势,不像是冲雷心营来的,好像就为了占那块地方,不知道要干嘛。"
"你来看这个。"马仲才展开了一份地图,指着用朱笔圈住几个地方说道"昨天晚上,全城共有五个地方发生火灾或者抢劫,没有人活着出来。而且……"
"而且所有的现场都被封锁起来,还被几丈高的布幕给挡住了,是吧?"
马仲才点点头:"你也看到了?"
"嗯,我那边也一样。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名堂。"汤铭说。
说完他站起来,擦干净身子开始穿衣服:"总得去查查看。刺杀公爷是幌子,又不是针对雷心营来的……得搞清楚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阿五也跟着站起来,他的身体似乎好了一点,可还是面色发白。
"阿五你留下来养病。"汤铭说道。
"让他跟着你去吧。"马仲才开口,"现在可动的人不多,那些以前露过面的人一出门,白嗣文就能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
"可他病了。"汤铭强调。
"总比人手不够弄砸了好。任务第一。"马仲才并不留余地。
汤铭想坚持,可阿五已经换好了衣服。马仲才没有再说什么,把那两块风虎的铁牌又递给了他们。
9、
天亮的时候,装扮成书生模样的汤铭和阿五分别离开了鼎香楼。二人并没有在一起行动,而是按照计划好的路线各自出发,在约定的地点碰头。
汤铭走得很慢,就如同天启城里随处可见的读书人一样,摇着纸扇在路上慢慢晃悠,实际上他也在观察街上的情况。果然不出他所料,按照常理这个时候的街面早就该布满了暗哨,只要是形迹可疑的人都会被他们盯住盘问,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
而他们这次要去查探的,就是昨晚的一处失火地点。行至那附近后,路上的便衣廷尉才多了起来,看来廷尉府果然把精力都放在了那重布幔之中。
阿五已经在路口一处茶摊等他。两人坐下后开始喝茶闲聊,没多久就有几个人靠了过来,坐在附近听他们谈话的内容。
两人尽是捡一些最近坊间的流言蜚语来闲谈,这都是前一天晚上汤铭跟阿五交代好的,于是他们一唱一合的配合,如同在台上演戏。那几个便衣廷尉见他们只是说闲话,便留下一人盯着,其余的都走开了。
汤铭和阿五还是在聊。他们谈论的极有技巧,汤铭把这十年来在天启城的市井底层学来的招数全都用上了,彷佛就是在说书,从天启讲到淮南,然后又扯到北都,天南海北无所不包。直把那坐在旁边刚出道不久的年轻廷尉听得一愣一愣,也忘了自己要做什么,只是凝神听他胡侃。
等到汤铭讲完一段,然后笑着看着他的时候,那人才发觉自己的失态,匆忙扭过头去假装看着别处。
汤铭一笑:"这位小哥,不妨过来一叙。"说着他指了指旁边空出的一把椅子。
那廷尉愣了一下,想了想,还是坐了过去。
"不知尊驾如何称呼?"汤铭问道。
"姓张,单名一个生字。"那人回答。他完全没想到监视的对象竟然主动向自己发问,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只好随口诌了个名字应付。
"原来是张贤弟。"汤铭也不管这名字有多怪,接着说道,"我这马老弟每日里只知道在家读书准备会试,从不出门走走,总是生病。"
阿五很配合地咳了两声。
"所以今日我带着他出来走走,透透气。"汤铭不给张生开口的机会,"本想着到前面寻家饭馆,可没想到走到这里,前面竟是不让走了。后来找人打听,才知道是前日走水,给一把火烧成了平地,好几户人家竟是没几个活着出来的。可惜还不知道是谁干的,真不知治防司的人死哪里去了。"他指着前面巡逻的几个廷尉发着牢骚,完全就是一付穷酸书生的模样。
张生尴尬的擦了擦汗,犹豫了一下才回答:"这个,我也是刚听说,不大清楚怎么回事。"
汤铭笑道:"反正有朝廷的治防司,实在不行还有廷尉府,总有衙门能管得了这事。十几口子人呢,总不能白死了。"
张生急忙点头称是。
阿五还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不时的咳嗽两声。
"不管是谁干的,这些人总是不得好死。早晚得断子绝孙。"汤铭趁机占几句口头便宜。
张生也不敢说什么,只是不停地点头附和他。
又聊了一盏茶的功夫,汤铭起身,对着阿五和张生拱手说道:"二位稍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说罢转身急匆匆地走开。
"他这是?"张生问阿五。
"尿急。"阿五冷冷回答。
汤铭一步赶似一步地走向那些巡逻的廷尉,然后被拦住了。
"干什么的?"为首的廷尉抖了一下手中铁链,问道。
"官爷,这个……内急,去找地方,那个……方便一下。"汤铭做出一副很难以启齿的样子。
"瞎了你的眼了?这儿不让过。"那人说道。
"这个……能不能通融一下,马上就出来……"汤铭指着那几人背后的公用茅房说。
不远处茶摊上的张生冲着这边点了点头,那廷尉想了想,说道:"快去快回。"
汤铭这才点头哈腰的冲了过去。
那廷尉终究不放心,于是就等在门外。不一会儿汤铭从茅房中提着裤子出来,四处打量了一番,问道:"这位官爷,不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什么了?怎么封锁的如此严密?"
以失火地点为中心,方圆百余丈的地方都被清空了,每隔十几丈就有士卒巡逻,汤铭所处的地方只不过是最外围的一层警戒线而已。
"不关你事,打听那么多干什么?"那人很不耐烦的说道。茅房外的味道并不好闻,可汤铭也没有要马上离开的意思,只是继续系他的裤带,然后装作好奇的往布幕那边看。
"差不多就得了。"廷尉忍不住催他,一边拉着他的胳膊就往外走,同时还用手捂着鼻子。这时正好一辆马车行了过去,车上蒙着布,隐约可以看出装的是个笼子,却不知道关了什么。
就在车快要消失在布幔后的时候,车上传来了一声惨叫:"有种你们把爷爷我杀了啊!"
汤铭表面没有反应,心中却是一惊。那声音十分熟悉,似乎就是前些天在自己眼前被抓走的李公子。他不动神色的算了茶钱,和阿五离开了现场,一边走一边低声说:"你先回去,最近不要动。"
阿五表情不变,问道:"为什么?"
"刚才我在马车里听到一个人的声音,好像就是前些天被廷尉府抓走的。看来他们前一阵乱抓人和昨天放火也有关联,我得去探探。"
"怎么探?"
汤铭回头看了一眼,有两个偷偷尾随他们的便衣廷尉赶紧装作路人,一个假装问路,另一个干脆抬头看天。汤铭对阿五苦笑一声:"连这种师娘教出来人都派到街上,他们这次是下了血本了……让这帮废物把我抓进牢里,不就能探了。"
阿五一下站住了脚步:"那我不能回去。"
"你不回去还能做什么?跟我一起去牢里?"
"我得到的命令就是和你一起行动。"
"我自己一个人到时候也好跑,你跟着我算怎么回事!"汤铭有些急了。
阿五也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看。
"好好好!你舍得死我就舍得埋!"汤铭无奈,压低声音骂了一句。
两人继续前行,冷不防汤铭突然大声说道:"离公又有什么好了?"路上行人吓了一跳,纷纷绕开他们两个,以免受到牵连。
阿五不甘示弱:"放眼这天下,又有几人能如离公一般英武?十六国联军都打不过一国,莫说是那些诸侯,就是这天启城里那位,碰上离公不也一样是个死字?大丈夫一生就是要如同离公一般才算是没有白活这一场。"
"英武?"汤铭干脆停下,面对着阿五喊起来:"身为臣子,不好好待在他的离国,带着几万兵马来到天启,还自封什么天启守护使。这蛮子也不看看,天启是他能来的地方么?这种不忠不义的人,也算得上大丈夫?呸,他也配!"
阿五扭过头去看了看四周,那两个便衣廷尉也跟了上来,站在不远处看着两人。更远的地方,似乎有治防司的巡卒跟着几个廷尉正在巡逻,离这里越来越近。
为了把场面闹大,阿五干脆指着汤铭的脸说道:"你就配了?有本事你去杀了他啊?口口声声他不忠不义,到时候真的见了离公不还得跪下磕头?"
汤铭一把拨开他的手:"杀他又怎样?前些日子那是我不在,若是我在场,定要千刀斩他,扒皮抽筋方能解这心头之恨。我告诉你,若是嬴无翳再不死,这大胤朝就迟早要完了。"
周围的路人离他们更远了,没有人敢围观,本来人来人往的路口突然空出了很大一片地方,站在那里的除了汤铭和阿五,就只有那两个傻站着的便衣廷尉。
两个人的争吵也逐渐升级,演变为互相的推搡。而这时,负责巡逻的廷尉和治防司的巡卒也已经赶了过来。
听到了他们二人的对话,几个巡卒根本就没说什么,直接拿出铁链先把阿五拴上了——那时他刚刚掀起了路边的桌子要砸汤铭。
汤铭在一边气喘吁吁地喊着:"就是这样,抓了他。告诉他这天启城是谁的天下!"
然后一个巡卒把汤铭也锁了起来。
汤铭一边挣扎一边喊:"你们抓我做什么?凭什么抓我,我又没有犯律例!"
"凭什么?"那带头的廷尉说道,嘴角带着一丝冷笑,"就凭你那句大胤朝要完!"
说罢他挥了挥手:"带走!"
汤铭和阿五一边被押着走,一边不住的互相谩骂。
汤铭的叫喊声响彻附近几条街:"我告诉你,我这般忠于朝廷的,进去也就放出来了。你就等着死在牢里吧!"
几个廷尉面无表情,只是把锁汤铭的链子拴得更紧了。
10、
廷尉府,临时扩建的大牢。
这里原来是某户人家的宅子,三进三出。现在已经被廷尉府彻底改建成了牢狱,墙头种满铁蒺藜,不时有牵着狗的警卫走来走去。
最里面的一进院子已经被围起来,只留下一扇带着血迹的大门。
马车在最外面一进院子就停了下来,赶车的廷尉跳下来喊道:"快点快点,又来两个。"
汤铭和阿五被很粗暴地推下车,取下了一直蒙在眼上的黑布。汤铭眯着眼睛四处打量,阿五一点一点活动着已经麻木的双腿,让血液的流动逐渐恢复。
旁边很快过来几个廷尉,很快地搜了二人的身,所有的随身物品都被搜了出来,也不分类,只是随手扔在一边。
于是两人被压着继续往里面走。汤铭还是不住地四处打量,被押送的廷尉一脚踢到地上。由于双手被绑在背后,他很困难地爬起来,原地跳了几下,试图抖掉身上的土。
"跳什么跳。老实点!"一个清脆的耳光甩了上来,汤铭的半边脸上留下了清楚的手印,火辣辣的疼。
阿五在一边看着这一切,没什么表情,只是脸上青淤的几块伤痕说明他也曾经受到过类似的待遇。
"你们这是有辱斯文!"汤铭暴躁地大喊,"有这么对读书人的么!当年太祖皇帝说过……"
"太祖皇帝可没说不能打。"那打人的廷尉冷笑道,又是一个耳光甩过去,打得汤铭跌出去两步。
阿五还是不说话,只不过站在了汤铭的身前,用身体挡住了那个廷尉的进一步动作。
"你小子倒挺讲义气。"那廷尉说道,然后推搡着两人接着朝前走。
汤铭一副不要命的样子,冲着那廷尉大喊:"有种你杀了我啊!我就不信你们敢杀读书人!"
几个人突然围了上来,汤铭如同沙包一般被踢来打去,最后直在地上打滚。
那个廷尉拿出匕首,走了过去,在汤铭眼前比划着:"杀你?那还不简单,只要我刀子这么稍微一用力……"说着他的刀尖缓缓在汤铭脸上移动着,
汤铭拼命往后退,哆嗦着说道:"你,你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那人冷笑,"马上你就知道了。带走!"
最里面染着血迹的大门打开了,里面的囚犯拖出了两具尸体。
在院子的旁边有一片空地,堆着一丈多高的木柴,旁边的地面上有篝火烧过的痕迹,没有打扫干净的火堆里面还可以看到散落的骨殖碎片。
死人很难搬起来,那些囚犯拖的很吃力。
很快就有廷尉过来,拿刀割下了两个死人的头颅,用石灰封在匣子里。汤铭注意到,那匣子竟然是离国常用的装敌人首级的那种。
两个人被连踢带打地赶了进去。
所有的房间几乎都被装上了胳膊粗的木质栏杆,里面不时传来痛苦的呻吟声,有人解开了汤铭和阿五绑在背后的绳索,把他们赶入了唯一一个没有安装栅栏的屋子。
两个人被按在硬椅子上,手脚都被捆在上面。
汤铭试着挣了挣,发现不行,捆的很紧,双手因为一直被捆着,已经快没有知觉了。他扭过头看了看阿五,嘴唇翕动:"你不该跟我来的。"
阿五摇摇头,嘴角稍稍朝上挑了一下,似乎是很不在意的样子。
"偷偷摸摸说什么!"一巴掌又打在汤铭又脸上,火辣辣的疼。
汤铭觉得耳朵嗡嗡响,舔了舔嘴唇,才发现流血了。
"告诉你,要是不老实说,等会儿有的你受的。"一个精壮汉子说道,他的光头上有一道很明显的刀疤,说话的时候那道刀疤跟着蠕动,彷佛是一只怪虫一般,"问一句,说一句,问什么,回什么。听到没有?"
汤铭点头,他又舔了舔嘴唇,血流的还不少。
那人扭头看了看阿五,说道:"等会儿再问你。"说罢他拿了张椅子,一条腿踩在上面,点了一袋烟开始抽。
"叫什么名字?"他往汤铭脸上吐了口烟,问道。
"汤明。"
"哪儿人?"
"说是天塘县,我也不知道。"
啪!又是一巴掌打过去。
"从小就给住宛平县的汤掌柜收养了,他死的时候才说我是抱来的。"汤铭低着头,尽量不去看那人。
"平常是干什么的?"
"卖拉面的。"汤铭说的是实话。
"砰!"一拳打在眼眶上,汤铭晃晃脑袋,觉得眼前都是花的,什么都看不清。
"那没事装什么读书人?"
"怕挨打。"汤铭装着犹豫了一下,低声说,"不是说不因言论杀读书人么。"
"你倒聪明。"那人冷笑。
"不敢,不敢。"汤铭嘿嘿笑,然后又被打了一拳在脸上。
"我不让你说你就别说。听见没有?"
汤铭点点头。
"在哪儿卖的拉面?"
"昌平。"
"那没事来这里晃悠什么?"
"前几天去探朋友,不曾想店里失火,没地方去了。想再找地方盘一家门面。"
"放屁!"那人一脚踢在他胸口,汤铭连着椅子一起倒下,在地上滑出去几尺远。那人跟上一步,左脚踩在汤铭胸口,用烟袋杆指着他的鼻子说道,"看门面还用装读书人?说,你跟那些刺杀离公的人到底什么关系?"
带着点火星的烟灰落在汤铭脸上,他努力甩头把烟灰弄掉,但脸上还是不可避免的被烫伤了。
"你们杀了我好了!"汤铭突然大喊起来。
"杀了你干什么?"那人笑道,看起来比哭都难看,"先得说说你是怎么去刺杀离公的吧……"
汤铭拼命挣扎:"你们这群走狗!放着逆贼不去抓,冲老百姓耍什么威风!"
只是踩在他胸前的那只脚越发地用力了,汤铭只觉得呼吸愈发困难,他艰难地从嘴里吐出几个字:"我就是想报仇……"
"报什么仇?"那人把腿拿开,汤铭拼命地喘气。
"我,我的馆子,不能白被烧了。"汤铭喘着粗气,咳嗽着说。
"什么白烧了?"
汤铭稳定了一下呼吸,说道:"我不能由着那些人杀了我的伙计还没事跑了。"
"就这?"
"还有我的相好。就这样……"汤铭躺在地上,扭过头去看阿五,"不信你问他,他也知道。"
"他是谁?"
"汤三,我远房的表弟。"汤铭扭过头来,"上个月来的天启……"
"你他妈蒙谁呢?"那人一脚踢在汤铭肚子上,汤铭哼了一声,想弓起腰却被绳子牢牢绑住动弹不得。
"你不是让人收养的么?"
汤铭喘着粗气答道:"是,是我爹的亲戚,他们也都拿我当自家人看,平,平时说习惯了……"
那人来到阿五面前:"汤三?"
阿五点点头,用浓重的天启乡下口音说道:"是的,老爷。"
那人一拳打在阿五下巴上:"我怎么看你不像啊?"
阿五瞪着他,眼里面满是愤怒,似乎如果不是因为有绳子捆着,早就要扑过去吃了他一般。
"脾气不小啊。"那人把烟袋锅按在阿五胳膊上,很快就闻到了一股焦糊的味道。
阿五竭力忍着,可毕竟病还没好,再加上这一刺激,终还是忍不住,不停地咳嗽起来。
汤铭在地上大喊道:"官爷,官爷,您要打就打我……他还是个孩子,不懂事,您多担待点,多担待……"
那人回头,看看汤铭:"怎么担待啊?"
汤铭咬咬牙,舔了舔嘴唇上已经干枯的血渍,说道:"您过来,过来……"
那人走过去蹲下,拿烟袋锅悄悄汤铭的脑门:"说吧。"
汤铭努努嘴,谄笑着说道:"我领口里面,还有张房契,多少值几个钱。您就放过我们,放我们出去吧。"
那人撕开汤铭的领口,摸索了半天才拿出来一张皱巴巴的纸。打开看了一下后,他把纸收进怀里,"算你还识相。"
有人过来把汤铭连着椅子扶起来。汤铭努力活动着胳膊,手腕很麻,手指也没什么感觉了。他又扭了扭上身,下胸觉得很痛,彷佛针刺一般,应该是肋骨裂了。
"把他们带下去关了,照着老规矩来。"那人说道。
就有人把汤铭和阿五从椅子上解开,半推半架地往外赶。
"你骗我!你言而无信!"汤铭扭头大喊。
那人一笑:"我几时说了要放你?"说罢又把房契从怀里拿出来细细地看,不理会汤铭犹如杀猪一般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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