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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卿颜》 作者:凌千曳

第40章 未思天涯有客来(3)

  奕槿的意思是无论如何都要找回来,他下了命令,要仔仔细细地将整个上林苑翻上一遍,还有妃嫔、太监、宫女等人但凡拾到凤来仪而交还者,或有线索者,皆赐予厚赏,若是胆敢私藏者严惩不贷。

  然而,我对此却是颇有几分无所谓的意味,看着奕槿那般郑重严肃的样子,我忍不住揶揄他道,你总说我消瘦,这话倒也真不错,我的腕子过于细瘦,连镯子都戴不住,想来是我福薄。这镯子若能找得回来,皇上还是将它赐给别人吧,别人福泽深厚,倒是能戴得住。

  奕槿面色微沉,随即骂我是促狭的鬼灵精,弄丢了这么重要的东西,半分着急也没有,只顾着自己说些不上台面的风凉话。他厮磨在我耳畔轻轻温绵道,今后可不许再说这般任性的话,凤来仪找回来后,朕还是送与你,你是朕心中唯一配拥有它的人。

  他的话令我耳后一热,心中生出些惘然,他说的是唯一。

  上官婉辞自从阴差阳错地来过一次冰璃宫后,倒是愿意闲时常来小坐,她居住的宫室旧址原是甘露台,甘露台是前朝丰熙帝所建,乃是用来祈福之处,后渐渐荒芜冷落,灵犀自幼拜清虚子道长为师,精通道义经法,皇上将那里赐予她,倒也是不辜负了甘露台这风水灵秀之地,她的甘露宫与冰璃宫相去不远。而且她能踏足冰璃宫,似乎是得到了奕槿的默许。

  女医晦奴因着上回的事对她耿耿于怀,若是她来了,总是尽量避着不见。有次,晦奴为我诊脉的时候,我想起前事,随口问她:“晦奴,你似乎不喜灵犀夫人。”晦奴佝偻着背,原本就消瘦的身体更加显得矮小下去,深陷的眼窝周围漫出一圈黧黑之色,衬得她眸中掠过的一线精光越发雪亮。

  她说道:“此女似乎不是善与之辈,初见时觉得灵性逼人,貌似无其他过人之处。但其秉性变幻不定,时而如闺中女儿娇憨,时而聪慧狡黠,时而话语尖刻如刀字字见血,时而又一派天真纯然,令人看不透本心本质,所以绝不简单。”“还有。”晦奴的声音顿了顿,用手一指自己的眼角,“她眼角有颗堕泪痣,此痣主不祥,且我看此女眼角之堕泪痣圆润饱满,墨如点漆,深入肌理,通达血髓,恐怕是祸乱之兆。”我闲来听晦奴说说话,倒未认真将这话放在心上。

  但不知是哪个好事的人将这话传到了灵犀耳中,灵犀听闻后仅仅付之一笑,说,我住的宫室原是甘露台,曾为先帝祈福之用,这般正气隆重的地方,我若是祸害,哪里还能安安生生地活到现在,一句自嘲的玩笑话将在场的人都逗乐了。

  一阵玩笑之后,似乎有人压低声音,窃窃地说起了丰熙年间,在甘露台惊现狐妖的旧事,众人交头接耳间,一个个人的神色既惊讶又惊恐。

  对此,我一概是无心理会。

  日子转眼到了四月中旬,太后寿宴将至,宫中贺寿事宜已安排妥当,温宪太后一生儿女双全,韶王殿下、九公主端雩皆是太后亲生,当今皇帝虽为其姐温懿太后所出,毕竟太后对他有过养育之恩,对太后颇是敬重。更有好几个皇孙皇女承欢膝下,享足了为人祖母的乐趣,人逢喜事精神爽,温宪太后整个人看去都神采奕奕,面容也丰腴红润许多,一扫之前的恹恹病态。

  奕槿登基执政已十一年有余,宫中皇嗣不广亦是尽人皆知,大殿下高舒皠乃是良妃所出,据说江氏在奕槿尚居东宫时,就以妾媵之身侍奉,其出身薄宦之家,但念及诞育长子而赐予妃位,皇长子如今一十三岁,慧妃所出三殿下高舒皓,如今六岁,及毓妃所出四殿下高舒皦,最年幼,唯有三岁。在公主中,除却颐清公主幼年早夭,还有敏妃所出颐玉公主,及熙贵嫔所出颐蔚公主,冯昭仪所出颐柔公主。

  太后自然乐得含饴弄孙,安享天伦。四名皇孙中,太后最喜爱三殿下,高舒皓自幼聪慧,相貌极佳。眼下孙女中多了韵淑郡主,韵淑郡主性格开朗,伶俐可爱,甚得太后欢心,三殿下六岁,而韵淑郡主五岁,两人年纪相仿,同承欢于皇祖母膝下,两人皆是活泼好动的性子,自然是合得来,日日相见,自然熟稔亲厚起来,虽然时有吵闹,但两小无猜,亦是相处得略无参商。

  等我到达天颐宫时,听伺候的嬷嬷说太后正在明心殿里坐着,明心殿整体规格建制得小巧,坐落于天颐宫西南偏角,四周绿意葱茏,景致幽深,从殿门处延伸出一道羊石子墁的白色小径。我扶着侍女的手走近时,忽然听见一阵甜脆的笑语声。

  我听着,似乎是韵淑郡主的声音。里面人声鼎沸,倒是难得能这般热闹,我并未立即进去,行至门前我犹豫起来,静静地驻足在一处垂拱树荫下。

  太后和蔼笑着:“看樱若这淘气爱玩的劲儿,长这般大了,性子也不见收敛些,哪有半分女孩子的样子。”“云姨,你看皇祖母怎的这样说樱若,樱若哪里没女孩子的样了,云姨……”樱若乖巧温顺地伏在太后膝上,乌溜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那般可怜可爱的模样令人忍俊不禁。

  庞徵云落落大方地立在太后身边,脸上容光益发端庄娴雅,看着稚子嬉戏,只是抿唇浅笑。

  太后抚弄着樱若的头发,眼中满满都是祖母疼惜孙女的慈祥爱怜,看着眼前这乖孙娇媳,好好地享着这温馨融融的天伦之乐,忽然问道:“七王哪去了,今儿怎不来?”徵云笑容合宜,道:“回太后,王爷昨日遇上家兄庞雍,故友难得相聚自然要叙旧一番,今日正好出去了。”太后略微沉吟,道:“你家兄的事,哀家也有耳闻。虽说人生在世,活得自在是顶要紧的,但是你那兄弟素来有才名,就真的不愿在朝中供职?”庞徵云脸上的笑意顿了下,即刻如常,道:“家兄的性子受不得拘束,闲云野鹤惯了……”庞徵云的话未说完,被旁侧一个娇俏软糯的声音忽地打断,她音调软软的却含着刺儿,“表哥是遇上故友把酒言欢去了,真真可惜我没一星半个好兄弟,否则也好拿出来说说。”她坐在太后的左下首的位置上,正好背朝着我,花架子上瓷金泥盆中一株绿叶葱茏的垂枝兰将她的身影遮掩去大半,唯露出的半弧细腻洁白、圆润如满月的下颌,看她年纪轻轻,应是名容貌纤丽的女子。

  听得如此露骨的话,庞徵云面上掠过一丝异样之色,却是适时地忍住了。太后沉着脸,其中的薄责之意不言而喻,“殊儿,说话越来越没分寸了。”“姨母,你倒是偏着她。”被唤作殊儿的女子轻盈起身时,郁金香色旋裙散开如云,在太后跟前俯下身,此时她的整张面容才落入我眼中,容颜生得娇媚纤秾,倒是要比庞徵云胜出三分,眼中饱含着两汪委屈。

  既然她唤太后姨母,她必定是玉阴侯府的贺丽殊无疑了。

  太后按着太阳穴摇头,到底是亲外甥女,叹道:“你这张嘴处处爱刻薄人,姨母未曾偏着徵云,也未曾偏着你那表妹婉辞,倒是你那骄蛮的性子到底得改一改。”“太后,前些日子,端雩公主让老奴做一幅貂蝉拜月的活计,眼下好了正要送过去,到公主那里走一趟。”高嬷嬷见状,笑着插进来一句,“殊儿小姐,端雩公主也在宫中,不如随着老奴到那里坐,老奴听说公主那里有不少新奇好看的东西呢。”高嬷嬷如此一说正合太后的心意,于是朝殊儿道:“就去你表姐那里玩玩吧,姐妹两人也好无拘说说话,一并带上樱若,她可是最爱热闹的性子。”贺丽殊似乎并不喜欢樱若,见太后这般开口了,就算有些不情愿,少不得应承了。樱若听见九公主那里有好玩的东西,哪里还耐得住,欢呼雀跃地从太后怀中挣出来,直嚷着要去。

  贺丽殊眼睛瞥过那个红色的小小人影,不察觉间,微微蹙着眉。樱若对她也不亲近,我看见她出门时佯作在门槛上绊了一跤,痛得爬不起来,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贺丽殊,她看樱若的眼光中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嫌恶,最终还是勉强地伸手去扶她一把,樱若忽然狡黠一笑,猛地将她推开后,却顾自跑了,贺丽殊幸好让人扶住了,但一张俏脸气得一阵红白不定。

  我站在树荫下,看得清清楚楚是樱若有意使坏,樱若那时也看见了我,淘气地噘嘴,甜甜地冲我咯咯一笑。

  我看着樱若蹦跳着跑去,点在圆圆鬏上两颗明珠,随着她的动作轻快晃动。不由心神一错,仿佛那乌亮的眼睛,挺翘的鼻尖,一身明艳的红绫子薄衫,都映着无数跳跃的浅金光芒。

  我愣愣地看着那团娇小的红影,身体有些发虚,我用手扶住那根遒劲粗糙的花枝,不觉间指甲在深褐表皮上抠出五个白色的印子。我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为什么每次见到这个小女孩,满心竟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太后与庞徵云在明心殿中看着樱若走得远了,太后慢悠悠地道:“哀家方才听樱若那孩子,可是叫你‘云姨’?”庞徵云脸一红,垂下头细声道:“嫔妾担不起郡主喊声‘母妃’。”“怎就担不起。”太后道,“你好歹是王府正妃,而樱若作为郡主,理应喊你一声‘母妃’,怎能这般没规没矩,何况姨等字眼是用作称呼妾室,若让他人听见了,显得樱若不尊重你,也失了你的身份。”听得太后这样说,她安然得体的笑容间,含着一丝涩意,“回太后,这孩子一向聪明,心里明白嫔妾不是她的亲娘,所以不肯喊‘母妃’,郡主自幼这样叫习惯了。可怜她年幼失母,嫔妾也不忍心因这种事再与她计较。”太后眼角细纹如湖水泛起褶皱,神情越发慈爱起来,看着面前这位娴静如许的女子,可见其心性温厚方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太后道:“哀家这辈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韶王,自小到大就不曾让哀家省心,你凡事心细,性情也温和,在他身边要帮衬着照顾着。还有殊儿,她是玉阴侯的独生女儿,让哀家那三妹自幼惯坏了,她平日里爱逞口舌之快但心思浅,若是有口角或是冲撞了,你尽量耐着性子让她些。”庞徵云一一点头答应了,如此推心置腹一番话下来,两人也亲近许多。太后携着她的手坐下,如是触动心肠般,“樱若这孩子太机灵,脾气任性刁钻,恐怕今后是个不服管教的主儿。哀家也能体谅你的难处,毕竟不是生母,但女孩子到底不能宠得太过了,于她们日后的前途也不好,哪怕你是公主、郡主,不论在娘家时如何的骄纵蛮横,好像天下万事皆可任其心意,终归是要到夫家去的。”太后握住她的手,太后的手皮肤松弛,光泽黯淡,可她的手白皙莹润,指如排玉,拳拳地道:“年幼就失了生母的孩子,总比别人来得可怜些。但徵云你记着,若是真心诚意地待她,孩子是最性灵不过的,也会将你当成生母尊重。”说罢,绵长地叹出一声,“毕竟后娘难做啊……”里面的声音幽眇模糊,我神思略有些恍惚,猛地听见有人轻呼了声宸妃娘娘,随即殷切地上前扶我,“何时到的?怎么在树荫下站着?也不唤人通报,这里湿寒之气重,娘娘大病初愈,何苦这时候作践自己的身体。”我进去明心殿时,庞徵云正好与我擦肩而过,她微笑着朝我颔首,算是见过礼了,步履施施然地走了出去。

  太后身着家常色衣衫,俨然一位温厚平和的长辈,而不是胤朝最尊贵威严的太后,她的容貌比上次相见时愈加苍老,原是略染霜华的鬓角,现在已是密密的白发如银,碎发一并用刨花水抿得紧紧,高髻绾得一丝不乱,神情气度间依然端庄雍容。

  她瞧见我来,知我身体羸弱就免了礼数,让我坐下,一如往昔和睦地笑道:“倒是瘦了很多,近来身体可好些?”我恭敬地答了,低下头。

  太后凝视片刻,轻轻拍着我的手,那深蓝色纹绣团蝠的衣袖覆上手背,料子细腻柔软,她悠悠叹道:“过去的事当真一点都记不得了?”

  我想不到她会这样问,愣了一下,讷讷道:“回太后,记不得了。”太后笑着,眼角四散的纹路犹如一朵盛开在晚秋的重瓣菊,眸中的光泽黯淡不少,“记不得也好,有些事记不得也好。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命中注定的事情是逃脱不得的,统共活着算来,还不如糊涂些。”我脸上浮现讶然之色,太后的目光徐徐地落在我的左腕上,原先佩戴的凤来仪已经遗失,可是我手腕内侧有道深褐色、模样狰狞的疤痕,若是被人瞧见,徒生许多口舌,现在腕上戴着一只扁玉镯,样式如凤来仪,周身略阔,可遮住那道疤,玉镯通体洁白,其中散落着点点殷红如血的小圆点,其状若相思子,嫣然饱满,颗颗圆润可爱,清雅别致中带着一分妩媚,玉质原本以色泽愈纯净者愈好,斑驳者为下,可此玉因遍披赤色斑点而特殊,时人谓之红豆玉。

  太后道:“宸妃,哀家问你,那凤来仪当真是丢失了?”我听太后提起凤来仪,勉强道:“回太后,的确如此,是臣妾大意,未妥善保管好此物,不过皇上已命人去找,期许能寻得回来。”我口中虽如此说,心里却是一丝底气也无。以前听奕槿说过,凤来仪是太后还是皇后的时候,亲自从腕间褪下赐予了我,眼前这位可是凤来仪的旧主。

  “哀家不过随口问一句。凤来仪找得回来最好,若真的找不回来也就罢了。”太后仿佛有些累了,合眸笑道:“凤来仪再珍贵,横竖不过一件死物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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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卿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