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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墓迷踪》 作者:一一

第八章   墓下之鬼

第八章 墓下之鬼

焦方快马跑一天半,到了淅水县。天色已晚,人困马乏,他找了一家不大不小的客栈。店主殷勤地迎上来,帮他牵了马。焦方见院子里面空落落的,没有一个人,刚想开口,店主却道:“这位爷,在我们这儿住店,都有言在先,店钱可是有点贵,您先掂量掂量,能住再住。”

焦方笑道:“怎么个贵法?”

“照您这连人带马,不算人的伙食,马的草料,光店钱每天是一两银子。爷,不是小人故意为难您,不信您到别的店打听打听,全是这个价。”

焦方一听,觉得这简直如同打劫一样,心里不悦,想只住一晚,明天就走,也就不愿再找其他店投宿。

“那好吧,我暂住一宿,贵就贵点。”

店主小心说道:“您先别慌,我这还没有说完呢,税收还没有算上。”

焦方压着怒气问:“税收?住店还要收税?”

店主显得无可奈何,愁着脸说道:“是啊,爷儿,每天早上衙门都会派人到各店铺里收税,您住一宿,路税、马税、人头税杂七杂八的加在一块儿,还得收您二两多银子。”

“哪儿来的这样的规矩,分明是欺负人嘛。”

“爷,您别生气,本县捐税可就是这么邪,除了地产买卖之外,什么税都有,采石税、树木税、桥税、路税、店税、驴税、狗税、胭脂税……除了放屁不纳税外,没有不收税的。”

焦方一腔怒火,道:“什么世道,这叫人怎么活。”

店主叹道:“要不有那么多人卖儿卖女,逃荒要饭,被捐税给活活逼死的也不少。我这小店隔壁有个种菜的徐老头,就是被毛驴税给害死的。

“年前官府说为打高丽要征毛驴,每五户交一头,没有毛驴的得交毛驴税。强势的县令大人事先知道这件事,他用四五两银子一头的价格,早把毛驴买走。等政令一下来,他卖二三十两一头,这下子可把大家给坑苦了。

“小店隔壁徐老头有一个大儿子,因为交不起这驴税,他就跑到县衙去争辩,挨了一顿毒打。年轻人,火气也大,他头脑一热就用火点着知县的内宅,自己逃掉了。

“知县怎能罢休,把徐老爹给抓去,给他披上一张破驴皮,让他顶了头毛驴,跟着毛驴一起到玄历山去运石头。可怜徐老爹一脚蹬空,滚下山脑浆崩裂,摔死啦。”

焦方听得怒火中烧,但想到此次行程事关重大,不好惹是生非,只好先把这口气闷在心里面。进了房间,躺在床上,想:这些贪官污吏,百姓不反才怪。想着想着,因为实在困乏,一会儿就睡着了。

嘭,嘭,嘭。急切而响亮的敲门声把焦方惊醒,睁眼一看天已经大亮。以为是店主叫他起床吃早饭,焦方忙起身打开房门。门外却站着四个虎背熊腰的官差,为首的一个开口问道:“你是昨晚住这儿的吗?”

“是。”

“好,我们是本县税官,快交税。”

焦方故意打着哈欠道:“老爷,您说什么?住店也要交税?”

为首那位不耐烦地道:“路税、马税、人头税,前几天我们老爷又娶了一房,外加一份胭脂税,一共三两银子,当然,我们哥几个的酒钱劳务费另算。”

焦方故作可怜状,道:“老爷,我一个穷过路人,哪来那么多银子。”

那人早显得没了耐性,他上前指着焦方床头的行李,道:“少费话,快交了吧,那里面鼓鼓囊囊的,不像个没钱的主儿,别让我们自己动手,那可就不是几两银子的事了。”

焦方退到床头前,提起行李,道:“老爷,这里面也是没有的,不信您进来看看。”

为首税官蹿了进来,伸手就去夺他的行李。眼看就要抓到,只觉眼前一晃,行李却到了焦方另一只手里。官差勃然大怒,叫道:“耍我。”一把揪住焦方的胸衣。

焦方装作慌张的神情,忙乱地去掰税官的手。税官手腕一麻,整个手臂失去了控制能力,不听使唤地滑下来,竟像不属于他似的。税官大叫着:“妖术。”抱着一时没了知觉的手臂退到门边。

旁边的三个官差看着他大笑,道:“看你的样子,不会是昨天晚上和老婆在床上用力过猛,时间太久,连一点气力也没有了吧。”另一个说着走到焦方跟前,伸手就去抓他的行李。焦方还是装作慌张地去推他的胳膊,那人脸色一变也抡着一只失去活动能力的手臂退回去。

另外两个奇怪起来,他们同时扑向焦方。焦方身子往后一仰,把腿横着扫出,两个人像被一根铁棍打着一样失去平衡,扑通一声趴在地上。

这时四位官差才知道并不是遇到什么妖术,面前是一位身怀绝技的世外高人,他们看走了眼,四人却也是见风使舵的主,当即放软腔调,恳求:“客官,只怪我们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您是哪路神仙,如有怠慢,多多包涵,知县大人下的命令,我们也只是照章办事,望您高抬贵手,放兄弟们一马。”

焦方见他们说话诚意十足,加上都是在衙门做事,于是上前解了他们的穴道。四个人动动手臂,活动自如,当下十分高兴。给焦方施了一礼,退出房间。

四位官差刚走出去,店主跟着就溜进来。他神色紧张地对焦方道:“爷,不得了了,您把官差打了,快走吧,一会儿怕他们会叫人来报复您的,我这小店也会跟着遭殃。”

焦方看一眼店主,暗自笑他过于胆小谨慎。“掌柜的,你不用担心,他们已经被我收拾得服服帖帖,不会再来。”

“爷儿,您不知道,他们这是故意麻痹您,到这里的人没有不被他们盘剥的,马上会有更多的人来找您的麻烦,爷,您要是识相就快点走吧。”店主很是为焦方的安全担心。

焦方本就不打算多待,他在店里喝了几口粥,骑马上路。刚转过街口,身后面有急促的脚步响起。焦方还没有来得及回头,就听到背后有风声。他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在空中翻个身子,这才看清有个人凌空袭来。正是四个官差叫来了多个帮手,那人见焦方躲过偷袭,就势化掌为刀,劈向正要落下的他。

焦方先前见识过四位官差的身手,所以并不畏惧,双掌直抵那人的双掌。两人对掌的一瞬,焦方看到对方脸上露出一丝诡秘的奸笑,他不由得暗叫:“不好。”

那人被焦方击出丈余,踉跄着,幸有同伙的搀扶,才不曾趴在地上。

焦方稳稳地又坐到马上,只觉得手心有些异样。低头一看不觉大吃一惊,左手手掌正中有五处小小的黑点,又痒又疼。黑点随着血流慢慢地扩大,整个掌心瞬间麻木。“卑鄙的小人。”焦方骂道,“拿解药来。”

原来那些官差们料到不是焦方的对手,所以事先准备好,在交手时下毒。为首的税官得意地大笑道:“这下知道厉害了吧,乖乖地把银子和马留下,也许我们会考虑给你一条活命。”

焦方骑在马上,又惊又怒,厉声道:“快拿解药来,不然我一个也不会放过你们。”

“哟,蛮厉害的嘛,现在你不过一只病猫还想发威呢。”有官差笑道。他们都小心地距离焦方远远的,等待着焦方中毒昏倒。

手掌上的黑点越来越大,漫过手掌,往手臂蔓延。焦方在马上觉得头晕目眩,摇摇欲坠。不能坐以待毙,焦方右手撕下一段衣袖,用力扎紧手腕,让毒性发作慢一些。然后,他望着那几个官差,再一次说道:“拿解药来。”

官差们哈哈大笑,并不作答。焦方突然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像一支利箭冲向他们。砰砰几掌击倒三个,其他几人见焦方中毒还是这么厉害,忙躲到一旁。焦方哪里肯放过,眼只盯着那个刚才偷袭过自己的人。那人偏偏武功在这群人中是最好的,他躲过焦方的一击之后,转身逃跑。

解药一定在他身上,焦方不敢放过,后面紧追不放。转过几个弯,竟然也就剩下他们两人。渐渐地,焦方只觉脚步越来越重,知道这一用力奔跑,毒性发作得更加厉害。眼见那人越跑越远,自己有点支撑不下去,焦方心里一阵难过,侯爷交待的事情还没有办,自己却要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

追过一个转弯,面前豁然开朗,竟是城区最偏僻的一处坟场。那些长满了荒草的坟头十分的低矮,好像是时间久远的无主之坟,异常的荒凉。那人跑到坟场边上,停住,不敢往前一步,似乎对这里非常的忌讳。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冲焦方扬了扬,让他看清楚。

“解药。”那人说完,甩手把布包扔进坟场里面。拍了拍手,噌地跳上了墙头,几个跳跃,不见踪影。

此人故意把焦方引到荒无人烟的无主之坟,剩下的官差早把他的马匹和行李从容接收。焦方明白过来,却再也没有气力回头去追讨。眼下最关键的是把解药拿到,先清理完身上的毒性。

坟场偶尔有一只寂寞的乌鸦在叫,空中的小鸟在朦胧的夜色中,警觉地在坟头上掠过,并不敢作片刻的停留。焦方拖着沉重的双腿,一步步往坟场里挪,强睁着那已经开始困涩的双眼,找寻被扔进乱坟的解药。

乱草缠绕着焦方的双腿,让他走得很艰难,地面上因为不久前下过雨泥泞得如同沼泽。焦方一脚下去,觉得自己已经没有气力再把它抬起来,如果不是因为侯爷交待的事情还没完成,这个时候他宁愿放弃对生的眷恋,躺在这里听天由命。

一处水洼半淹了青草,他也懒得绕过,一脚踩上去。脚下一滑,水下的泥地非常的松软,一条腿陷了进去。焦方急忙用力拔起,不想却陷得更深,整个身子一下失去控制跌进水洼里面。

这里一片沼泽。焦方只觉得身体在不断地慢慢往下沉,人越挣扎陷下去的速度越快。水洼像一个贪婪的大嘴,正一口一口地把他吞咽下去。

“想不到我焦方竟然死在这个荒凉的地方,侯爷,焦方完不成您交待的任务了。”焦方合上眼睛,斜躺在水洼中,由着污水渐渐地淹没他的脖子、下巴、面孔……刹那间,下沉的身体一晃,完全让泥水吞没掉。

焦方仿佛从一个漫长的梦境中醒来,黑暗中,他觉得自己飘浮在云端。

生还是死,一念之间竟不能辨别。他的左手已失去知觉,艰难地探出右手摸出去,四周全是些粘稠冰冷的液体,同时还散发着一股经年不消的陈腐味道。

“这是哪?”他轻声问自己。

暗处传来一声阴冷而凄寒的笑:“嘻……坟墓。”

“你是谁?是人还是鬼?”焦方颤声问那个阴暗里传来的阴暗声音。他右手游动着,碰到了一块石壁。

“你说呢,在坟墓里面会是人?”那声音听起来很是愤怒,却也隐含着一丝难言的悲苦之音。

焦方想自己也许死了,这是鬼与鬼之间的对话。于是,他心里不再害怕,问:“怎么这么黑,看不到东西。”

那声音冷笑道:“鬼,还需要光明?”话音刚落,焦方觉得身体被什么东西拽着,从光滑的液体表面划过,触及岸边,一股引力吸着他腾空而起,慢慢地落下来,已然是立在坚硬潮湿的地面上了。

一只干枯的手按在他的头顶,一阵巨疼,那人的手指几乎插进了焦方的头骨里面,他疼得几乎要昏过去。那声音厉声质问:“你是谁?为什么到这里来了?”

焦方命悬一线,苦笑道:“我和几个人打架,他们用卑鄙的手段让我中毒,骗我到这里,于是我就掉进了沼泽里面。”

那人的手好像缓和了一些。“卑鄙?是的,他很卑鄙,他说他爱我,爱得快要发疯了,我把我所有的绝学教给了他,可最后呢,他暗中偷袭算计我,想尽一切办法想把我弄死,可惜我命大,活下来了,人不人鬼不鬼地活下来,在这阴暗潮湿的坟墓里做着活死人……”

那人好像陷入了对往事的沉思,一时胡言乱语起来。焦方终于辨别出来,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只是听起来低沉沙哑,不细分辨,几乎让人辨不出她是男是女。

“这些年,我就待在这里,苦度着日子,如果有一天出去,一定要让这狗贼遍尝世上最惨忍的酷刑,好让他像我一样生不如死……还好,这是天意,你无端地从上面掉下来。好,好,你背着我,随我一起去找那负心的贼人。”

焦方听后无奈地说道:“我已经是将死之人,没有什么用处。”

那妇人并不相信,另一只手扣着他右手的脉搏。焦方苦笑道:“还把什么脉啊。”他强抬起冰凉的左臂,放到她的胳膊上,那人立即把他的左臂甩开,惊叫着:“你中毒了。”

那只干瘪的手小心地碰触着焦方的左臂上,道:“还有得救,但你得答应我,你好了之后,背着我去找那贼人,让他受这世间最痛苦的刑罚,我,我现在已经是半残之人了。”

焦方说:“如果能出得这坟墓,我当然答应你,但我还有别的事情,得先办完之后,再一心帮你寻仇怎么样?”

那妇人怒道:“不行,先帮我找到那人之后,我再放你走,不然我也不会救你的。这里是一个汉代的将军墓,修建得十分牢固,如果没有我的帮助,你休想出去。”

焦方心思一转,道:“好的,我答应你,但你得帮我解毒,我帮你,我们一起去找你的仇人。”

“好,”那妇人貌似颇为喜悦,突然间又变了颜色,怒道,“不对,你们男人多狡诈,不能信的。”她似乎在犹豫,片刻又道:“你得立下毒誓,如果违背诺言,万箭穿心,不得好死。”

焦方听了暗暗叫苦,不得已道:“好,若我违背誓言,不得好死,万,万箭穿心。”

那妇人这才放心,用手在他左臂上摸了一个来回,似乎在确定他的伤势。

“什么毒性我没遇到过,最厉害的水银之毒我也有办法,”她冷笑一声,“你这点毒,哼,笑话。”

她迅疾地点了焦方臂上的几个穴道,说道:“你忍着点,我帮你解毒。”

焦方还未得及吭气,忽然觉得左手腕上一凉,像失去了什么似的。他大吃一惊,右手颤抖着向左臂摸去,左臂上空空如也,左手生生不见了。那恶女人不知用什么东西,竟然把焦方的左手给斩掉了。

焦方又惊又吓,恐惧地叫了一声:“你……你……”刹那间,头脑一片空白,竟昏死过去。

昏过去正好,省得在治伤时他大惊小怪,呼喊不停。那妇人也不作声,在湿地上挪动两下,摸到一只玄铁手臂,她用一直握在手中的短剑削去铁臂只留铁手。拿着铁手,摸索到了焦方身边。

她把这只沉重而又设有精巧机关的铁手安在焦方的手腕上,然后,巧妙地把焦方手腕内的筋脉抽了出来,对接在铁手的相应机关上面,打结拴牢。那妇人喘着粗气,忙碌一会儿,终于完成了对接。她坐躺在一旁歇息,静等焦方醒过来。

好久,焦方才从惊吓中醒了过来,左手像被什么东西绑在了一起,沉重而疲倦。那妇人冷笑着说道:“如果不把你的手给砍了,毒气会攻心而死。我本可以为你解毒,但在这地下墓穴里,什么药物也没有。我把它砍掉,却给你装了一个更好用的铁手。以后这只铁手完全和你融为一体,要比你过去的手厉害百倍,它本身已经近乎一个无坚不摧的利器。除了我手里这把鱼肠剑,天下没有几样兵器能和它抗衡。”

焦方又惊又怒,抬起右手摸过去,左手腕上无端被那妇人接上了一只冷冰冰的铁器。他想抬手把它摔掉,可左手臂麻木,无力抬起来。右手刚一拽到那只铁手,心里立刻泛出彻骨的疼痛,手臂上的筋脉全让那妇人接到铁手之上。

“你不要徒劳地想把它甩掉,那是不可能的,它已经和你融为一体了,”妇人嘲笑着,“你知道这只手原来是谁的吗?”

焦方虚弱地叫着:“谁的我也不喜欢,我宁愿没有这只手,做个残缺的人,也不要这只怪物。”

妇人并不恼火,阴森可怖地干笑几声,道:“看得起你才给你装了这只铁手,它可是古代一位大将军的制胜法宝,将军就是靠这条铁手臂,为楚国立下汗马功劳。据我推测,那时将军一定是找到了宛地的能工巧匠,精心打制了这条无敌的铁手臂。”

焦方知道宛是南阳关的旧称。

“当时,人们用的都是青铜兵器,也只有宛地才有少量的冶铁之术。铁的珍贵不是一般人能用得起的,我想这位将军为名留青史,他请人打制了这只铁臂,上面还设了机关,与人的筋脉相连之后,能像原来的手臂一样的活动自如。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将军一定是亲自斩断自己的左臂,然后,让匠人们把这铁臂安在身上。将军果然靠它立下赫赫战功,以致死后按公侯的规制下葬。

“估计连他自己也想不到,他的墓穴风水太好,铁手几百年后,依然不锈崭新如初,竟然又在你身上派了用场。不错,我们现在正是在这个将军的墓里面。你慢慢养好你的铁手,这里有很多随将军下葬的武学奇书和排兵布阵的谋略,你的机缘很好,遇上了,更重要的是你遇上了我,年轻人,如果你好好听我的话,我会把我平生的绝学全传授给你,够你享用一生。”

那妇人讲到此处,突然像勾起伤心往事,恨恨地道:“那贼人,我本已经是他的人了,自会把所有的一切教给他,谁想,他却起了暗害我之心,他以为把我锁在古墓里我就活不成了吗?痴心妄想。出头之日到了,等我一出去,定让他尝尽天下所有的苦头,让他知道生不如死的滋味。”

妇人说到此,情绪颇为激动,一时气急,竟说不下去了。焦方对她的话并不感兴趣,他只想赶快出去,他还没有完成侯爷的使命。想到此,焦方往怀里一摸,侯爷的亲笔信早不知丢到哪儿里去了。焦方脑子里一片混乱,此时此刻,也许命才是最重要的。没了性命,所有的一切就无从谈起。

焦方渐渐学会接受现实,命暂时保着,可在这地下坟墓里,又如何能出得去呢。

“婆婆,谢谢你的救命之恩,可我们怎么能出去呢。”

“婆婆?哼,”那妇人冷然道,“出去?省些气力吧,等你完全康复了我再告诉你,如果容易出去,我还待在这里干什么。那些可怜的没有一点水准的盗墓贼,他们根本就想不出来怎么能打开这个坟墓,就是他们再有经验从外边也打不开的……”

焦方听着妇人唠唠叨叨,觉得索然无趣,慢慢地,竟睡着了。

饥饿让焦方再次清醒过来,他不得不求救于那妇人:“婆婆,这里有吃的吗?”

“当然有了,你四处摸摸,水坑里面有鱼。”妇人说道。

焦方按她说的,摸到水边,右手探到里面,冰冷的水里面果然有小鱼在游动,轻轻地啄着他的手。焦方试着抓了一条小鱼,小鱼在他手里挣扎着,他突然惊喜地道:“婆婆,我们能出去了,这里面一定有地下河,不然也不会有这些鱼的,我们顺着它出去吧。”

妇人古怪地笑道:“休想,这里确实有地下河,可被这坟墓的青石板子四处隔开,如果不是因为有过地震,青石板有了缝隙,这些水是不会渗进来的。坟墓的主人也想不到,他以为有了青石的隔断,他就不会受地下水浸泡之苦。”

焦方把这小鱼放在手中,却怎么也难以下咽。小鱼极是难闻,有种说不出来的腥苦,不要说吃了。妇人道:“爱吃不吃,反正这里再也没有其他食物,帮我捞几个,我也饿了。”

焦方爬过去,把鱼递给妇人。焦方一碰到她的手,就感到冰凉,这种冰凉迅速蔓延全身。妇人如同死人一样的体温,让焦方难以接受。妇人接过鱼,放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发出吱吱的声响。焦方想象着她吃的贪婪样子,趴在那儿干呕起来,好一会儿才平息。

“你慢慢就会适应,除了这些冥鱼,没有别的可吃。”妇人冰冷地说道。

肚里也没什么可好吐的,黑暗里也无法知道日子的长短,焦方不清楚自己到这里已经有多长时间。又饥又饿,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试着抓了一条冥鱼勉强塞到嘴里面。那鱼带着粘稠的液体一摇一晃滑进嗓子,焦方也不敢撕咬,顺着鱼的意思把它活生生地吞咽下去。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焦方学会了接受与适应,连着活吞七八条小鱼的样子,才把那个饥肠辘辘的胃填饱一些。

那妇人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等焦方吃完鱼,她才开口说:“初次吃难免有些不习惯,等会儿,你肚子肯定会疼,没有什么大不了,忍一忍就过去了。”

能填饱肚子已经不错,焦方对她的话也不在意。没过多久,只觉腹中轻微地晃一下,跟着,突然像有千百根针由里面要向外穿出来一样,疼得无法忍受。

焦方抱着肚子,痛苦地蹲在地上,巨疼一浪高过一浪地袭来,势不可当,整个肚子仿佛要被这些针刺破了。这种痛苦四处蔓延,不一会儿全身上下都感觉像要长出针刺。焦方疼得把头撞到地面上,嘭嘭作响,四肢百骸,如同早已经不是他的。

他不禁惨叫着求那妇人:“婆婆,你杀了我吧,我全身疼得难受。”

那妇人阴阳怪气地笑道:“不用杀你,也许一会儿你就没命了,吃冥鱼,就看你的造化,神仙鬼怪这会儿也救不了你。”

原来这冥鱼长年生长在地下死腐之水里面,而这地下水长年泡着尸体,早已含有尸毒。冥鱼在这样的环境里生长,自然也感染了。尸毒是尸体分泌的体液和坟墓里面阴暗潮湿的霉菌结合,溶于水里形成。凡与之接触,重者会肠穿肚烂,轻者会生有毒疮,经年不会愈合。

焦方吃了它们,尸毒就在他体内发作。那妇人让焦方吃那些冥鱼,本意也并不是毒害于他。不吃只会饿死在这坟墓里面,如果吃了,看他的造化,挺得过去,不但能靠这小鱼生存下去,更重要的是他还能因此练得百毒不侵。焦方哪知其中深意,他只想着妇人心狠,故意用计害他。一时又疼痛难忍,就直接要求妇人把他杀掉算了。他也没想过,如果妇人想要他的命,早杀他几百回了,哪还能多此一举用一条并不高明的毒计。只是焦方疼得已经迷了心智,就这样胡说八道。

焦方痛苦地在地上滚来滚去,一不注意,掉进水坑里。喝了两口粘稠的所谓地下水,模糊着又爬了上来,躺在边上,只剩下呼吸的力气,再也动弹不得。他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在不断地膨胀,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咚的一声,脑子仿佛发生了爆裂,里面一片空白。焦方慢慢地合上眼睛,不知不觉中失去意识。

一丝光,如月亮一般柔弱妩媚清亮的光。

焦方慢慢睁开眼睛,看到光的母体悬挂在他的上方。一颗通体透明的珠子,一只干瘦的手捏着它。那个妇人正坐他旁边,借用夜明珠的光润,小心审视打量着焦方。

肚子里面已经不痛了,焦方身体却像散了架,没有一丝力气。毒性在他身体里发作一番,偃旗息鼓,焦方终于活过来了。这是他第一次在墓中见到光明,他也看清了一直和自己对话的妇人。

幽明光晕下面,那妇人浑身上下如炭般的漆黑,几处暗疮流着的黄水遍布全身,散发着腥臭的味道。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巨变,她的头、脖子和臂膀粘连在一处,只有暴出的眼眶里含着的几乎掉下来的闪动的眼睛,证明她还是一个活物。

这是一个曾经遭受过无边无际苦难的身体,在这个顽强存活的身体里,要有多少勇气和信念才能支撑自己勇敢地活着。焦方无比惊骇,一时忘了自己的伤痛。

他心里面突然想起张冯氏来,女人对生的渴望与坚定往往让男人望尘莫及。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完全没了人形,只是残留着生命特征的身体,焦方心里一酸,叫了一声:“婆婆。”眼泪不知为何簌簌落下来。

那妇人也看得真切,做女人最柔软的一面突然也显露出来,但那仅仅一闪而过。她沙哑地叫道:“吓着你了吧,想不到老妇人竟是这样一副模样。哼,臭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她突然收起珠子,在焦方的身体上重重地打几下,又挪回了自己原来的地方。

“算你命大,活了过来。以后吃鱼的时候,每次少吃几个,等能降伏住它的毒性之后,再慢慢加量。这里面的东西没有一样不含有尸毒,老天没有收你,是看在我这老婆子的面上,它要你活着,将来好为我报仇。”妇人恨恨地说道。

焦方在看清她容颜的一瞬间,不再讨厌这个妇人,心里面反而生出对她的同情。转而又想到了自己,一位老婆婆伤成这样,在这种环境里还顽强地生活,他更有理由好好地活着。焦方蓦然之间,信心大增。不管怎么着,只要是活着,比什么都好。我一定要出去。他心里暗暗下定决心。

一些时日后,焦方的身体康复了一些,能坐起来。他对老妇人拿着的那颗夜明珠充满好奇。一时却又不敢唐突,只好小声说道:“婆婆,这里太暗了,能不能再把你的珠子拿来,照个亮,我来这里这么久,也没有看清这里面什么样子。”

妇人警惕地问道:“你为什么要问它,你真像他,也如此爱财。这颗珠子价值连城,它曾经是一个皇帝的珍藏。我谁也不会给的,它只属于我。”

“婆婆,我只是想用它照个亮,这里面太黑。”焦方对那颗夜明珠并没有企图,在这个该死的墓穴里面,就是给了他,又有什么用。

妇人也发现自己一时失态,半天没有吭声,慢慢地,从怀里面掏出珠子。夜明珠的四周,又生出了一圈明亮的光晕,柔和而宁静。

光亮之下,妇人长相尤显得可怕。她那失去了嘴唇庇护的牙齿裸露在外边,一张一合,嘶嘶地呼吸着,鼻子处只有两只小孔,像蚯蚓进出的洞穴,一只外挂着的眼睛几乎就悬在它们的上面。

“拿去,你先看看四处的环境,如果你认为能出去,尽管逃。”妇人无情地嘲弄着他。

焦方从妇人手里接过夜明珠,说了一声:“谢谢。”

妇人停了片刻,茫然地说道:“谢谢?你像他一样的客气,当初,我为他做一件事情,他就说声谢谢,多生硬的话啊……他……他……哼,你们这些男人,全不可信。”妇人喘着粗气,再也不说话了。

焦方小心举起珠子,站起身来,四处打量。他们处于封闭墓穴的靠中间的高台之上。四面环水,这里好似一座孤岛。他蹲下来观察一直觉得不太正常的地下水,竟然是暗绿色的粘液。焦方一阵恶心,自己竟然一直在喝。

“这水里面含有尸毒和铜锈,巨毒无比,你的命像我一样大,所以能活了下来,这是运气。”妇人对焦方的矫情很是不屑。

高台之上,妇人身边还扔着一只铁臂。看到那只铁臂,焦方瞅了一下自己的左手,这只铁手,现在牢牢地接在他的胳膊之上。“本来打算砍掉你整个胳膊,把这只铁臂安上,可是你中毒太深,体质过弱,怕失血过多没了命,才只砍了你坏死的左手。”妇人翻着那可怖的烂眼,不冷不热地说道。

焦方也看得出来,虽然妇人口气冷淡,对他恶声恶气,但似乎并不讨厌他,一直在努力让他能活下来。焦方心里一阵感激,再望那妇人,她在焦方眼里已经不再是那么恐怖。妇人身边还扔着一些肮脏的绢丝和几卷残破的竹简,然后就是一些殉葬的瓶瓶罐罐,和一把很短的宝剑。

焦方在高台上转了一个来回,再没有别的发现,他有些奇怪,怎么会没有看到棺木,难道在地下水的浸泡中早已经化为灰烬?他把夜明珠举高四望,隐约间看到正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像棺木的巨大暗影。这也真是怪事,不知是谁,有那么大的劲,竟然把本该放在高台之上的棺木,推到了墓室的一侧。

焦方决定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到了暗绿色的水边,踌躇片刻,还是硬着头皮下去。他还想趁此察看四周,到底有没有可以出去的路径。

慢慢接近那具棺木,见它居然是紧贴着墓室的青石墙壁搁浅在那里。原来这墓室里面的地下水曾经很深,于是棺木如一只大船一样漂到墓室的一侧,后来,水慢慢消退,它也就停留在那里。

巨大的棺椁还算完整,焦方爬上去,看到椁和棺的夹层里面竟然放满了生着铜锈的兵器,还有一些朽了的丝织品。棺材的巨大盖子不翼而飞,棺材已敞开。焦方好奇地往里面一望,吓了一大跳。

里面躺着一具身披盔甲的尸体,居然不曾腐烂。但裸露着的面孔上,长着几寸长的白色的尸毛,样子极是怪异。据说那白色的尸毛巨毒无比,没有一个人敢去碰它。

焦方肃然望着安逸地躺在棺木中的将军,几百年前他曾叱咤战场,神勇无敌,今天却安详地躺在这里,再也不过问世间恩怨情仇。一切都如过眼云烟,时世多变,造化弄人。焦方暗自感叹,也不知道这位将军可曾想过死去几百年之后竟与一个衙门长史在坟墓里邂逅。

焦方站在棺椁的边沿打量那青石墙壁,发现棺椁正好抵着那扇巨大的石门。如果不把这个沉重的棺椁挪开,无论是从外边还是里面,谁也无法把这个墓穴打开。

他又沿着石壁转了一圈,发现坟墓全是用青石垒成,结构紧密结实。当初修建它时一定花了不少功夫,在防水防盗方面考虑得很是周详。这石制的墓穴宛若天成,如果不是因为意外发生过地震,甚至于这些地下水也奈何不了它。

墓室的上面也是青石穹顶,但多有坠落,那里不时有水渗下来。焦方能掉进来已是一个奇迹,想上面的沼泽让所有人望而却步。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用这种九死一生的方法进入坟墓。坟穴里的人想爬到室顶从那里出去,似乎比从青石门里出去还要艰难。

焦方看罢坐下来苦苦思索,也找不出一个好的办法出得这个墓室,似乎他和那妇人注定要困在这。“如果能出去,婆婆还待在这里面干什么呢?”焦方想到这里,不禁有些悲观。

那妇人好像看透焦方的心思,怪声说道:“出去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得先练得一身气力,把那棺材推开,打开石门我们就能出去,那些蹩脚的盗墓者,他们早挖通了甬道,我们顺着他们挖的盗洞就可以出去了。”

“这些笨蛋们到了门外,就是费尽心思也打不开石门,他们无论如何想不到这门的里面还挡着一个棺椁,嘶……嘶……”那妇人口里发出蛇一样的声音,那是她得意的笑声。巨棺的移位无意中耍笑和嘲弄了那些盗墓贼,让他们在外边抓耳搔腮,束手无策。

焦方盯着巨大棺椁,认为靠自己的力气根本是不可能挪开它,那妇人却有着近乎疯狂的信心。焦方重新回到高台之上,把夜明珠还与妇人。他坐到妇人一旁,静下来时,焦方才想到自己左手的伤势,那只连在自己手腕上的铁手,突兀冰凉,与自己格格不入。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焦方问那妇人:“婆婆,我来这儿多久了?”

那妇人冷淡地反问:“没有光明的地方,谁能记得时间?”

焦方听了,沮丧地低下头,走到水边捞上来几条鱼,送到妇人手里面。“婆婆,你就不怕这些有毒的鱼吗?”

妇人悲愤地叫道:“死都不怕的人还怕这些小鱼……”

妇人不再理他,把小鱼塞到畸形的口里面,吱吱地咬着,仿佛世上最美的鲜味。如果不是为了活命,谁愿吃这令人恶心的东西。焦方难过地想,婆婆都成这样了,心里还存着生的希望,我就更应该好好活着。他也抓了几条,生生地吞咽。过了一会儿,肚子又是如针刺般的疼痛,不久就又慢慢平复。

迷迷糊糊的,焦方被一阵尖锐的叫声惊醒。他睁开眼,四周一片黑暗。一把短剑在他胸口划来划去。

“火镰呢,快给我拿来,我要烧死你,你跟我说实话,你喜欢的不是我,你想要的是那些黄金,你想把它们全偷去,告诉我,是不是,如果你不说实话,我要烧死你,谁派你来的,你的主子是谁?”

焦方不敢动弹,依然假装睡着。那妇人又开始梦游了,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这个样子,起初焦方被吓得不轻,后来,才发现她只是偶尔神智不清的时候才发作。

过了一会儿,一个凄苦的声音在说话:“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了你,我跟着你到家里,让你娶我,你却一本正经地拒绝。说你有一个好老婆,你不会有负于她。

“我不信,天下有能比我还美丽的人吗?我问你,你的老婆是那个又凶又丑的女人吗?整个城内没有人不知道你老婆的凶悍,连我一个外来人也有耳闻。你却一脸的甜蜜,说,那只是白天,她那是做给别人看的,晚上,我们在房间里……你说不下去了,像醉了一样。

“当时我恨得几乎想用一把剑把你杀掉,可我怎么舍得呢。我是如些地喜欢你。那天晚上,我偷偷地趴在窗户外边看你的老婆,我就不信一个白天蓬头垢面声音嘶哑的女人,晚上能好到哪里去。

“我看到她在镜前梳妆着,耐心地等待着你回来。她肩上披散的长发没有一丝散乱,身上穿着锦丝的长袍,用香草熏过,没有一个污点,没有一个折皱。她脸上挂着恬静的微笑,用柔和的女声说话。那一刻,她显得又温柔又幸福,又成熟又完美,高大而且丰满。

“我恨透她像佛一样的丰肩,天女一般的宽臀,看到她像大理石雕成的手和修长的双腿,我真想当时死了才好。

“我终于相信世上还有这样的女人,她把自己最美最温柔的一面留给了自己的男人。过去我以为女人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包装得精巧无比,屁股扭着到街上去给别的男人看。招蜂引蝶的,然后卖弄完了累了,回到家里卸了妆,彻底地恢复了本性,变成一个黄脸婆苦瓜脸,神神叨叨啰啰嗦嗦来烦自己的男人。不,不是这样,我错了。

“当时我在窗户外边,疯了一般。我想我一辈子做不到她那样子。我服输了。

“那天趁你一个人在洗澡,我光着身子,跳进你的澡盆里面。你用手护着我那刚刚成型的胸脯,问我相信不相信这世上还有最纯洁的爱。你竟然对我的身体无动于衷,我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从澡盆里跳出来,说我不相信。

“你望着我,眼里没有一丝的邪念,你说,小青……我却不愿意听,逃了出去。一气之下,我找到了那个地方,不管你设计得多么严密都难不住我的,我是天下第一的盗墓贼的女儿。那里有很多很多让我眼花的金子,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还有,你竟然还存了许许多多的兵器,我想,如果我告发你谋反的话,你就会轻而易举地被斩首。

“可我舍不得,因为我一直爱你。”那妇人的口气突然变得异常的温柔甜蜜。焦方也不敢吭气,这妇人长久在坟墓之下,形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这个时候,她兀自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中,不能自拔。

“我只拿了一颗夜明珠,我爱你,只想给你一个小小的惩罚。

“那天晚上,我隔着窗户看到你老婆,我才发现我完全错了,我一辈子也斗不过她。我带着那颗夜明珠,它是唯一对你的纪念,逃离了。我当即答应下了我师哥的求婚,当初我离开家,就是为了躲开他。想不到,最终我还是嫁给了他。”那妇人说到此处,伤心地抽泣起来。

“我想我应该像你的老婆对你一样对待他,把所有最美的一面让他占有。可我发现我做不到,心里全是你的影子。他知道我不爱他,他知道我心里有你的秘密。有天夜里,趁我睡着,他把我捆了起来,灯油浇了我一身,他站在床前,举着灯,要我说爱的不是你,只是那些黄金,他还逼我说出黄金的藏匿之处,不然,他就烧死我。我怎么会告诉他呢。”

那妇人突然痛哭起来,抽泣着说道:“他,他真的把我点着了……”

焦方听得惊心动魄,这妇人当时遭受了多少非人的磨难,现在讲起来,依然心怀恐惧。但不知她又怎么会逃到这里来。

妇人哽咽不止,几乎无法再说下去,良久,才又道:“对他的仇恨支撑着我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一直活下去,希望这个贼人有一天能亲尝我所受到的痛苦,而我却也想有那么一天,能再看你一眼,躲在远远的地方看上一眼也就满足。

“当初他把我按在床,脱我的衣服,伏在我的身子……我一直闭着眼,心里面想象的是你,无数次默念的是你的名字。”

……

那妇人终于说完了,也说得累了,她躺在那儿好像睡着似的,不一会儿发出风箱一样的呼噜声。焦方知道了这妇人的一些身世,她的名字叫小青,她一直以来恨着和爱着一个男人。也不知道在这里生活了多长时间,她所痛恨和钟爱的男人还有没有活在尘世间。正是由于极致的恨与爱,最终让青婆婆痛苦而甜蜜地苟活到现在。

清醒的时候,青婆婆大多耐心地等待着焦方完全康复,在此期间她逼着焦方熟读墓主人留下的书籍。这时候他才在心里感谢伍侯爷教他和紫嫣、紫烟几个人识文断字是多么的有前瞻性,勉强能读通的破损竹简和丝绢上有华佗的五禽戏和孙膑兵法。而以前伍侯爷给他们讲过,这些东西好像都失传了。

有些地方焦方也不太懂,青婆婆更是大字不识一个,不可能给他解释。实在没办法,焦方只能默背下来,记在心里,不求甚解。

按照五禽戏的文字和图解,焦方练到快一半时,身体已经完全康复。那只铁手和自己的手腕结合得相当好,他基本上能对它运用自如。接着练下去,自觉一股暖气从丹田里面缓缓升起,沿着经络走遍全身。最后归附于小腹部。停息片刻之后,这股更雄厚和温暖的真气再次升起,行遍全身。真气周而复始,一次比一次浑厚浩大。不觉之间焦方神轻气爽,精神百倍。举手投足之间,虎虎生风。连他自己也惊异于身体的变化,黑暗中失足跌下水的一瞬,他一跃而起,在空中翻了个筋斗,牢牢地站到棺椁之上。位置之准确跨越距离之远,不只是他感到吃惊,就是连青婆婆也暗中叫好。

“你浑身上下都是了不起的内力,只是没有实战经验,像一块没有开凿的玉,如果有高人指点一下,把你的这些能力全部开发出来,我想这世上没有几个人是你的对手。”青婆婆毫不吝啬的赞美让焦方心里很是高兴,练功更是勤奋。

青婆婆从来没有问过焦方的过去,在她眼里,焦方不过是一个可以借用的工具。他是谁,来自哪儿,要到哪里去,在青婆婆眼里,都无关紧要。闲暇的时候,焦方总会想到南阳关,想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侯爷是不是还在和关外的长安大军对峙,想到自己的使命还没有完成,焦方心里又暗淡下来,只有想到紫烟时,才有一些暖意,在胸间流动。

她也许这会儿正跟伍保在一起开心呢,焦方一直怪自己没有勇气表白。伍夫人曾经看出他的意思,想从中牵线,也正是那个时候,焦方才知道紫烟喜欢伍保。他为此伤心很长时间,后来慢慢地好了。看着紫烟对他不远不近,亲若兄妹的样子,焦方把爱意变成了亲情。

“青婆婆,我们什么时间能出去?”焦方颇感无奈地问道。

青婆婆过了半天,才懒洋洋地回答:“你还没有这个能力,还得练功,等有一天,你能把那棺木推开,我们才能打开石门出去。”

焦方起身跃到棺椁旁边,站在水里晃了晃,那棺椁纹丝不动。从墓顶石缝中掉下来的青膏泥已经形成了淤积,棺椁深陷其中,想把它推动,似乎并不是容易的事。焦方懊丧地一掌击在棺木上,啪地一声,棺木竟然让他打掉一角。

焦方又惊又喜,想不到近来自己的功力进展神速。他也觉得自己体力充沛,真气激荡,身体里面的气力憋胀得难受,可惜不会去引导和利用它们,由着它们在体内漫无目的地四处乱窜。此时如果有一个武学高人教焦方把真气收敛归导,正确地运用,把它们发挥到极致,他肯定能把棺椁轻松地挪开。

青婆婆不是一个武学高人,她的绝学是盗墓,对武功并不比焦方知道的多。她只是一味要求焦方把懂的还是不懂的,全照章纳下,倒背如流。这样出去后,再去找高人请教就方便得多。青婆婆很清楚,这坟墓内的绝学经典,没有人能带出去,竹简和丝绢只要见到太阳,就会立刻化为齑粉。几乎密不见风的墓穴,才是它们最安全的存放之处。

她暗暗把自己的复仇希望寄托在焦方身上,青婆婆并不担心焦方会背叛她,因为她有足够的能力控制这个心地质朴善良未经人世间太多风浪的年轻人。她想让焦方学会所有的功夫,成为绝世高手。

焦方对兵法并不太感兴趣,他只是不求甚解地背了下来,等见到侯爷时,背给他听,他也许能用这些排兵布阵。焦方对自己的进步也是兴奋不已,练得很是卖力,铁手也越来越好用,简直浑然天成。如果不去看它的样子,简直和真的手没有区别。它比真手更有力气,而且不怕利器的伤害。

焦方只要觉得身体内的真气没处发泄,就去击打巨大的棺椁。棺椁在他的重力破坏之下,由原来的纹丝不动,到了偶尔晃动一下,再后来在他的重力击打下摇了起来,焦方不禁心生希望。

终于有一次,在他用青婆婆的鱼肠剑清理了一些淤积之后,双手用力推出,棺椁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竟然慢慢地从水中浮了起来。焦方大喜,再用力把它推开,棺椁在水中飘移到一边去了。

焦方对着棺椁深施一礼,他一直惊动这位古代神勇的将军心里很是不安。

“婆婆,棺木挪开了。”焦方兴奋地叫着。青婆婆也显出少有的喜色,说道:“把石门上的门栓去掉,用点力气,就能打开它了。”焦方借着夜明珠的光泽望去,门上并没有门栓。他转念一想,一定是地震把那些东西震坏了。焦方试着用铁手扣着门把,用力往后一拉,石门顿了一下,轧轧地慢慢打开。外边立刻有股清冷的风,灌进墓室里面。

久违的风,带着有别于墓室的气味。焦方站在门口张开双臂,贪婪地呼吸两口。重生的喜悦让他不由得引颈长啸。终于可以出去了,真好。

他纵身跃到青婆婆身边,兴奋地叫着:“青婆婆,我们能出去了,我们能出去了,我带你出去,婆婆。”说完,他找了几根丝带,把青婆婆缚到背上。

青婆婆身体很轻,背在焦方后背上没有什么重量似的。“青婆婆小心,我们要出去了。”

“慢点,不能大意,如果盗洞坍塌,我们会被埋在这儿。”青婆婆提醒他。

焦方什么也顾不上,手提着一把古铜剑,跃过水面,已然站在石门之外。石门口处地下有丢弃的盗墓工具,也许是因为打不开石门,曾经来到这里的盗墓贼,不得不放弃掘进。幸亏他们挖通了用砖块堵死的甬道,如果让焦方一个外行人进行大量的土方工程,给他多长时间怕他也没有这个能力。

青婆婆举起夜明珠看了看,有三四个盗洞,似乎多有坍塌的迹象。这个古墓曾多次发生过盗窃,幸运的是都没有成功过。青婆婆细致地看了看,指着斜上方的那个洞口说道:“从这里出去离地面最近,这是个老手所为,他在地面上最接近石门的地方开挖。不过这些洞好像都有些时日,没有一个是在震后挖的。”

显然青婆婆很担心这些盗洞受到地震的破坏,那他们出去,还得费一番周折。焦方看准位置,挺身纵上去。果然洞口狭小,受到毁损,但并无大碍,左躲右闪还能勉强通行。实在不能过的地方,焦方借用盗墓者留下的铁铲,也能很快打通。

突然,前面一个转弯,有一丝微弱的光亮。焦方惊喜地叫道:“婆婆你看,快到出口了。”婆婆在他背上拿出一块丝绸,把它蒙在焦方的眼上。同样,婆婆也把自己蒙了起来。焦方大是不解,问道:“这怎么行呢,婆婆,我们跟瞎子一样。”

“如果你不蒙上眼睛,那才跟瞎子一样。我们很长时间没有见过强光,如果外边是白天,只要我们一出地面,光亮就会把我们的眼睛射瞎。”

焦方不觉一惊,亏了青婆婆有这学识,如果自己的话,眼还真会变瞎。他摸索着往前行,前面的空气越来越清新,还有风。焦方的心跳不断地加快,终于要重获自由了。青婆婆的呼吸声也越来越重,似乎同样的激动。

前面有一层薄薄的热土挡着他们,焦方停下来,摸了摸,那是阳光的温度,他只需用一点力,就能冲出墓道,重新回到人世间。四周很静,万物在外边仿佛静止着,期待他们的出现。

“婆婆,我们就要出去了。”焦方说完之后,一掌击向挡在身前的土堆。

外边的阳光一下直射在他们身上,只听青婆婆一声惨叫。她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说了一句话:“快进去,我不能见太阳。”

焦方还没有感觉到阳光的滋味就忙退回洞里面,他嗫嚅着问:“婆婆,你怎么了?”

青婆婆好久才缓和过来,她艰难地在焦方的背上抬起头,像干尸一样。

“不行,我见不得太阳,太阳照在我身上我觉得自己的身子就要被烧化了。”青婆婆痛苦万分。原来她的身体被火烧伤,复原之后,只能待在阴暗潮湿的地方。阳光的直射让她那漆黑脆弱没有毛孔的皮肤难以承受,像要被烤焦一样。

焦方把青婆婆放了下来,她沮丧地靠在洞壁上。“也许,我一辈子得待在这个地方了。”本已不能分辨神情的脸上更显得乖张。

“怎么会这样,老天是在惩罚我吗,因为我盗了墓就让我的后半辈子陪着这些死人赎罪,”青婆婆不甘心地叫着,“你抱着我,让我出去,我就不信我会怕它。”

焦方抱起青婆婆往外走,刚走两步,青婆婆恐惧地叫了起来:“放下我,放下我,你想害死我。”

焦方只好停了下来。青婆婆却是不依不饶地打着焦方,好像焦方真有把她害死的心。僵持了一会儿,青婆婆终于放弃重返人间的不现实的想法。她早考虑到自己有可能出不去,她对自己的身体有一个清醒的认识。现在,只能按最坏的打算来。青婆婆让焦方把她放下来,喘着气说道:“我出不去,你走吧。记住,出去的第一件事是把那个贼人找到,把他抓到这里由我处置。除了这个,我别无所求。”

焦方说道:“婆婆,我给您说过,我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情要去做,请让我把这事情做完之后,再帮你把那个人找来。既然我已答应过青婆婆,您放心,我一定会把他找到并带到这里来的。青婆婆,您给我一年时间,我保证办到。”

青婆婆听后极是愤怒,道:“说过我救你,你帮我找那贼人的,你怎么能随意变卦,不行,你先帮我办事。”

“青婆婆,如果您一定要这个样子,我想我是办不到的,您不如现在把我杀了。给我一年时间,我一定会把他带来,就是他在天涯海角,我也会把他找到。”

青婆婆喘着粗气,叹息道:“一年,好漫长,一定得一年吗?你得答应我,找到他,他住南阳关城东南,原阳坊槐树街上,名字叫刘槐。谁知道,也许他早不在那儿了,逃去别的地方去了。”

焦方吃了一惊,原来要找的人,竟然在南阳,他说道:“婆婆,我答应您,不管他住哪儿,一年之内,肯定把他带到这里由您处置。”

“好吧,”青婆婆无奈地妥协,说道,“你过来,鱼肠剑给你,防身用。”

焦方心里很是感激,伸手去接。青婆婆把鱼肠剑放到焦方手里,她在把手抽出时突然用长长的指甲在焦方的手心里划出一道血痕。焦方并不在意,认为是她指甲太长不小心所致。

青婆婆阴冷地干笑两声,说道:“你看仔细了,这鱼肠剑其实是两把剑合在一起的,如果你想把它们分开用,扭动手柄上的那颗镶玉就可以。”

焦方谢过,重新又把青婆婆扶回墓室里面,安顿好,他这才放心地和青婆婆告别。

青婆婆突然说道:“记住,一年之内一定要回来,如果不回来,你的麻烦可就大了。你看到你手心的血道了吗,那是我给你种下的蛊,如果到时候你不来,会毒发身亡。”

焦方这时才知道刚才是青婆婆有意为之,他又惊又怒,呆立片刻,才苦笑着点点头,辞别青婆婆,跳出石门。转身他轻轻合上门,堵死,这才放心往外走去。

清风、阳光、温度,和枯草的味道。

焦方终于走出坟墓,重见天日。他蒙着双眼躺在地面上,舒畅地尽情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只有失去自由的人才能体味到自由的重要和快乐,泪水溢满焦方的双眼,刷刷地从脸颊上流下来,他也舍不得擦去,那是喜悦和幸福的眼泪。

天渐渐黑下来,焦方这个时候才敢把丝绸从眼上解下来。手刚碰到那些丝绸,它们立刻像纸灰一样的粉了。半天日光的晾晒,让这些在地下还保存完好的古旧丝制品化为乌有。

焦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黄昏的光亮,他这才看清自己依然还处在沼泽坟场里面。四处小小的起伏的坟头几乎一模一样,他也认不清楚自己所处的具体位置,更想不起当初自己是从哪掉下去的。他把那只铁铲放在隐蔽的盗洞旁边,作为下一次来时的路标。

焦方站了起来,觉得身上有些冷,这才发现身边的草儿枯萎泛黄。他大吃一惊,当初他掉下去时可是初夏,草儿正是丰美。“老天。”焦方叫了起来,他在坟墓里待了至少已有三四个月。

确定了时间概念,让他不由叫苦。这可怎么好,很可能误了侯爷的求救计划。现在他只盼南阳城里的军队能顶住长安大军的进攻,这样他才能有时间把陀螺寨伍天锡的兵请来。可是,侯爷真的能坚持到现在吗?他只能期盼奇迹。焦方不敢怠慢,纵身一跃,已然飞出沼泽。一个夜归的男人看到他的身影,吓得惨叫一声:“鬼。”拔腿而逃。焦方看看自己的装束,苦笑不已。

他找了一家服装店,虽然打烊,里面却还亮着灯。他上前敲门,里面的人显得有些不耐烦,问:“谁啊?”

“买衣服的。”焦方说道。

“明天吧,已经关门了。”对方不想开门。

焦方不由加重敲门声,啪,左手竟一下把门板打出一个洞来。焦方自己也吓一跳。他看到里面一位老者,惊慌地盯着那个破洞,愣在那儿。焦方顾不得斯文客气,稍一用力,就把门推开。老者在灯下,望着这个如野人一般的男人,惊得目瞪口呆,木头人一样呆立着。

焦方从怀里掏出一点银两,他从墓室里出来时,顺便带了些殉葬的财物。他把这银两扔到桌上,径直一个人在店内找合适的衣服。

选了几套,焦方走到院后面,把自己的破衣烂衫全部扔掉。用鱼肠剑把过长的头发和胡子修饰一番,从井里面打出水来,也不觉凉,冲洗一番,再把新衣穿上。清清爽爽地重新走进店内。店掌柜已经不见踪影,焦方正想离去,突然从门外进来几个人,官差打扮。后面跟着的正是本店老者。

原来老头让形似野人的焦方吓得跑去报了官。他们一行进来,没有见到野人,却见一位穿着一身新衣服的陌生人站在店内。老者歪着脑袋想了想,才认出原来是野人进行修饰之后换了一身打扮。

焦方看了一眼来者,里面竟然有人面熟,他心里一亮,这不就是那个曾经骗过他,让他中毒,并把他引到沼泽那个官差吗?焦方感叹造化弄人,想不到在这里遇上他。那人早就记不得焦方,他嚣张地叫着,让焦方快点主动伏法。

焦方冷笑一声,盯着那人,道:“你还认得我吗?”

那官差横刀护在胸前,叫道:“我管你是谁,衙门说理。”

焦方左手一伸,众官差眼睛一花,为首者的刀已经落在焦方那只古怪而恐怖的铁手里。

“你是谁?”那家伙胆怯地问道。焦方把刀柄又送他手里,不吭声望着他。那家伙的手抖着,突然抓着刀柄,想把刀夺过去。但刀像生在焦方的左手里,他哪里还能夺得动。

焦方铁手一用力,刀刃当地一声断为两截。众官差一时间面露惧色,不敢作声。焦方喝问:“再看看,还认得我吗?”

那官差偷看一眼,低下头,小声说:“不认得了。”

“好好想想,有一个人,骑着马,住在店里,你们去收税钱……”

“你是,你是……”官差惊骇地睁大眼睛,望着焦方,好半天,才从嘴里叫了一声,“鬼啊。”转身拔腿就跑,其他官差一时不明白怎么一回事,傻立在那儿。

“对,我是鬼。”焦方话音刚落,挥手击了出去。一股雄浑之力追上官差,把他击倒在地。焦方飞身跳过去,把他一提,举过头顶,千百种滋味涌上心头。就是他们,差点让自己死于非命,南阳关军情至今不明。

官差在他手上哆嗦着痛哭流涕,用变调的声音不停喊着大爷饶命。焦方望了望远处那群官差,想还是把他的命交给这些人来抉择吧。焦方叫了一声:“接着。”把那官差抛向他的同伴们。

这些市侩的同伙看到那家伙飞了过来,没有一个想着去接他,都生怕撞着自己。见人影飞过来,早已经是四散奔逃,躲得远远的。那官差不偏不倚,生硬地摔到店外的青砖之上,眼看着没了性命。焦方觉得痛快,他注视着其他几位官差,道:“以后谁再滋扰乡邻,鱼肉百姓,就犹如此人。”

说完后,焦方只觉身内升腾起一腔热血,一时间豪气冲天。他风驰电掣般地闪近众官差面前,把他们的刀尽收在铁手之中,稍一用力,全都毁为两截。焦方大袖一甩,断刀扑地一声没入街道的青砖之内,不见了。焦方纵身一跃,飞上房顶,长啸一声,如大鸟一样几个起伏,消失在远处不见了。

良久。

良久之后,那些官差才从梦中惊醒一般,相互对望着,犹自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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