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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墓迷踪》 作者:一一

第七章   沦陷

第七章 沦陷

伍云召夜以继日地完成自己的军事部署,疏通并且挖深护城河,加固了城墙。然后,召集城外方圆十里的村民迁入城内,除安排住处之外,外给粮食若干,若有不情愿者,遣资可另投他乡。这样做使南阳关外形成一个十里之内无人烟的真空地带,长安大军不能滋扰村民的同时,更重要的是,让他们探听不出来南阳关的虚实。伍云召已经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以赢得更多的时间,按自己的计划来赢取这场战争。

经营这么久,该是宝剑出鞘的时候了。伍云召心里想着。

南阳城内经过一阵子的骚动不安之后,又归于平静。无论如何,平民百姓的生活依然要继续。既然会面临一场战争,那么就让它快点来,等待反而是种不大不小的折磨。唯一让他们揪心的,就是关外刚刚灌浆吐穗的麦子,希望战争能在小麦成熟前结束。越快越好。

这个时候,秦岭的淅峡隘口,一支庞大的军队正源源不绝地进入南阳境内。当中的主帅是大隋的开国功臣之一上柱国大将军韩擒虎,先锋是力大而粗莽的麻叔谋,后应就是那位了不起的镇殿将军宇文成都,但据说他并没有在军中。

除了这一队直接从京师开出的军队之外,汜水关总兵尚师徒和红泥关总兵新文礼也挥师东下,三股势力有望齐聚南阳关外,一举拿下南阳关。这个近乎完美的计划正有条不紊地进行中。

攻下南阳关对韩擒虎来说,并非难事。最难的是他对伍云召有着一种难于表达的感情,正是这种模糊的情绪弥散全身,让韩擒虎一路患得患失。不管怎么说,他与伍建章有着长年的友谊,而对于伍建章全家的灭门,他也有种难以释怀的内疚感。现在他要征伐的,正是伍家唯一的后人。

隋炀帝在大殿上的目光让韩擒虎不寒而栗。那是一种带有杀气的疑问,年轻气盛的皇帝指明要他来征讨伍云召。韩擒虎当然明白隋炀帝的意思,与乱臣贼子划清界线,用征伐好友的唯一后人来表明对新任皇帝效忠的决心。新登基的隋炀帝国号大业,他有着建立千秋功勋万世基业的勃勃雄心。

韩擒虎一路浩浩荡荡,极其张扬,只求南阳关的伍云召得到信息后会知难而退,弃城而逃。那样的话,他会松口气。但最新得到的情报让他失望,伍云召在南阳关内竖起白旗,造反了。韩擒虎颇感无奈,只有走一步说一步,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痛下杀手的。

离南阳关还有十里,韩擒虎命令安营扎寨,等汜水关总兵尚师徒和红泥关总兵新文礼到来之后,合围南阳关。

先锋麻叔谋急于立功,在众亲兵的簇拥下,催马直奔南阳关而来。约五里地,前面一座军营挡住了他的去路。营内正中,一个斗大的伍字刺目闪眼。麻叔谋抬手大枪往军营中一指,笑道:“哪位将军把这面旗帜给我射下来。”

话音刚落,一旁闪出副先锋雷明,从背后取出一张大弓,搭上箭拉成满月形,在众人的喝彩声中,箭嗖地急驰而出,刚越过鹿砦,突然兵营内飞出一支箭来,带着哨音拦腰截击正中雷明的箭身,长箭在空中翻了几翻,坠落营外。跟着,兵营内现出数百弓箭手,拉弓搭箭,瞄准了射程之内的麻叔谋一行。

麻叔谋大惊失色,急挥手让众将退后,兵营内箭已铺天盖地如蝗虫般袭来。手下亲兵拼命救护,麻叔谋才逃过此劫,再看时,手下也仅余二三十人。副先锋雷明左肩还中一箭,越发显得狼狈。

兵营辕门大开,将军田方一马当先,率兵营内骑兵,冲了出来,直奔麻叔谋。麻叔谋一行没命地往身后的先头部队靠拢,但兵营内骑兵早有准备,速度更快。

偏将齐环没几个起落就追上因伤落后的雷明。雷明刚才躲箭时丢了长枪,仅有一把弯刀挂在腰间,还未及抽出,齐环的大刀就劈下来,他忙身形一侧,躲了过去。这时齐环已追得和他并排,齐环右脚脱离马镫,瞅准雷明,一脚踹上去。雷明应声落马,齐环回手一刀,取了雷明的性命。

隋军的先头部队往前推进,接应麻叔谋,正要迎战。突然,两边谷地里一阵鼓响,左右涌出两队人马冲了上来。麻叔谋本来就有些慌乱,一见中了伏击,更是没了主张,只好继续没命地往后退。

田方的三支队伍合兵一处,把麻叔谋部下杀得丢盔卸甲,损失惨重。麻叔谋直到撞上韩擒虎的中军,这才收住逃跑脚步。韩擒虎见他中了埋伏,又好气又是好笑,板着面孔骂他轻敌。

麻叔谋唯唯称是,心里已是懊悔不已。田方见隋军虽然人马众多,也不怯懦。齐环一马当先,立于阵前,大刀一横,直视隋兵,大声喝道:“南阳关偏将齐环。”

有身后大军撑腰,麻叔谋长枪一挺,叫道:“逆贼,受死吧。”齐环微微一笑,举刀冲上去。麻叔谋催马上前迎战,两人斗了几个回合,麻叔谋见齐环刀法娴熟,越战越勇,自己断无取胜的可能,于是卖个破绽,折马往后退却。齐环抢马追上来,一旁几个偏将上前把他团团围住。齐环并无怯意,混战成一团。

韩擒虎这时来到阵前,望着被众将围困却没一点怯意的齐环,一时感慨不已。

齐环大刀抡了一个圆,逼退两员战将,自己回马退出来。然后,勒马,把大刀置于马背,双手一拱,向韩擒虎施了一礼。

“大将军,别来无恙。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韩擒虎马鞭一扬,道:“齐环,五年未见,功夫越见精深,当年在老夫麾下做先锋时,就看你是人才,果然。但你食隋禄,不思报效,实在是不应该。”

齐环凛然一笑:“谢韩元帅赏识,齐环今为伍侯爷部下,自当为侯爷驱使,就是战死沙场,也无憾。道理不用多讲,新隋主之位怕也坐得名不正言不顺吧。”

韩擒虎并不为意,捻须一笑,道:“朝政不是我等敢任意腹诽的,老夫只忠于大隋。今我数万精兵,战将百员,齐将军还是退回南阳,与伍云召商议,早早打点,别等破了南阳关,到时只有后悔。”

齐环大刀一横,道:“大将军,若去南阳,还是请您先过了齐环这一关吧。齐环人轻命薄,愿与南阳关同生共死。”

韩擒虎见齐环大兵压近毫无惧色,心生一点钦佩之意,催马上前,同样亮出大刀。“齐环,你想留名,老夫今天就成全了。放马过来。”

齐环挥刀冲出,韩擒虎并不躲闪,大刀迎上去。两刀刃相交,噗地一声,齐环的刀刃被拦腰斩断,他一怔,韩擒虎的刀势不减,劈了下来。

齐环本能地把身子往一旁一侧,大刀还是斜插进他的左肩。齐环往后一趔,只觉眼前一片鲜红,左膀已经飞出丈外,血如飞瀑般喷涌而出。韩擒虎收刀望着齐环,道:“齐环,你还是下马受降吧,你不是老夫的对手。”

齐环苍白的脸一笑,右手抽出背后长剑,并不作答,双脚一夹马,冲了上来。韩擒虎无奈地摇摇头,闪过齐环的剑,回手一刀。齐环在马上一晃,几欲坠地,右臂已被斩下来,在地上滚了几滚,右手兀自紧抓长剑不丢。

韩擒虎横刀立马,逼视着齐环。齐环身子往前一探,伏在马背之上,用嘴咬定马缰绳,昂然挺起胸来,傲然遍视隋大军阵前诸将。隋将皆不语,心中敬佩之意油然而生。

齐环用嘴勒紧马缰绳,双脚一夹,撞向韩擒虎。韩擒虎心下骇然,他从来没有遇见过如此忠烈之人。见齐环冲过来,他躲到一边。齐环并不停下,依然催马狂奔,冲向隋军。

韩擒虎大刀一挥,隋军左右一闪,齐刷刷给齐环让出一条道来,任由他连人带马冲进去。马跑约数十丈,齐环猝然从马上掉下来,嘴却依然紧咬马缰,让战马往前拖动。

战马觉得不对劲,突然停住。然后,回头见主人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它又折回来,低首望了一眼,前膝先跪了下来,伏卧在齐环身边,眼中含泪。

战马奋力昂头,大嘴一张,片刻之后,发出一声悲鸣。隋军数万人马皆惊,一时间,鸦雀无声。唯有战马的嘶鸣,余音渐消。

韩擒虎踱马回到军中,望望齐环的尸体,心中惋惜之余,不胜悲凉,半天才道:“收全尸,厚葬。”

田方见齐环阵亡,不敢恋战,徐徐后退。韩擒虎怕有埋伏,并不追赶,率军撤回兵营。麻叔谋认为趁将士士气高昂,宜一举拿下南阳关。韩擒虎冷笑几声,没有回应。麻叔谋自讨无趣,讪讪而退。

韩擒虎在这个时候得到一个不太美妙的情报,一直围攻东都洛阳的瓦岗军,突然出现在隋军的东面五里,而且也安营扎寨,看样子有住下来的打算。伍云召和李密的瓦岗军联手了?韩擒虎对这个情报半信半疑,让细作再去探明真相。

伍云召没有想到城外东营败得这么快。齐环是自己最器重的手下,一直对他寄有厚望,现今竟惨遭不幸。昔时齐环的主帅韩擒虎对他并没有网开一面,下手如此毒辣,尽管齐环得以全尸下葬,但惨烈的死法还是震撼城内的将士。

伍云召隐隐觉得,韩擒虎这样对待齐环其实还是做给他看,让他知难而退,弃城逃跑,为伍家保留一支命脉。特别是离城十里,围而不攻,韩擒虎的良苦用心,伍云召还是明白的。伍云召有自己近乎完美的周密计划,除了他,没有人知道。但这个计划与瓦岗军无关,瓦岗军在南阳关东北的突现出现,让伍云召猜不出来李密的用意何在。

他坐在书房前的长廊入口处,想着心事。一旁守着的伍保和紫烟焦虑地站在那儿,除了自己的一条命,伍保也想不出什么好招来对付关外大军。管他呢,最起码我跟着侯爷,还有紫烟。想到此,他心里泛出一股悲伤的柔情来。

“伍保,近来招兵的情况怎么样?”伍云召淡淡地问一句。

伍保皱下眉头,无奈地道:“侯爷,报名的可真是不少,但符合您标准的太少。家中老大不要,独子不要,不满十六岁超过五十岁不要,结过婚没生养的不要,有污点的人不要,这样下来,东西南北四关,加上城外方圆十里,也仅仅招了七百六十三人。”

“嗯,不错,已经不错了。”伍云召苦笑一声,犹豫片刻,又道,“伍保,如果南阳关守不住,你保护着紫烟姑娘出城。我已经让夫人给你们收拾好了一些细软,不多,但足以维持你们正常的生活,不管在哪儿,只要你们踏实肯干,一定会有一个不错的将来。伍保从小是在咱们府上长大的,虽有时候行事鲁莽了一些,便心地善良,紫烟,你一定要珍惜缘分……”

伍云召还未说完,伍保和紫烟已经低泣起来,气氛一时有些悲凉。这时候,焦方突然跑进来,低声说:“张冯氏死了。”伍云召一愣,大手苍凉地一挥,道:“知道了,找口棺材把她葬了。空空和精精小心照看着,小小年纪,没了父母,尤是可怜。”

原来,张冯氏本来身体就不是太好,又受珍珠案牵连,一直病着,近日更闻南阳关被围,忧郁过度,辞了世。母亲的辞世,让精精和空空愈发显得沉默寡语。幸好还有焦方和紫嫣,紫嫣小心陪在他们左右,帮他们渡过这个漫长的悲伤。

夕阳下的火烧云变幻莫测,一道浅浅的红线漫过天际,渐渐映照了西边的半个天边,突然,太阳沉了下去,整个南阳关陷入黑暗,仿佛明天太阳再也不会升起一样。

伍夫人早早哄睡公子伍登,把绣着五毒的蚊帐放下来,自己坐在旁边的竹椅上,捏着一杯清茶发愣。一旁的伍云召从恍惚中清醒过来,苦笑一声,道:“夫人,你也早点睡吧。”

伍夫人用哀怨的眼神望着他,问:“相公,你还不跟我说吗?”

伍云召迟疑了下,说:“放心,城内的部署基本上到位,你不要担心……”

伍夫人的手轻轻抖一下,清茶泼洒在八仙桌面上,形成一道细流滑到青砖地面上,钻进罅隙中倏然不见。

“相公,到这时候,还有必要瞒着我吗?几乎每个晚上,您都去哪儿了,这仅仅是梦游解释得通吗?”

伍云召没有作答,把目光投向敞开的窗棂外,越过窗外盛开的月季,融化在无边的暗夜中。后花园里池水的蛙鸣格外清晰,似乎没有感知到欲来的雷雨和风暴。

突然,后院的墙瓦喀嚓一声响动,伍云召悚然一惊,屏住了呼吸。隐约间,墙头上现出一条黑色的身影,跃了进来。伍云召抽出床头的宝剑,把夫人拉到身子后面。

府衙内宅突然灯火通明,焦方和伍保带着几个亲兵围住了来人。来人面相俊朗,神情高贵隐然有些傲气,他昂然双拳一抱,朗声道:“长安宇文成都前来拜会。”

伍夫人悲愤交加地啊了一声,就是他杀了伍府上下。伍云召低声安慰道:“夫人,他也仅仅是狗皇帝跟前听话的狗罢了。”

宇文成都脸一红,幸好在灯光下看不清楚。伍云召挥一下手,让亲兵散去,独留焦方和伍保。众人见宇文成都并无兵器,想他名头甚响,也不屑于做些鸡鸣狗盗之事。于是收了火把,四下散了。

伍云召引着,他们四人往书房走去。隔着窗户,伍云召示意守候在夫人身边的紫烟,早点陪着让夫人入睡。紫烟点点头,表示知道,却悄悄跟着他们一干人,想探听一二。走出几步,伍云召一扭头,盯着她。紫烟冲伍保伸下舌头,又赶紧溜回去。

书房内燃起混有核桃叶与艾叶的蜡烛,虽有驱蚊虫的作用,室内还是有些闷热。尽管如此,伍云召还是让伍保把门窗紧闭,一切拾掇好,他示意焦方和伍保到门外守着,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能进来。显然,伍云召不想让他们知道他和宇文成都的谈话内容。伍保不放心伍云召的安全,焦方把他拉了出去。焦方知道,以宇文成都的身份和为人,他还不会卑鄙到利用这个机会,对伍云召下手。

夜幕刚刚降临的时候,南阳关东北的瓦岗军帅营里,李密和几位将军享受了一餐初夏新麦熬的粥。麦子香甜的气息让李密伤感地回想起自己当初谋反时被通缉的不幸经历,他在历亭镇被捉住,两个看守押着往定县走,在半道上他假装掉进了路边的涧溪里。匆忙间,一位看守把戟柄给他,想把他拉上来。李密趁势却把看守拽下去,了结了性命,另一看守迟疑之际,也让他持戟捅死。等他爬上路面时,扑面而来的就是麦子成熟时的香气。

李密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中,对自己当时的机智至今犹然赞赏不已。麦子的香味,与自由有关。兵营周围的麦子,让李密的部下抽空收割完毕。民以食为天。普天之下,谁有粮食,谁就能成百姓心目中的救世主。

饭毕,李密侧卧在床榻之上,看了一会儿《史记》,约有一个时辰的样子,帐外有人轻声叫:“主公,准备好了。”李密一跃而起,挑开帐帘。外边站着王伯当、徐世绩、单雄信、王君廓四员大将,皆内着软甲,外穿黑衣。李密睡衣脱落在床榻,里面也着夜行衣。

南阳关上灯火辉煌,以防隋军夜袭。忽听城外吼声如雷,顷刻之间,火箭如蝗虫般铺天盖地而来。城上军士忙于扑救明火,一部分严阵以待。倏然,几个黑影在城头一闪,又不见了。有兵士恍惚看见,疑是幻觉。

李密一行五人落到城下,放倒几个军士,已没入民宅坊内。城上的乱象,因为渐行渐远而显得不真实起来。夜突然愈发寂静。

打听到府衙的位置并不难,他们闯入一户民宅,钢刀没亮,那户主人已经把他们想知道的一切招了,包括自己和邻居妇人偷情的事情也不敢隐瞒。李密对此不感兴趣,他只想知道府衙在哪儿。

府衙在哪儿。

向南走两条街右拐。

李密很满意答案,可他对这户主人的品德操行感到愤怒。他毫不犹豫地用剑结果了主人的生命,顺便还有他那可怜的夫人及三个孩子。四个人性未泯的忠诚手下想挡着,最终没能成功。

出人意料的是府衙守卫并不多,完全不像大战来临的样子。这多少让李密有些失望,这是对他的不尊重和对他的轻视。就是守卫再少,李密也不打算惊动这些难缠的家伙们。他们小心地在暗处纵上墙头,然后,轻手轻脚地跳进院内。

府衙内宅的后花园荷花池边的凉亭内亮着灯,伍云召端坐在案子旁边,和一身锦衣的宇文成都心闲气定地下着围棋。李密一行看此情形,心里一紧,一时间都不知道下一步自己该如何进行下去。伍云召不应该堂堂正正地坐在那儿,和强大的对手宇文成都悠闲地下棋,这太出乎想象了。

“瓦岗寨李密前来拜访伍刺史。”李密往前走了一步。

伍云召没有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轻轻落下一子,才拱拱手,不卑不亢地道:“贵客驾到,有失远迎。”

李密倒也直接,道:“用这种不文明的方式打扰刺史是不得已,非常时期,不拘小节。”

伍云召不紧不慢地吩咐一旁守着的焦方和伍保:“有五位贵客光临,为什么不备好茶呢?”

“宇文将军也在此,实在是稀客。”李密冲宇文成都也拱一下手。

“当年在长安之时,在下就看蒲山公不是俗人,果然,三年不见,成气候了。”宇文成都示意李密坐过来。

李密虽有所警惕,却也有临危不惧之风范。他昂然大步走过去,王伯当左手持弓,右手暗地攥着一把羽箭,其他人也握定短刀,紧随李密身后。李密大剌剌地坐下来,盯着桌上的残局。不作一声,以静制动。

伍云召示意焦方搬四张花梨木椅,以便让李密后面神经紧张的四位将军坐下来,饮得一碗好茶水。

伍保把南阳城特产的独山清茶捧上来,香气蜿蜒漫入五位黑衣人鼻孔。李密小小地啜饮一口,赞道:“好清新的茶,当年,也仅在郢国公杨素手下时,饮得如此极品。”

伍云召眼角一挑,伍保转身从旁边的石几上端起一只不大不小的陶皿,置于案子。

“春上的雨前新茶,蒲山公笑纳。”伍云召轻轻欠下身。

李密大手捋过颔下一部大胡子,朗声笑道:“你勾起了我的茶瘾,在这里谢过。”

宇文成都不想等李密卖弄斯文,讲一番大道理之后再彼此动手。这种文绉绉的给自己动武作注角的方式让他深恶痛绝。他喜欢直接。往往最直接的,也最有效。“蒲山公穿成这么个样子,也不投帖,半夜来访,想着肯定有什么重要事情吧。”

李密心想与其假惺惺地否认,不若索性承认反倒光明磊落。他点点头,颔下的一部生长极旺的胡须在桌面上抖动,差点扫倒了半盏蜡烛,略显尴尬。他扭头望着伍云召,道:“李密来这里不是讨要新茶,只为南阳全城安危而来,只为伍刺史的安危而来。风雨压境,伍刺史却坐得有些安稳,特别是和宇文将军在一起的时候,彼此之间似乎已经达成了某种协议。”

宇文成都不动声色,静观其变。伍云召并没有急于搭话,面无表情地端坐在那,左手握着一只瓷杯子,右手拿着一枚棋子,片刻,梦呓般地冒出一句:“是吗?”

李密笑而不答,端起杯子,又浅饮了一口茶水。伍保在一旁忍不住跳了出来,叫道:“狗屁协议,这家伙要在这里假斯文,侯爷不许我动手,不然我早用锤砸死他了。饶是你瓦岗寨名声颇大,却也会被眼下城外的阵势吓倒,但我们侯爷身经百战,百炼成金,自有退敌良策……”

“伍保。”伍云召严厉地盯他一眼,伍保讪讪退下。宇文成都不以为怒,李密也不搭话,只是冷笑。半晌,李密才又道:“若不是韩擒虎念及旧情,我想南阳关七日内必破。宇文将军不用说了,新文礼和尚师徒也皆有来头,想着伍刺史心里也是明白,新任皇帝这是故意在用牛刀杀鸡,以立君威。”

“我呸。”伍保又跳出来,骂道,“胆小鬼才怕他。”

李密并不接伍保话,继续说道:“瓦岗军如今占据天下粮仓兴洛仓,河南山东百姓取粮皆不限制,来往兴洛仓的道路上和溪流中,到处都散落着民众遗失的粮食,远处看白花花的,像下了一层厚厚的雪,敢问刺史大人,您有这样的雄厚资本吗,不说浪费一粒米了,就是您粮仓时下的库存,又能支持几天围城的口粮呢?今河南山东诸路英雄皆唯我瓦岗军马首是瞻,陪都洛阳,如若探囊之物。敢问伍刺史,南阳城雄兵多少,良将几员,不说攻取长安,有何妙计坚守城池以求自保呢?”

伍云召面色坚韧,不作一声。李密依然自语下去:“三万瓦岗寨精兵在关外严阵以待,伍刺史有心,则隋军可退。现今伍刺史与自家仇人坐在一处下棋,实在是让李密难以理解。”

“蒲山公是来要求入伙吗?”伍云召盯着李密,避而不答。

李密表情神秘地摇了摇头,笑而不答。伍云召停了片刻,惆怅满怀地叹道:“也为了它?”

“伍刺史,您说呢?我们来做个交易,有宇文将军做内应,当然,我想,在我们到来之前,两位想必已达成协议,再由瓦岗军相助,南阳关之围不难解。事后,不妨分为三股,各取三成,如何?至于伍刺史是去是留,全由自己做主,李密尊重伍刺史的选择。”李密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焦方与伍保听得如坠云雾,惶惶地望着伍云召。

伍云召站起身,在亭子内踱了几个来回。额头上的汗滴到青砖上,青砖发出痛苦的呻吟。伍云召在心里急速思考着如何应对李密,拿捏不好,稍有不慎,自己有可能全盘皆输。过了良久,他才说道:“好吧,蒲山公,我答应你。那些东西是存在,但我至今还没有发现它们藏在哪儿。”

“我想,侯爷一定会有办法的,不是吗?”李密不疼不痒地回答,他认为伍云召在敷衍他们。

“大兵压境,南阳城危如鸡卵,我怎么会消遣蒲山公您呢。宇文将军在此,可以作证。”

“伍刺史不要跟蒲山公开玩笑了,秘密全在我这儿,可你凭什么能拿到它呢?”宇文成都前倾了下身子,盯着一尺半开外的李密。伍云召默不作声,悄悄抬手暗示焦方和伍保往后退。焦方在这个时候突然意识到,真正的好戏来了,宇文成都要和李密五人杠上了。

李密见宇文成都欺近,心生恐惧,表面却依然死撑,坐在那一动不动。他身后的四人几欲要拔刀子……宇文成都威名远扬,生怕他突然出手把自己的主帅掳去。

“我想我来,就没有打算空着手回去。城外三万精兵就是我万无一失的保障。”李密故作轻松。

“是吗?那蒲山公今晚来这里的意思又是为何?”宇文成都反诘。

“不动兵戈就把事情办了,不是更好。”李密答道。

宇文成都微微一笑,转而问道:“那么,蒲山公一定知道南阳关的秘密了?说来听听,这里到底有什么能让蒲山公出动三万精兵,当然,如果城外真是有三万而不是虚夸的话。”

“竟劳宇文将军大驾,那将军自然知道它们的价值,反倒在这里问我。”李密不动声色地反击。

宇文成都突然沉下脸,昏暗的烛光下,看不出他真实的表情。

“听说有这样一块织锦,有人说它是一方藏宝图,如果你读懂了它,就能得到富可敌国的宝藏。但也有消息传说,它是一个兵器库,如果按图索骥,你可以靠它武装天下所有的力量。但你相信吗?这种传言很荒唐。”

李密没想到宇文成都如此直率,更没料到居然还有织锦一说。焦方和伍保也是第一次听说,难道侯爷身上的那块织锦真的含着一个秘密?焦方都有些相信了。

“伍刺史,干脆拿出来让蒲山公见识一二。”宇文成都提醒着伍云召。

伍云召迟疑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方褐色织锦,正是伍建章王爷让伍保冒着生命危险送来的那块。伍云召把它放在棋盘上,小心打开。亭内人都屏住呼吸,低头望去。

织锦上是一幅近乎白描的渡口图案,右上角有三个隶书小字:风云渡。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焦方知道风云渡是离南阳关数十里外的一个古渡口,因为匪患已经荒废许久。他实在看不出这方织锦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期待已久的东西近在眼前,事情太过突然,李密屏住呼吸,盯着织锦,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李密身后的徐世绩反应快,探身想把织锦抢走。宇文成都坐在那儿,身子未动,抬起胳膊,中指轻轻一弹,准确地击中徐世绩右手腕。徐世绩只觉身子一麻,整个人已经腾空而起,向后面跌落。

王伯当慌忙抽身用弓弦勾住徐世绩的左臂,在空中兜了半圈,让他踉跄着地,没有十分丢丑。单雄信和王君廓各持短刀,急忙护在李密左右,以防宇文成都再次发力。

伍云召、焦方、伍保冷眼观望,并不出手。宇文成都稳稳坐定,望着棋盘之上安静放着的织锦,微微一笑,道:“它就在这儿,有本事诸位就来取。”

宇文成都轻描淡写之间就击退徐世绩,李密心下惊骇,坐在椅子上出一身冷汗,若宇文成都想取他性命,易如反掌,看来,他太高估自己的实力了。一直以来,李密都高估了自己的实力。

李密面色一沉,抬手镇定地示意单雄信和王君廓退下,然后,愠怒地呵斥徐世绩。徐世绩一脸惭愧。宇文成都的功夫深不可测,并且和伍云召联手,瓦岗寨的五位英雄在这里,已经成了待宰的羔羊。

风云渡,一个已经废弃的渡口。李密看不明白织锦里的秘密。此刻,织锦安静地躺在棋盘之上,以近乎嘲笑的姿态回报着他目光的关注。李密压抑着内心的贪婪,开始技巧性的谈判:“诸位以为能保得南阳关吗?我想,连只蚂蚁各位也保全不了。南阳关东方城,北南召各驻五万大军,静候隋军聚齐,然后,我们会在南阳城外把你们一举歼灭。我想,伍刺史最多会和宇文将军个人联手,还不至于扯着反旗却和隋军站在一起。隋兵一破,南阳还不是我瓦岗寨的探囊之物。当然,各位说出织锦上面的秘密,我们共享成果,才有可能避免这一连串的血光之灾,不是吗?”

宇文成都笑了笑,道:“因此,蒲山公有恃无恐,夜闯南阳关。你是拿着大隋全体将士和南阳关内所有的军民来向我和伍刺史施压吗?”

李密得意地点点头,自信地道:“以宇文将军的清誉,是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就是将军有幸逃回长安,全军覆没的悲剧,也难辞其咎,当今雄才大略的圣上,赐将军一个车裂已是最大的荣耀,至于伍刺史,屠城之灾,足以使你身败名裂。”

伍保抢先说道:“你已经是瓮中之鳖了,还在这里嚣张,夸夸其谈。”

李密只是冷笑,不做理会。

宇文成都和伍云召对饮一口茶,茶水放得久了,有些清凉,初夏当口,十分的可口润喉。宇文成都不紧不慢地说道:“黄昏时分,隋营有快马直奔洛阳的方向,我想,它一定会在明日到达洛阳城内。在那坚守的王世充将军会得到以下情报,兴洛仓和荥阳的瓦岗军兵力薄弱,近乎虚设,正是进攻的好时机……”

李密突然间汗流浃背,原来自己倒有灭顶之灾。若围困南阳关的大军回撤,反而会被隋军和伍云召的部下追击。兴洛仓的驻守军队,聪明点退守山东,最可怕的选择是向南阳关靠拢。那么,洛阳王世充和长安来的韩擒虎,南阳的伍云召会把瓦岗寨的全部兵力轻而易举地围困在南阳关外。宇文成都不动声色之间,不但掌握了李密的军事意图,而且布下反制措施,做得天衣无缝。

王伯当等四人莫名惊骇,若如宇文成都所言,眼下,似乎已经不是围不围南阳关的问题,而是回防兴洛仓的速度快慢。

宇文成都望着李密,微笑道:“瓦岗军,也像许多流寇一样,成为流星,曾经闪耀过,但熄灭得更快。蒲山公一定是聪明人,这会儿退兵,也许是不错的选择。瓦岗军依然占据天下粮仓,声势浩大,坐拥一方。”

李密心下不甘,盯着伍云召道:“伍刺史,若与瓦岗军联手,则隋军可破,杀父之仇可报。”他的最后一句话显然指向宇文成都。伍云召压根没上他的当,像没听到一样不理他。焦方在一旁也纳闷侯爷今晚是怎么一回事,和宇文成都在书房谈过之后,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宇文成都坐着的身子一直,凛然道:“蒲山公,放你一条生路,你若不走,那便不客气了。”

李密五人皆惊,李密眼看着织锦,再也无心,悻悻地站起来,双手一抱,道:“告辞。”带着四个部下,转身就走。

“慢着,”宇文成都缓缓站起,低沉地说一句,“把兵器留下来。”

李密五人不解地望着他,宇文成都沉着脸又道:“把兵器全留下来。”

单雄信憋许久了,终于忍不住,刚想张口开骂,只见宇文成都人影一晃,已经站在他身边,还未等他张口,已经让宇文成都擒在手间,短刀也被宇文成都夺去。王伯当和王君廓上前解救,宇文成都抓着单雄信当兵器扫向两人,两人怕伤及单雄信,只好躲开。

宇文成都不等他们站稳,已经把单雄信掷向徐世绩。左手拽着王伯当的弓弦,喊了声撒手,王伯当手臂在强大的外力之下,不得不松手丢弓。宇文成都的右手击在王君廓的手腕上,王君廓手背一震,短刀已经在宇文成都的手里。

徐世绩见单雄信向自己飞过来,之前因见识过宇文成都的神力,他不敢硬接,只是在单雄信腰部一托,让他飞行的力量减弱,尽量不丢面子地停下来。单雄信刚刚飞过,徐世绩眼前一闪,宇文成都已经欺近,本来他对宇文成都就有怯意,见他已到,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愣在那儿,手里的短刀就已经在宇文成都的手中。

李密显然一时不适应这瞬间的变化,腰间的短剑也已经让宇文成都抢在手中。

瓦岗军的主帅及四位将军,面面相觑,异常狼狈。他们在宇文成都面前根本就没有还手之力,这回身体力行地证明了宇文成都并非浪得虚名。

宇文成都把他们的兵器往后一撂,尽数掉进荷花池内。

“蒲山公自便,恕不远送。”宇文成都弹弹锦衣,一抱双拳。

“我肯定还会回来,但不会是以这种方式,等着吧。”李密脸上浮现出一丝诡秘的微笑。

焦方心下十分不解,这正是把他们拿下的最好时机,怎么会轻易就放走呢?他偷眼看着伍云召,伍云召低头不语,由着宇文成都做主。伍保在一旁跺脚道:“拿下他们。”伍云召制止了伍保的冲动,这让焦方更是迷惑。

伍云召从身上摘下一枚腰牌,递给李密,以免他们在城内夜间行走被频繁盘查。五人刚想跃过花园的镂空砖墙,焦方已经把园子的门推开。心急火燎跃上墙的单雄信撑着面子,不愿再下来,直接跳到花园外边,其余四人累累如丧家之犬,落寞地从正门蹿出去,隐没在夜色之中。

已经走出许久,伍云召叫了一声:“茶,上等的新茶,蒲山公,您忘记带上了。”然后,他把织锦叠起来,又小心放回怀中。一旁的宇文成都冷笑道:“这他们也信。”

“名利蒙蔽了双眼。”伍云召近乎自言自语地小声说道,“谁又不是呢?”

宇文成都作为当今皇帝手下宠臣宇文化及的公子,并非那种纨绔子弟。江湖中传言的风云英雄榜上,名列第一,并非虚名。他总是知道自己在什么时间该做怎么样的事情,略显低调的做事风格让他愈显神秘,私生活中的严谨更被长安城内上层人士列为异类。宇文成都身上有种孤独的英雄气质,让他和那些处于巅峰的政治人物保持着一种与生俱有的疏离感。因为疏离而产生的敬畏,弥漫了整个长安城的近乎所有的精英,这让宇文成都倍感压力。

一夜之间,宇文成都突然归队。韩擒虎望着这位威武的英雄,心底泛着难于言表的复杂情绪。他的出现是好事,但也可能是坏事。有宇文成都在,自己想放伍云召一马难上加难,韩擒虎心里不由得埋怨伍云召,给了他足够的时间,而他却放弃逃跑。想为自己留一个孝的名声,也不应该以这样的方式。人过于看重自己的名声,往往被名声所累。

有什么办法呢?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南阳关必破,而伍云召的命运,在韩擒虎悲观不安的揣测中,暂时还没有一个明晰的结局。

五里外驻扎的瓦岗军是一个变数,如果伍云召利用得好,还有翻盘的机会。但瓦岗军显然没有歇斯底里鱼死网破一役必破隋军的决心,更多显出一种强大的克制。情报显示南阳关内也没有人出来与之联络,那么,瓦岗军出现在这里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呢?是攻是防,韩擒虎的猜忌,让瓦岗军在大隋与南阳关之间的态度变得有些暧昧。

子夜时分,韩擒虎得到情报,李密的瓦岗军有移动迹象,天亮之后,隋军发现他们全部突然不见了。瓦岗军走得太干净利落,秋风扫落叶般的,南阳关外该收的麦子一粒也没有留下,全让他们捎带着弄走。

城内百姓什么难听的话全骂出来,就差真动手去挖李密家祖宗八代的坟墓。好在伍云召及时开仓放粮,安抚了城内的骚动,更为自己赢得不少民心。远在南阳关外军帐里的韩擒虎也不得不对他这一措施钦佩有加。

新文礼和尚师徒在约定的时间内到达南阳关外,分驻东、南两面。韩擒虎带兵亲驻西面,麻叔谋引兵驻北面。宇文成都驻南阳关通往秦岭的西北要塞,以防伍云召发奇兵,越秦岭奇袭长安。自此,形成对南阳城的合围之势。择吉日,除宇文成都驻防外,其他四路人马一起进攻,南阳关大战一触即发。

南阳城真被围住的时候,城里面反而安静下来,有种绝望的踏实感。

府衙成了军事指挥中心。城外的东西两军营在略作抵抗之后,收缩到城内,与城内兵营分成四队,驻守东西南北四城。隋军没有发动大规模的军事进攻,只是把南阳团团围住。城内任何人,除了伍云召一人之外,都可以出城,到哪儿都行,隋军决不干涉。但有一条,出去可以,再进来可就难了,一个人也不允许进来。

韩擒虎在用最少的代价,换取战争的胜利。强大的攻心战术之下,南阳关内的百姓,在权衡利弊之后,会把生存放在第一位,最终弃城而去,暂时避开血光之灾。这种效应会在民间逐渐放大,最终扩散到军营,一部分士兵在本能的驱使下也会选择离去。那么,要不了多久,南阳关会成为一座空城,韩擒虎兵不血刃就会轻取了它。

大隋军队从上到下,似乎都挺享受这种新式战术。不用动刀动枪就能取得胜利,而且还保存着可贵的体力。在源源不断的后勤保障之下,他们更像一次军事演练。这场战争之后,韩擒虎元帅将赢得更好的名声。

伍云召看出韩擒虎的良苦用心,他在给伍云召机会,让他寻找翻盘的战机。

南阳关内开始有小规模的集体外逃事件。珍爱生命的话,就得远离战争。在伍云召的授意下,军卒没有刻意去阻止。制止的结果,只会引起更大的恐慌,最终引起民变。

这个时候,高丽商人朴仁礼也到府衙向伍云召辞行。他面有难色,半天才嗫嚅着解释,老母亲近日托梦,要他回去。

紫烟和紫嫣极为诧异,她们没有想到平时和颜悦色的朴老爹也提出离开。朴仁礼是城内有影响的商业精英,他的离去会动摇城内大户人家的信心。怕引起离城的风潮,那么,要不了多久,南阳将会成为一座空城。

伍云召表现得很诚恳,嘱咐他一路小心。紫烟望着朴仁礼的背影,骂了一句:“怕死的高丽人。”

伍云召瞪了她一眼,道:“紫烟,也许他老母亲真的思念他了。”

紫烟撇撇嘴,小声嘟囔:“真巧。”

伍保在一旁帮腔道:“是啊,不早不晚,刚好是围城之时要离去。太巧了。”

朴仁礼的低调离去在南阳城内并没有起到多大的效应,也没有引起过多的恐慌。围城的张力,让城内百姓更关注的只是自己的生存空间,而很少去关心别人。朴仁礼仅仅带了三四个仆人和五六头驴子在一天清晨出了东门,往东北而去。

据说驴子背上的布袋里藏着不少金子。当然,这也仅仅是一个传说。

朴宅留下一个年迈的老管家和两个老妈子看守,也许是期许着不久的将来他还会归来。当然,这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作为一个有生命的人,在朴仁礼刚刚越过南阳城东北二十里外的独山后,就再也不存在。

很不幸,在那儿,朴老爹碰上了在山脚下打野味的麻叔谋。那天晨上,麻叔谋将军的手气不是太好,心情多少受到影响,当他看到一支有着辎重的驴队,让麻叔谋心头多少泛起点喜悦。他右手的马鞭轻轻一挥,从鼻子里哼出一句:“猎物。”

朴仁礼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到了阴曹地府。大部分人是幸运的,因为他们没有遇上心情不太好的麻叔谋。与之相比,朴仁礼的遭遇实在是太惨。南阳城里没有人知道朴仁礼的去向,都以为他回了遥远的高丽,再也不回来了。高丽的老家也没有人知道,以为他在遥远的中原尽享荣华富贵。

麻叔谋果然在驴身上的布袋里找到不少财物,包括金子。他用其中的很少一部分贿赂了监军,把这偶然事件变成了一起与叛军小规模作战而且大获全胜的战绩,因此还记录到了功劳簿上。

就在麻叔谋将军把劫杀变成战功的时候,南阳城内西北角望乡台下的福祥酒馆里弥漫着一股不祥的气氛。刚刚从梦中醒来的刘排军坐在柜台前望着店内几个叫花子,高声骂道:“跑,往哪儿跑,就是皇帝来了,我们该在这儿混还就在这儿混。怕死的全给我滚,想滚多远就滚多远。”

几个乞丐小心翼翼地站在那儿,半晌才有一个小声解释:“排军哥,城内粮食有限,我们能讨来的越来越少,出去几个兄弟,也减少一些生存的压力,大伙没有贪生怕死的念头。”

“投军去吧,老子给你们几件好衣服,全去投军,帮着伍侯爷守南阳关。”

乞丐们面有难色,解释道:“早按照排军哥的意思,能投军的三五十个已经在兵营了,我们这些全是老弱病残,四肢不全的。”

“那你们都给我乖乖待在城内,就是在这儿饿死,也不准离开南阳关一步。如果隋军敢屠城,刘排军向天保证,我要和他们血战到底。”

几个乞丐刚想退出去,刘排军示意刚下楼的芙蓉,道:“多准备些饭菜,让伙计们吃饱了再走。”

芙蓉蹙下眉,扭身往厨房走去。刘排军问:“芙蓉娘的身体咋样?”芙蓉头也没回,生硬地应了一句:“还是那样。”她是心疼仅有的一些粮食。

吃过饭后,乞丐前脚刚走,刘排军对芙蓉说他也要去府衙探听一下。一是看看有关黑狐狸的失踪案,上面是否依然还在追究。另外他关心的是城内与城外的战事到底在什么时间发生,行武出身的他,听到战事血脉就喷张开来,再也舒缓不下去。

芙蓉知道刘排军的脾性,由着他,只是嘱咐他早点回来,近来福祥酒馆几乎没了生意。那些地痞流氓也窝在家里算计着生活。芙蓉在这时候,反而越发需要刘排军,有排军哥在,她心里就不慌张。

刘排军离老远就看到府衙所在的街道已经军管,一般人是不能接近的。刘排军远远地张望许久,也不见焦方的身影出现。府衙内不时有官军进进出出,气氛沉闷而又紧张。没有人愿意坐以待毙,军人的荣誉就是战死沙场。与其在这种令人窒息的等待中慢慢走向灭亡,不若轰轰烈烈地干上一场。

府衙的内宅,焦方正匆匆地穿过长廊往书房走去。伍云召在那里等着他,有事相谈。在长廊尽头他见到紫嫣哄着少爷伍登,伍登踉踉跄跄试着走路,不时新奇地笑上两声,音质清脆甘美。他并不知道大人的悲伤。

伍云召和夫人默不作声地坐在书房里面,似乎都想着什么心事。焦方急促的脚步声把他们拉回到了现实的残酷。伍云召示意焦方坐到一张花梨木椅上,他却和伍夫人两个站了起来,一并立到焦方面前。焦方吓了一跳,忙从椅子上蹿起,慌着叫道:“侯爷……”

伍云召和伍夫人已经屈腿跪在他的面前。焦方吓得魂飞魄散,双膝一软也跪了下来。

“侯爷,焦方情愿与您生死与共,您这样实在是折杀焦方。”

伍云召说道:“焦方,今有要事重托与你。离此二百里的淅水陀螺寨有我一个叔伯哥哥伍天锡,手下近万兵马,山上金银满库,有粮有饷。当年因碍于他是做山大王的,我们很少往来,但他捎话说若有一天用得到的,只需一句话,万死不辞。”

焦方这才听得明白,原来侯爷这是在搬救兵,让他不理解的是,为什么不早早行事,直到隋军围着了南阳关,他才想起。焦方道:“侯爷您放心,焦方这就去陀螺寨。”

伍云召喜道:“焦方,你平素机智多变。思前想后,此去只有你是最合适人选。想南阳关的安危,系于你一身,所以请受我夫妻二人一拜。”

焦方哪受得这大礼,早把头磕得咚咚作响。“侯爷,焦方即刻动身。”

“此去路上多凶险,你要小心行事。”伍云召嘱咐道。

焦方点了点头,不经意间,他看到伍夫人用一种奇怪的表情望着自己的夫君。这种表情让焦方心里咯噔一下。是一种无奈和忧伤,抑或其他?焦方一时也猜不透。

伍云召指着花园说道:“你着便衣从后门出去,外边早备好马匹,暗藏银两,我怕此事走露风声,所以暗中行事,只有你我知道。路上见机行事,不要耽搁行程。”

焦方沉重地点点头,往后花园走去,隐隐地,他听到不远处传来紫烟呼唤伍保的声音。

“保哥,保哥……”像风中的铃声,透明、纯粹、悠扬。

在焦方的耳朵里,却分明还有种感伤。他突然有种预感,自己再也回不来了,南阳关的所有人和事,都在渐渐离他而去。他正被另一个是非漩涡,抛到一处遥不可及,无人可助的陌生地方。

出了后门,果然有亲兵守着一匹好马在耐心地等候着焦方。翻身上了马,摸摸怀里伍云召的亲笔书信,焦方又回头望一眼府衙,纵马疾驰而去。正午的阳光之下,南阳关里关外的一切事物,都显得无精打采。细细的一道黄烟,是焦方离城而去的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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