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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卿颜》 作者:凌千曳

第41章 心伤愁痕剪不断(1)

  我在冰璃宫中静静调养,这段日子派去的太监将上林苑和四周十余丈内的地方近乎翻了个遍,里里外外地仔细搜索,还是未找到半点凤来仪的影子,自是焦急如焚。凤来仪毕竟是镯子,在深宫内院中总不会自己生脚跑了,搜寻那么久还是未有线索,最可能是被什么人拾了去私藏起来。

  那时有个御前的太监,小心翼翼地向奕槿进言,试探着问是否要到邻近的宫室搜寻,或者再暗中查查那几日到过上林苑的人,说不定会有线索。

  当时灵犀恰好也在,她灵眸流转,眼角那颗漆点般的黑痣朝上轻挑,说这主意好,不过那日她碰巧跟我遇见,嫌疑也应最大,若要搜查她愿意最先奉上甘露宫,也好在宫中起个表率,她还直夸奖那人聪明,今后太极宫中掌事太监的职位非他莫属,先要道声恭喜。

  一句话将那名小太监说得面红耳赤,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声辩解着绝不是有意要冒犯夫人,还望夫人恕罪。

  我也曾婉言劝过奕槿,原本就不是能张扬的事,现在人尽皆知已是不妥,何况眼下临近太后的千秋节,为这等微末之事实在不宜兴师动众。

  奕槿听了我的劝说后,近来面色有些沉,他嘴上未明言,我心中亦有几分清楚,他是恼我遗失了凤来仪,且不说凤来仪本身就是世间无价的珍宝,在奕槿眼中,它更是见证了我们十数年间一段起起落落、峰回路转的情缘,它不仅仅是一枚千足纯金镶稀世祖母绿的镯子,而是一件有经历岁月沉淀、承载着特殊意义的信物。

  凤来仪,就这般莫名其妙地遗失了。更怪异的是,在遗失之后它就如同在人间蒸发般再也没有找回来。他对此极为震惊,在震惊之后仿佛还藏着一丝莫名的恐慌,藏得很深,让我几乎疑心那仅是错觉。

  那天,已是华灯初上的辰光,入夜后满庭花影浮动,寒意渐重,我老觉得喉咙发痒发涩,总是要咳上几声才完。我身着质地轻绵的月旋纹寝衣,手指缩成拳牢牢抵住胸口,猛烈干咳了一阵后,稍稍缓过气来,我的手触到寝衣下越发凸起孤峭的锁骨,高高地顶起那层单薄苍白的肌肤,硌得手有些微痛,细心调养那么久,我的模样依然还是清瘦如昔,忽听见外边内监尖声传报,皇上驾到。

  奕槿负手进来,俊朗的面容染着一层薄薄的倦怠之色。这也难怪,一日间先是五更天的早朝,散朝后又与几位朝中重臣在御书房商议事宜,连午膳亦让内监小全子摆到在御书房侧首的一间偏殿中,匆匆用了一些就罢。

  他未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走过来将我一把拥入怀中,温润的鼻息正抵住我柔软细嫩的后颈。

  周遭伺候的宫人皆是识趣地无声退下,我安静地伏在他的胸膛上,细语道:“你是不是还在恼我弄丢了凤来仪?”夜间庭院,蒸腾而起的水汽迷蒙萦纡在枝梢叶尖,流连得久了就颤颤地抖落,斑驳地盛满清冷无尘的月色,宛如一星半点潮润的泪珠。

  晕黄如醉的烛光映着他面部柔和的轮廓,呢喃细语,仿佛是不想惊碎这如平湖般的宁静。

  奕槿箍在我身上的双臂收得很紧,我感觉气息一闷,全身骨骼都要齐齐地向胸腔的空隙压迫而去。

  “没有什么东西会来得比你更重要。”此时,他的眉心漾开褶皱,“只是这些年凤来仪一直都在身边,一时无端找不回来了,颜颜,我是害怕……害怕,这会是一个不祥的兆头。”奕槿澄澈如玉的双眸中闪过一丝恍惚之色,他一直都是雍雅淡远,他这样失态我从未见过,他湿热的唇埋在我的如云发丝间搜寻柔软如珠的耳朵,舌齿蜿蜒轻绵地勾勒出耳垂的弧度,“此刻不见的是凤来仪,我是害怕,下一刻不见的会是你……”他亲吻的气息愈来愈深,愈来愈密,“颜颜,你会离开我吗?”“我……”我一时愣住,手脚霎时都僵硬起来,不知应如何回答。不知不觉中他已将我抱起,顺势压倒在莲青滑丝锦被,锦面银丝织就千回百转的如意团纹,针脚细密,裸露的手臂挨上后有些轻微的刺麻,他眼神朦胧,缠绵地吻着我白腻的侧脸和脖颈,修长而清凉的指尖触及我的纤纤锁骨,要将宽松的寝衣朝一侧挑开。

  我的耳后如火烧般烫灼,胸腔中一颗心怦怦地惊跳,我下意识地尖叫一声,猛地推开他。奕槿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一惊,前一刻的我还是温顺柔弱地倚在他怀中,见他放手后,我倏地从锦被上坐起,脸色微红地垂着头,下巴低低地直要碰到微敞的衣领,细如蚊呐地说道:“太医说过不能……”话刚到一半,我脸色酡红之色一层层漫上如晕如醉,羞怯地咬着牙却再也说不下去。

  太医曾委婉暗示过,以我身体的状况,若是侍寝只会加重病势。

  殿外传来一阵阵橐橐凌乱的鞋声,想必是守候在外面的宫人们听见我的尖叫声,以为又是旧症复发,此刻正心惊胆战地立满了门口,严阵以待,只等里面的吩咐。

  窗外斜斜地照进一片月光,投射在墙上恍如一璧清凌凌的流水,夜风拂动着微光,映得人心里亦是一道透彻的明晰,一道恍然的暗昧。

  我不敢抬头看他,奕槿却是仰首大笑,手掌覆上我的肩膀,神色自若道:“今晚是朕莽撞了,夜已深,颜颜还是歇下吧。”他说完就大步朝殿外走去,我坐在床上,手指绞着锦衾触感柔滑的一角,竟是抑制不住地一阵心烦意乱。听见外面接连着传来簌簌跪送行礼的响动,间或着肩舆抬起的声音,想必奕槿已经走远了。

  连着好些日子阳光明媚,日晒充足,四月中旬的天气,渐渐有热起来的势头。我在侍女的陪同下,时常来太液池畔走动。一顷碧波,深澈幽邃,那湖水纯粹得如色泽沉沉的一汪玉璧,万千弯如黛眉的柳枝垂下柔曼丝绦,冒出的无数细长的叶子长得已是郁郁葱葱,芊芊柳色间,偶尔空灵地传来清脆的鸟鸣,抬头看见一道娇黄或黑色影子,翅膀扑棱棱地飞窜过去,不由得想起前人的一句词: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

  我摈弃喧杂众人,身后唯让玉笙一人跟着。在日头下走了一会儿,紧贴背脊的衣衫蒙了薄薄汗意,玉笙手中拿着一柄白玉骨滚绸素纱扇,将手臂举得高高,为我遮去些日光。

  玉笙柔声劝我回去,说这太阳猛,虽是四月间,但我的身体是万分马虎不得,若中了暑气又添一层病。我执意不肯,说是近来烦闷想要散散心,玉笙深知劝不过,就扶我先到阴凉处坐坐,让我待她去取把伞来,叮嘱我千万别自行走开。

  我点头应下,轻摇着扇子,顾自看着远处碧湖上圈圈散开的涟漪,缓缓拥着初生莲叶,一片片圆圆的小如青钱,水润清透之意扑面而来。

  此时刚过正午,各宫里的人大概都午歇去了,太液池旁人烟稀少,寂静无聊。看着满目欣欣向荣的景色,我只觉得心中空落落,我的脑海中唯有这两年半来在冰璃宫养病的记忆,我心知这不是我人生的全部,却除此之外什么都想不起来。

  “三十七,三十八……”忽然间,我听见细脆的声音穿过重重林荫传来,隔得有些远,恍然有些不清晰,“四十一,四十二……”我静静凝神听着,那声音轻微若断,却连绵不绝。我直起身,带着三分好奇,循着那声音而去,芊绵的细草上飘落着无数芬芳的花瓣,踩上后簌簌有声。

  一路拂花穿叶,我循着声音渐渐走近,看到树下系着秋千,上面晃悠悠地坐着一名小女孩,俏丽伶俐的眉眼,细白甜美的瓜子脸,小得不盈一握,那不是樱若是谁。她的全部头发拢向顶心,梳成乌亮的小髻,其上点缀两枚碧玉环,玲珑剔透,衬得她愈加俏皮可爱。她今日穿着一件浅杏子红单绡,轻薄柔软的质地,在秋千架上被风吹得悠悠拂动,露出纤巧精致的软缎绣花鞋,鞋尖上绣着一双展翅的蝴蝶,那翅脉上坠着细亮的银珠,随着她的动作微微地颤动。她若有所思地数着数,轻轻地荡动秋千,恍若也是一只灵动翩跹的小红蝶,在风中盈盈欲飞了。

  “六十三,六十四……”她白皙的小手握着秋千的绳索,聚精会神地数着,猛然抬头看见我走近,满脸惊讶地低呼出一声,“宸妃娘娘!”我环顾四周,看到只有她一人,不由奇怪道:“郡主怎么是一个人?乳母们哪去了?”樱若鼓着小腮帮子,在秋千上垂下两腿,来回踢荡着,她朝我甜甜一笑,表情中带些神秘地说道:“樱若原本是在九姑姑那里的,九姑姑赐了乳母很多酒菜,她们现在正吃喝着,还以为我们午睡了,我和三哥哥趁她们不注意悄悄溜了出来。”我听闻浅笑,樱若看着我,眼睛弯成两道纤细的月牙儿,嗓音清脆中带着稚气,说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要告诉别人。”赤子心肠,才能如此无忧无虑,我忍不住笑出声,俯下身柔声问道:“那么只有郡主在荡秋千,三殿下人呢?”樱若微微仰起小巧的下颌,头顶的发髻正中嵌着的那双碧玉环,宛转地折射着温煦明亮的阳光,也映着她一脸天真烂漫的神情,笑着:“我们正在玩捉迷藏呢,三哥哥先藏起来,等樱若数到一百再去找他。”我点头,看到这个秋千极高,以樱若娇小的身量,要是站在地上,也只能用手碰到秋千架,不由疑惑她是怎么上去,问道:“秋千这么高,郡主是如何上去的?”樱若双手抓紧秋千的绳索,发出一阵如玉佩环鸣的笑声,神色陶陶然道:“那是三哥哥驮着我上去的。”说话间有嫣然的花瓣旋舞着飘落,恰巧落在她鞋尖翘起的蝴蝶上,恋恋不去,此景可爱,先人都说蝶恋花,倒是花亦恋蝶。

  “哎哟!”樱若像是想起些什么,骤然惊叫出声道:“不好了,我忘记刚才数到哪里了!”她看着脚下的地面,尝试着想下来,但见到如此的高,却有些胆怯。

  “这么高,樱若下不来了。”樱若苦着一张粉润柔嫩的小脸,自言自语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溜溜地在我身上打转,她噘着嘴,眼底汪着些水样的晶莹,如此楚楚可怜的模样,令人都硬不下心拒绝。

  “宸妃娘娘……”她看着我,那童音脆生生地喊道。

  我明白樱若是想让我抱她下秋千架,虽与她只见过寥寥几面,我心底却对这个俏丽调皮的小女孩有些莫名的喜欢。我向她走近些,屏住口气,伸开手臂抱住她绵软娇小的身体,樱若年仅五岁,分量不重,可是我未想到我身体虚弱到这种程度,连个小女孩的重量都支撑不住,胳膊只一使劲就不住的打颤,手臂脱力般地一松,竟是再也抱不住樱若。

  “啊!”樱若捂住眼睛,尖声叫着。

  正在这时,我忽然感到身后有个温若春风的力道将我扶住,樱若安然无恙地落在地上,我的后背猝不及防地撞到那人的胸膛,仲春时节衣裳单薄,隔着罗衫能感觉到彼此的体温,他身上如同从骨子里透出的清宁淡远的气息,隐约浮动着,在那瞬间兜头兜脑将我笼罩住。

  “你没事吧。”清远融融的声音传来。“我……”我一时面色微赧,回首刹那,双眸中撞入一张陌生男子的面庞,俊美无俦,湛然若神,眉宇间衔着一抹清傲疏狂,周身气质纯粹得宛若玉树琼苞。那瞬间,天地静止。那瞬间,万籁无声。那瞬间,我惊得瞪大眼睛,透过他黑澈的瞳仁,只看见里面映出我愣愣失神的一双淡薄剪影。那瞬间,他亦是在看我,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在黑色幽深的眼眸中静静地沉淀下去,唯在唇际若有若无地含着一抹稀薄的笑意。“父王!”樱若转着一双灵动的眼珠,看着我们,清脆地高喊一声。我们像是被遽然惊醒,我挣开他踉跄地退出几步远,他亦是放开了握住我手腕的手。樱若欣喜地张开双臂朝他跑去,身上轻盈杏子红薄衫翩然若蝶,她的两条小胳膊亲昵拥住他的脖颈喊道:“父王,你来了。”他单膝跪在地上抱起樱若,昂藏低首时,仿佛漫天璀璨的阳光都化作流金从他峻拔的眉峰缕缕抖落,眸心折射出湛湛的金色,看不清其中蕴含的神情。我如是一名旁观者,一名手足无措的旁观者般怔怔地站着,一时心中轰隆隆地回响樱若喊他的那声父王,既然樱若喊他父王,他,岂不是韶王!他正轻轻抚摸樱若的额发,笑道:“是不是又甩开乳母,独自跑了出来?”“父王一定不会责怪樱若的,是不是?”樱若调皮地吐舌头,腻在他怀中撒娇。这时,她抬起一只手臂指着我,面朝着我笑,一脸稚气地说道:“父王,你不认识她吧,她是皇伯的宸妃娘娘。”听得这话,我莫名感到一瞬锥心般的刺痛。

  “宸妃娘娘安好……”他朝我道了安,声音略略低哑,安澜无波。

  他转首看我时,那双瞳仁中满满地盛着跃动明亮的金色光芒中,偶尔透出斑斑驳驳的底色,亦是看不清晰。在那对视的须臾,我感觉心口无端端地溢满窒息的痛楚,让我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韶王殿下安好……”我回礼道,咽喉却像是被掐住般,艰涩地发不出声音。眼中唯看见樱若神态娇憨地腻在他身边,一脸稚气地说着,父王,你不认识她吧,她是皇伯的宸妃娘娘。

  神思恍惚间,好像来了个侍从模样的人,低声说着什么请他过去。当我缓过神来的时候,他离我已半丈的距离,萧索孤清的背影渐行渐远,我看见樱若正乖巧地趴在他的肩上,转过头冲我甜甜一笑。

  上林苑,春深似海,满目的杏花灿若云锦,梨花薄若冰绡,风吹过,浅白绯红飘然若雪,卷着芳馨润泽的香气直扑人面。我伶俜地站在原地,发间钗环细微地碰撞,一袭宽松的镂空纯白轻丝玲珑罗裙,在风中空空落落地扬起,柔曼的衣料轻绵无力地紧贴着身体,将原本清瘦的身形勾勒得愈加单薄纤弱。

  芊绵柳色中,清光粼粼的千鲤池畔,身着娇艳红色衣裙的及笄少女,俊秀飘逸的少年,小小的锦鲤在掌心跳动,亦是在回首的刹那,少女的秋水明眸,正好对上了少年的纯澈星眸。

  我脑海中不时地交叠出现幻象,无数重复的画面一掠而过,在将要看清晰的那刻,霍然如水迹漫漶,模糊地消散开去。

  “小姐。”目光昏冥的眼中看到玉笙拿着伞跑来,她看到我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着实吓了大跳,她急得拼命大声喊我,我却依然是眼神直直地盯住一个方向,那里只余重重叠叠的碧涛绿浪万千,哪还有什么人影。

  我感觉身上像是生病般通心彻骨的一阵冷,又是一阵通心彻骨的热,近乎无意识地撑开那把乌木柄的伞,手中的力气如同抽丝般一寸寸被剥离,忽然一阵猛风,那柄缠枝合欢白绸面伞从我手心嗖的一声飞出,如同纸鸢般摇摇晃晃地飘了出去。

  庭落中苍翠郁郁的蕉叶舒展,迷蒙绿雾间氤氲着风露清气,在檐角摆开一排长势正盛的文竹,叶子层层展开若青青羽翼,纤秀挺拔的姿态,映着窗上水意漾漾的江南烟雨纱。天颐宫僻静幽深,并无太多桃红杏黄的明丽旖旎景象。

  太后神色安闲地歪在海棠式贵妃榻上,高嬷嬷坐在张小杌子,手中拿着美人槌为她捶腿,小心地把持着力道,不轻不重。

  奕析走进去时,瞧见一名女子纤细的背影,她向太后落落一福告退而去。两人在锦幔珠帘下恰好擦肩而过的那刻,她朝奕析侧过脸,惊鸿一瞥,钟灵毓秀的面容,眸色盈盈,右眼角外侧一颗漆点般的黑痣,亦是恍若眼珠般盈盈。

  “七表哥。”她浅笑着,声音轻灵地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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