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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卿颜》 作者:凌千曳

第11章 片言谁解诉秋心(3)

  “你不说我就不走了。”穿过梅林,这条路好像是通向王府中那间养花暖房的方向。我指尖掐了一朵正花开嫣然的玉蝶梅,眼眸水灵灵地望着不远处的一间房屋,问道:“难不成是什么稀奇花草吗?”奕析思索一下,说道:“这个……会发光的。”“萤火虫。”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转念想想现在的天气哪来的萤火虫,回忆道,“我想起小时候,桁止表哥曾给我捉了一大布袋的萤火虫,还骗我说是他摘来的星星。”那时我大概才五六岁,我与桁止跟随各自的母亲前往寺中。寺庙建在山中,记得那里草木茂盛,昆虫杂多。我曾天真地说要星星,桁止为此一人在山坡上待了大半夜,捉来整整一袋的萤火虫,兴冲冲地跑来送给我,还骗我说是星星。可是他不晓得,他失踪了大半夜,都快让浣沁姨母急疯了,最后由母亲做主,将那些发光的星星都放生了。

  现在想起来这些事真是感慨,单纯无忧的小时候真是最值得怀念。旧时光阴如燃烧后的灰烬,飘散在岁月的罡风中,很多旧日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不是。”奕析捏捏我的手心,让我回过神来,他有意戏谑我道,“你记得的是萤火虫呢,还是桁止的星星呢?”我知道他话中有话,也不跟他计较。而是亲密地挽着他的手臂,玉华聚云屣的鞋尖踢着足下松软的积雪,我低头娇嗔道:“表哥送我的可是星星,你岂不是应该摘月亮给我?”奕析笑而不语,牵起我的手朝那间暖房跑去,我一只手小心地提着裙裾,此刻又是在雪地中,跑起来一脚踩得深一脚踩得浅,有种步履维艰的感觉。可是能这样握紧着他的手,与他同步而行,再艰难我也不愿意放开。

  临近花房门口的时候,奕析却止步,非要用锦绢把我的眼睛蒙上。

  我不肯,故意找了个由头推托他道:“好半天才梳好的头发,你莫给我弄乱了。”未让他来得及说话,我用手掌将眼睛一遮,俏皮地道:“这样不是看不见了?”奕析拿我没有办法,在他领着我走近花房的刹那,我就感觉一股温热潮润的暖气扑来,那股暖气拥得周身都麻酥酥的舒服。这间花房四壁封闭,底下接了供暖的地龙,为了保暖木质墙壁上密实地封了层铁皮。外面是雪落后的寒冬,这里却是温暖如春。

  我睁开眼睛,这间小小的花房中没有点灯,可是这里并不是漆黑一片。令我惊讶的是,冥暗中微弱地闪着一簇一簇银白和幽蓝的光芒,那些梦幻般的光芒并不是静止,而是恍若翅膀振动。我不由惊讶,纯金丝笼子中关着的竟然是珍贵的夜光蝶,薄如鲛绡的蝶翅轻颤着,清晰得可以看到翅膀上丝丝翅脉,沿着纤细的纹路光华流转。我凑近了看,融融的幽光宛转地折映入眸心。

  我们的手指根根相扣着握紧,就像我们结心的那晚执手将烛火点亮,我们用紧扣着手一同去开启金丝笼子的笼门,里面的夜光蝶飞了出来,如同一团团的莹光在空中旋舞,蝴蝶振翅的时候,仿佛有细若纤尘的银粉抖下。

  我们相依着坐在地上,手依然紧紧地握在一起。里面花香被暖气熏得愈加浓郁,直要叫人迷醉下去。看着漫天令人惊艳的流光溢彩,一只幽蓝的蝶栖落在一枝嫩黄花蕊高舒的水仙上,洁白的花瓣上映着迷离的蓝光,无数明明灭灭的星芒在香气氤氲的花间穿梭。

  人如花中仙,心境豁然明澈,眼前的一切宛若曼丽美好的幻境,带着一点恍惚的不真实。

  我靠在奕析身上,想起前些日子他无端端就封了花房,轻嘟樱唇道:“这些日子不许我来,原来是藏了这个。”

  奕析解释道:“一天之前还尚是蝶茧,你来了也看不到什么。”“情意呢,难道也看不到?”我看着身边的他,笑意自眼角一直漫延到唇畔。我终于明白过来他话中的意思,相比萤火虫的星星,那么眼前的如此华美绚丽的夜光蝶不是月亮?

  “怎么,是不是月亮?”他伸展双臂从身后拥住我,绵润的嘴唇抵着我耳轮轻喃。

  他熏暖的气息拂在我耳后,在肌肤上激起战栗似的微痒,一如我此时因着铺天盖地的幸福包裹而战栗着的心。我轻侧过头,一双剔透的眸子含情凝睇与他对视,说道:“是,可是月亮只有一个,我骤然得了那么多,是不是太贪心?”“不会。”他温润柔软的唇轻点我鸦翅般的睫毛,宛如暖意漾漾泉流温润地淌过心间。我感觉全身的毛孔都张开着,正在极力汲取着他身上独有的清新气息。

  这是我来到北地后,过得最愉悦欢欣的一个年。因为与奕析一起,就算外头寒天冻地,我心里亦是暖融融的,有他在,就是我的四时明媚。奕析早年也是个耐不住性子的人,这些年因年岁渐长,倒也安分了许多。我们打扮成当地的平头百姓,就像是这世间最普通的一对夫妻,感情和洽,偕同出游。

  去街头巷尾看庙会,追着舞龙舞狮的队伍,上元节的时候挤在人群中看各色各样的花灯,我们自幼都是在富贵中长大,民间的花灯一概是样式单一,看来看去不过是嫦娥奔月、白兔蝴蝶之类,其做工亦是比不上官中的精细雅致,但是却有一种难言的质朴之感,这或许就是凡尘里的快乐,平实不加修饰。

  转眼间,樱若再有一月就满周岁了,我是看着樱若一点点长起来的,当初刚刚交到我手上时,因为早产,皮肤又红又皱,尖细的哭声像是一只柔弱的小猫,如今白雪可爱,粉团捏就一般,令人一看就心生怜爱。

  樱若名分上是韶王的义女,但是外人都猜测其实是韶王私生,对此,奕析也不辩解,带着一点将错就错的意图,放任别人怎么想去。宁州及附近的集州、晋平、锦溪、通州一带的官员,陆陆续续地送来了恭贺小郡主华诞的寿礼。我一概是不去看,一来是我懒,二来那些人都是存着奉承韶王的意思,也觉得烦。

  樱若是韶王府上唯一的郡主,又得当今圣上亲赐封号“韵淑”,身份自然是矜贵。随着她周岁礼将近,一切事宜都陆续地准备下来。

  我却有一事悬在心上,要知道樱若的诞辰就是她生母菡儿的忌日。我暗中令人在宁州寺中为菡儿安排了周年祭事,但愿她在天之灵得到安慰。

  轩彰九年三月初,天气依例是阴阴的冷。山麓的积雪被扫开到一旁,在车马劳碌中扑满尘灰,失了洁白原貌,一派恹恹不振的黯淡。到了这个时候,寺中的白梅也开到败落了,因着倒春寒,桃树抽了些青青的芽还未绽苞,看上去直觉得景象零落萧疏。

  寺内梵呗声声,香烛袅袅,我的神容宁静如许,想到沈仲和菡儿的在天之灵,或许正看着他们的女儿,亦是能有所安慰。我怀中的樱若,今天难得地乖,不哭也不闹腾,细嫩的小指头时而还伸进嘴中咂巴。这个还懵懂的孩子,如何想得到她的生身父母都已经离她远去了?如何想得到她生下的那刻,也就是菡儿力竭气绝的那刻?

  世间最难得是无忧,可是我知道人不能一直懵懂下去,懵懂过头了就会是无知。但是现在我宁愿还尚稚弱的樱若无忧无知一些,不必去沾染如此的悲伤。

  宁州寺的法事完了之后,我带着樱若回去。恰好瞧见府上特别热闹,才得知是帝都皇宫快马加鞭送来了韶王府郡主周岁贺礼。

  我进去时,正厅中摆着好几口红花木雕花箱子,装饰得极为富丽堂皇,其中敞开的一口溢出华贵的金玉光泽闪亮,有些刺花人的眼。奕析将一份红笺礼单递给我看,上面各色贺礼林林总总,我飞快地扫过一眼就搁在旁边。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樱若作为七王义女,赐封韵淑郡主的那道圣旨。这皇室赐予的韵淑封号,也就意味着樱若从此就是帝王高氏的人。我与奕析眼下的情况并非长远之计。我认真想过了,我们若真的要到全然无顾无忧地厮守一生,必定还是要经历些艰辛。前途是好是坏,于我们二人而言,皆是惘然未知。

  “爹爹!”樱若如今能将爹爹两个字叫得特别利索,她那双乌溜溜的眼睛一看到奕析,就欢呼雀跃地挥舞着两条短短的手臂,一个势头要猛地扎进奕析怀里。

  奕析也极是喜欢她,一把将她高高抱起,笑吟吟地道:“爹爹抱吧,莫让你母亲累着了。”我看着眼前融洽温馨的一幕,父女和乐,一副心肠皆化作了柔柔的春水。念及前事,欢喜之余,亦是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涩,如果我能与奕析有自己的孩子,那该有多好,那或许就是我人生最大的圆满了。

  我神色间似含着一分落寞,感觉到奕析的目光朝我看来,我将头低下,装作意态闲闲地在贺礼间翻检,拿起一把湘南白玉柄扇子,触手温凉,将方才的落寞不着痕迹地掩饰过去。

  奕析逗着樱若玩了一阵,将她交给乳母抱着,仔细瞧了瞧我的脸色,关切地问道:“出去了一天,可是累了?”我摇摇头,朝他莞尔一笑,随手将扇子扔在一边,朱唇下微露皓齿雪白,笑而不语。

  他正想说什么,忽然有人上前禀报。我见他转过身去跟那人说话,百无聊赖地打开一个冰蓝色锦缎盒,就在打开的刹那,我瞬间惊得怔住。

  静静卧在素白细绸里衬上,是一枚雕琢成莲花状的玉饰,这玉的质地极好,色泽洁白无瑕,玉里头清润润的仿佛一汪水色莹动,使得每一片莲花瓣都盈盈欲滴了。

  我认得这枚玉饰,当年奕槿曾将它赠予我,后来我为一时之计转赠给芙娜,最后又负载着阴谋和算计重回奕槿手上,被耶历赫借此来离间我与奕槿的关系。

  玉饰本是玉饰,纵然雕刻得再鲜活动人,总归是一件死物罢了。它无感无情亦是无知,我那时只觉得失望,算不得刻骨铭心,但也是山盟海誓过的感情,可以毁在一枚小小的玉饰之上。现在再看到它,莫名地也觉出一分厚重与沧桑。

  最初的惊愕退去,我开始冷静地上下端详了这枚玉饰。看到莲心的位置,终于缓缓地舒了口气,虽十分相似,却不是当年的那枚了。当初奕槿送我的是九莲子,而这枚是十莲子,两者仅有纤毫差别。

  我不禁感叹自己真是糊涂了,当年在蓂山行宫,我与奕槿决裂之时,莲花玉饰,不是被我亲手抛进那一面冷湖中了吗?湖底深莽,但并非不见底,就算被千方百计地找到了,以奕槿的性格,也不可能将其赐予一名宗室的郡主。

  是我多心了,这也许仅是个巧合吧。

  “你在看什么?难得居然能盯那么久。”奕析处理完自己的事,将头饶有兴趣地凑过来看。

  我将那枚玉饰往贺礼堆里随手一扔,笑意柔婉地攀上他的肩膀,说道:“外人送给小郡主的贺礼无非就是些金玉宝器,我想问你这位爹爹的贺礼呢?皇宫中出来的东西大抵就是这样,除了金贵之外也没什么其他,毕竟是君与臣之间。但是论到是父亲给女儿,可不能随便拿样物什来敷衍了。”奕析促狭一笑,双手箍住了我两侧的腰身,我感觉整个人紧贴在他身上,又被托着往上,快可以与他平视了,他的身量原本就比我高很多,如此一来我几乎是要凌空了,只有足尖踮着地面。

  我推搡了他一下,惊道:“快放我下来!”奕析将脸埋到我的脖颈间,百般赖着不肯起来,温热的呼吸喷在肌肤上惹得我直发痒,我忍不住咯咯笑着。

  “你刚还问我送樱若什么贺礼?”奕析故意使坏,涎着嘴脸,说道:“你是我最心爱的女人,我肯让你给樱若做娘,这难道不是最好的贺礼?”“好你个韶王,竟敢拿我来打趣。”我娇声薄怒道,用尖尖的指甲去戳他的额角,他闹不过我,又连连求饶,两个人转眼就笑作了一团。

  樱若的周岁生辰举办得家常却也热闹。她还不能独立地行走,在乳母两侧的牵扶下,蹒跚地迈着步子,踩着绵软的羊毛厚毯子上,摔倒了也不痛。我放任樱若在堂下玩,满周岁后她越发来得机灵调皮,步子还不稳健,更多时候却喜欢满地追着人爬。

  阿奴是当年我从北地带出来的,生得痴傻无比,一副憨笨的心性。这时也高撅着屁股趴在地上,逗着樱若玩。

  我和奕析两人挨着彼此而坐,有时偶尔低哝几句,更多时候却是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彼此,或是目光柔和地看着正在堂下玩耍的樱若,难得这般静谧安好的时光。

  樱若如今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看着面前的阿奴,她作势要咬阿奴的耳朵,阿奴虽愚笨,但是动作十分灵敏,让樱若扑了个空,这样来回几次后,樱若就恼了,不再理会阿奴。

  这时,侍女青汀正好从她身侧走过,樱若一双晶亮的黑眸子盯着青汀,伸出肉绵绵的小手去抓青汀的裙角。青汀还是个姑娘家,被人冷不防掀开裙子一角,顿时羞臊极了,口中连连低求着小郡主放手,俯下身要将裙角从樱若手中抽回来,但因着樱若还是小孩子,不敢用大力气,急得汗都要冒出来了。

  樱若懵懂无知,一时只觉得新奇罢了,却是益发不肯放手,“呜……呜……母亲……”我见了青汀的窘状,施施然走下去为满脸涨红的她解围。将樱若从地上抱起,瞧着她一张粉嘟嘟的小脸笑道:“幸好是个小丫头,若是个小子,这么小就喜欢往人家姑娘的裙下钻,长大后还得了。”奕析站在身后,将手轻放上我的肩膀说道:“你跟她说话,她现在哪里听得懂。”樱若甜甜地喊了声爹爹,就挣脱着扑进他的怀中,腻在他身上一会儿,又闹着要将她放下,顾自撒欢地爬去了。

  我与奕析相视一眼,目光相触的一刻恍若时光都要温柔地凝住,我眼中倒映着他,他的眼中倒映着我,剪影双轮,淡淡生辉,我满心欢喜地希冀着,若是能一辈子这样,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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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卿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