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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卿颜》 作者:凌千曳

第59章 风烟错莫雨垂垂(3)

  我此时身上搭着件长衣,娟秀地用工笔绘满粉折枝玉兰,轻薄浅透,披在肩上觉不出分毫重量。我见她鬓角浓密的乌发低低地垂到眉尾,衬得一张明丽的脸庞愈加莹白如玉,闲闲问道:“凝玉,你今年几岁了?”凝玉脸颊轻红,细声答道:“姐姐,已有二十二了。”“哦。”我低应一声,随意问道:“那你当年如何会进宫来?”轻轻的一句话,却让她神色微凝,眼眸深处隐约有一簇黯淡的光亮。她低首,诺诺道:“当年是慧妃表姐的意思。”“慧妃?”我轻声念着这两个字,“那么这些年在宫中她可有关照过你?”凝玉还是低着头的姿势,交握的双手将扇子捏得一阵紧一阵松,一星白齿轻啮着唇,她讷讷地道:“其实慧妃表姐觉得凝玉胆小懦弱……素来不太喜欢凝玉……”她瞧我神色,展颜笑着,“但是慧妃顾念着姐姐,对凝玉并非不闻不问。”我闻言沉默许久,凝玉生性柔顺,但这种柔顺已是近乎有些软弱,似乎不适于留在宫中。当年三人一道进宫,林衡初和梁沛吟皆是位至妃位,她们皆有子女傍身,后半生应是可安枕无忧,唯有凝玉一人孤清落寞。既然进宫是紫嫣的意思,说到底我跟紫嫣都是表亲,紫嫣为何就不能在宫中扶持她一把?

  我看着凝玉姣好的面庞,清颐的双靥,削尖的下颌,她跟我一样,都生着一张纤秀的瓜子脸。记得当年她被领进颜府大门的时候,有人见了还哧哧地调笑,说这女孩子的眉眼难得长得能有一分像我,真是注定要做姐妹。

  她现在这般,难道是自己甘愿栖身寂寥?

  我想起湛露那日所说,凝玉自从轩彰六年进宫以来就不曾受宠。经过这些日子相处,我慢慢地看出来了,原本锦绣年华的女子,谁不爱浓桃艳李,娇红丽粉?她却是偏爱素雅清简,处事淡泊,不争不抢。她生得也是一张颇具灵性的脸,但她常常发愣走神,眸子显得有些迟滞,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我看着附近几处白石嶙峋的假山,造型精致,却显得矮小。又抬眸眺望远处走势绵延的黛青色山脉,那是帝都东郊的蓂山,峰顶高耸直刺天幕,有淡紫的浮云萦绕,这般庞大到通天落地的山体,绝不是凭着一道宫墙就可以将其囊括其中。

  我神色寂然,眼光不曾一分一毫看向她,却是朝着她说话,“凝玉,你有想过吗,如果当初不进宫来?”凝玉看向我的眼神有一时的愕然,片刻默然无言,缓缓道:“若是不进宫,年纪到了也是要嫁人,凝玉不觉得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区别?怎么会没有区别?”我料不到她会这样回答。一旦进宫后,帝王就是她仰望一生的夫君,宫中妃嫔如云,她的命运要不就是得宠,要不就是孤清终生。若是另觅他嫁,凭她是颜家的女儿,正正经经的闺阁千金,必为人正室,得到夫君的看重和尊敬。

  “凝玉原先生在蓬门荜户,承蒙姐姐看重,赐予凝玉颜家嫡系小姐的身份。”她说话间神色如常,抑制着眸心的一点微光幽如素莲,“在宫中衣食无忧,一人清清静静,凝玉觉得这样很好。何况凝玉心中没有非嫁不可的人,所以不在乎嫁给谁,一切听从家族的安排罢了。”心中没有非嫁不可的人,所以不在乎嫁给谁,一切听从家族的安排罢了。这话听着竟是有种异样地熟悉,我觉得有些触动,不知谁曾经也这样跟我说过同样的话,如此惊人地相似,简直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仔细去想,却是想不起来。

  我垂首看着衣袖上针脚细密的玉兰绣纹,绣时用了白色和银色两股丝线,冰盏般的花瓣纯白中闪耀着一丝清冷的光泽,一句话从齿边冷然划出,“难道你认为夫妻之间,就是理所当然的彼此冷落?”凝玉摇头,她唇角隐着极浅的笑意,眼神中露出一点懵懂的好奇,“凝玉从未想过这么多,也不晓得夫妻之间到底是如何相处。但在宫中好些年,这么旁观着,譬如慧妃表姐那样,这宫中数不清的人,唯有她一人曾经儿女双全,她现在又如何?还有譬如姐姐……”她一时说顺了嘴,瞅了我一眼,硬生生地咬断了话头,脸颊涨红,眼中带着些微惶急之色,解释道,“姐姐,凝玉绝不是故意要提起来……”说着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听不见。

  “你在我面前说话,不必这样小心。”我和颜笑道,心中却是不自觉地将她未说完的话再说下去,譬如我,跟奕槿在他人眼中曾经亦是恩爱,有多少人说过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如今也到了这步田地。

  “宸妃姐姐在说姐妹间的体己话呢。”人未至笑先闻,芊芊碧色间有一袭鹅黄对襟蒙蒙翠绿渲染裙衫袅娜而出,说话的正是灵犀。

  我与她已是多日不见,此时看去,她的容颜一如往日的钟灵毓秀,流露着一种仿佛与世间无牵无扰的纤洁出尘,黑白分明的眼眸间沁出一漩摄人心魂的灵性。她盈盈漫步走来,朝凝玉微微颔首,算是互相见过了礼。

  “宸妃姐姐病了好些日子,清减了不少。”灵犀凝眸看着我,语调中带着几分关切道。

  “劳妹妹挂心了。”我笑意淡然,随意虚衍着道。我常年缠绵病榻,身体早就是瘦弱不堪,再加上前些日子重病一场,形体看上去更加单薄。

  我这时看见灵犀并非一人,同行的还有一女子,待她走近后,细看容貌,竟是韶王妃庞徵云。她身着古烟纹碧霞罗,掩着藕荷色织银丝百褶裙,面容清雅秀丽,秀婉的眉宇间衔着一抹温柔之色。

  不知为何,凝玉看到她时神色一怔,如是错觉,我再看去时一如常态。她正倚着栏杆出神,看着底下碧水莹澈,卷着些许白沫一漫一漫地拍在池畔苔锈斑斑的岩石上。

  “倒是难得见到王妃在宫中。”我浅淡笑着,以前太后居于天颐宫中时,韶王妃自然来得殷勤,前段日子太后迁出皇宫,前往阴山行宫养病,所以除却宫中偶尔家宴,匆匆看到过一面,再难在宫中遇见。

  “回宸妃娘娘的话,嫔妾此次进宫是探视一位老太妃,不料想能在这里偶遇娘娘。”庞徵云在我面前落定,通身气质流露出来自名门士族的端庄和从容。

  灵犀见我疑惑,解释道:“先帝的一位太妃曾是王妃在庞氏族中的姑姑,王妃平日不常来帝都,虽非亲姑姑,但为着亲戚情分自然要探视一番。”“王妃如此有心。”我道,我在宫中时日尚短,仅有的那几年也是长时病着,形同避世,宫中的很多事,我都是不知道,大概是先帝有过庞姓的妃子吧。

  烟波浩渺的太液池那头,遥遥地传来清喉而歌的声音,宛转悠扬,像是极年轻的女孩子在唱,想想应是宫中教坊排演歌舞。教坊离此处有些远,模糊地听不太清,隔着千顷碧波更笼上一层烟水迷蒙的情致。

  我凝神听了一会儿,却是不再说话。庞徵云也有辞退的意思,灵犀眼角觑了她一眼,却是拉住她的手,“难得遇见王妃姐姐,眼下逮住了可不能轻易放你走。”她脸上笑意促狭,“太妃所居的西福宫离得还远,此时再去碰上午膳倒是不方便,索性再晚些过去。”庞徵云略略为难,见灵犀如此盛情,也不好再推却。她们往日常在太后跟前碰面,而灵犀与庞徵云说话间全是亲近之意,想来两人应是不会陌生。

  灵犀见到我跟庞徵云说话时彼此态度淡淡,言辞客套至极。她葱玉指间缠绕着一条轻薄的雪绢帕子,笑着道:“王妃姐姐,好些日见不着樱若郡主,以前天天往宫里来,如今怎么不见人了?”“本是不想说,难为夫人如今问起来了。”庞徵云秀眉淡拧,“前些日子在御园,郡主贪玩,却不慎从一匹小枣红马上坠落……”我听闻一惊,一时按捺不住,就脱口问出:“郡主可有受伤?”我忽然就出言截断了庞徵云的话,这样有些偏激的反应,令她微微地一惊,旋即温婉含笑,“郡主无事,就是受了些惊吓,所以在王府好好地休养几天。”“有这样的事?”灵犀露出惊异神情,她虚虚地一扶髻侧翡翠赤金簪子,流苏上垂落的金累丝托镶茄形坠角,簌簌地打在白皙的掌心,“郡主年仅五岁,纵然比别人顽劣好动些,怎么好端端地想到要骑马?”灵犀这样一问,我也是觉得奇怪。修习骑射原是男儿之事,我朝女子对于辔鞍、剑弓之类,大概是一辈子都不会有所沾染,就连慧妃紫嫣乃是出身煊赫将门,但到底是女儿之身,也未曾见过她在皇宫大内纵马。

  “这骑术是王爷从小教的郡主,王爷或许是一时兴致,谁想得到郡主会这么大胆。”庞徵云轻轻叹道:“那天在御园中,幸好是落在草甸上,郡主福大命大,身上没有什么损伤,倒是将那些旁侧的人吓得三魂去了两魂半。”灵犀明眸流转,涟涟若流波,却是呵呵笑起来,轻啐道:“七表哥什么不好教,偏要教骑马。他的丫头比别人野,也是自己惯出来的。”昨夜暴雨如注,但雨过天晴后,碧空如洗,就像莹洁玉璧,透出温润清明的光泽,将空气中的闷热凝滞之意冲刷去了大半。石径上落花凌乱,虽有日头,但是不猛,单薄的瓣儿水迹未干。有苍幽峻拔的林木夹道,裙裾长长轻盈的后摆拂过,沾着些许湿意和幽花的馨香。

  我们几人沿着石子路慢慢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无聊闲话。现在是轩彰十二年,帝都中正逢上三年一回的科考,闲闲地说起往年宫中女眷簇拥在城楼上,争相看前三元进宫参加殿试的情形。

  灵犀瞥过庞徵云,道:“王妃姐姐,眼下正值科考,婉辞听闻庞二公子亦在帝都,咱们这位胤朝数一数二的才子,可是有意一试?”庞徵云笑道:“夫人说笑了,家兄不过就是闲时爱弄几下笔墨,偶尔写出几篇能勉强入眼,且又是承蒙文坛的朋友抬爱,哪里称得上才子。”“王妃哪里的话,人人都道庞家之子堪比谢家之宝树,庞二公子的手笔都是勉强入眼,那么其余学子所撰所述岂不都是糟粕?”灵犀展开笑靥,双唇红妍若两瓣娇花,若隐若现地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

  此时起风,高处横斜的枝桠在风中摇曳,悬在叶上的水珠一阵簌簌飘坠,直如飞瀑连珠。陪侍的宫女们见了忙去遮挡,恰好有一滴落在庞徵云的额角,她不疾不徐地拿绢子拭去时,手腕扬起宽宽落落的云袖,遮去了大半脸庞。

  待到擦拭完放下手时,庞徵云脸上依然还是得体的笑容,不动声色地岔开话去,“有这样的事?嫔妾倒是不清楚。不过嫔妾记得刚刚夫人还问家兄是否有意参加科考,依嫔妾愚见,家兄生来就是闲云野鹤的性子,一向松泛随意惯了,想是受不得官场拘束。话说回来,虽说兄妹年纪大了后要疏远,但嫔妾对家兄还是有几分了解,他纵然写得几篇好文章,对于为官之道却是不通。”“夫人还说家兄有锦绣之才,跟几位文友一道时是鸿儒,进了官场恐怕就是白丁了。”庞徵云半开玩笑地说道。

  灵犀站得离我最近,她悄悄地用手肘碰了我一下,脆声道:“宸妃姐姐你瞧王妃说的,婉辞就听闻庞二公子曾在朝中任职,公子出身世家,若是留在朝中亦是仕途大好,后来不知为何去职,哪里是王妃口中调侃的白丁。”庞徵云手中捏着把墨蝶湘绣团绢扇子,说话间轻抵着下颌,笑道:“家兄素来懒散,闲时喜欢舞文弄墨,清玩雅趣还通,真材实料却是没有,先父就说过他不成气候。想想嫔妾那位兄弟,族中前有父亲,现有长兄,怎么也轮不到他来担待什么,自然也就随他去了,非逼着他入仕做什么,庞家再是表面光鲜,也养得起一个闲人。”“难怪姨母常夸王妃谦逊懂事,果然不假。”灵犀笑道,“王妃出身的庞氏家族可是咱大胤最显赫的名门世家,哪里是表面光鲜了?何况,韶王与庞二公子且是旧识,七表哥一向眼光高,能让表哥看在眼里的人怎会逊色?”“王爷的事,嫔妾大抵是不知道的。”庞徵云淡然一笑,笑容客气却多少有些敷衍在里面。我冷眼看着她们看似热络地闲扯了好些话,静静地听着,倒是未说一句,心中觉得有些异样,历来宫中规矩,妃嫔女眷不得议论朝政,为着避嫌也不得随便议论皇族世家中的男子。

  而且据我所知,灵犀师承清虚子,在宫中是太后信任有加的亲侄女,奕槿对这位表妹亦是看重,因此她心性中颇有几分清傲自诩,寻常人皆是入不得她的眼。今日倒是一反常态,数次地提起庞家二公子,反观庞徵云,虽说她言辞合宜,应对如流,但是不难看出,她的神情,在从容中暗藏着一丝隐匿之色。

  彼时,有名侍女恭眉顺眼地上来,朝着灵犀说了些话,想必应是有事,灵犀朝我们点头示意,主仆两人就退到旁侧去说话。

  我与灵犀她们刚遇上时,凝玉就推说不放心芳芷,先是独自回去了。此时,唯有我跟庞徵云漫步走着,我略前,而她稍稍退后我半步,旁侧仅有一两名贴身侍女,其余人皆是屏退得远远地跟着。

  一路而行,我们渐渐地远离了上林苑。我们走的这条路通向玉林、宜芳一带,抬头远远地能看见走势低缓的土坡,绵延数亩,铺着葳蕤幽草,草叶细如针,风拂动时露出草茎底,有着明洁如玉的颜色。一段又一段六棱石子路衔接着台阶,抬头能远远地看见一座精雅别致的亭子,亭檐四角,飞翘如鸟喙,正静静地伏在最高的坡上。

  我拢一拢鬓角的乱发,触感微痒,极纤细的一缕贴在眼睑上。庞徵云犹豫着道:“嫔妾听闻娘娘近来身体不适?”我原先未想她会这样问,虽是嘘寒问暖的场面话,但到底是略略尽了礼节,淡淡道:“终归都是积年旧症了,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庞徵云眉心微蹙,声息中带着惋惜之意,道:“娘娘尚如此年轻,旧症若是能在这时根治了去,也免去日后许多苦楚。”“王妃是美意,不过本宫都到这个年纪,哪里还算得上年轻。”我淡淡自嘲道。

  庞徵云凝眸看向我,唇际含着的一缕浅笑菲薄如云,笑道:“娘娘天人之姿,受上苍眷顾,所以容颜不老。恕嫔妾冒犯地说一句,若是娘娘与嫔妾并排而立,不知情的人一看还以为是嫔妾要虚长许多。”闻言,我轻轻一哂,其实论年纪,我要比庞徵云年长很多。每日引镜自视,十数年光阴过去,镜中人依然还是十六七岁的样子,奕槿好像也曾笑言上天格外眷顾我的倾世殊色。玉笙也说过,我现在除了清瘦憔悴些,模样跟从前在闺中时一分一毫都未变过。

  这世间女子皆是渴望能青春荣华永驻。女子爱惜容貌,大概是因天生爱美之心,但泰半也是因着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女子在自己心仪的男子面前,无不是殷切地想要做到“一肌一容,尽态极妍”,为君生得如花美眷。我此时凉薄地想,若是这个君,并非心中期许,纵然颜如美眷又有何用?

  我不能让她看出心中黯然,看着漫目碧草萋萋,随口问道:“王妃以前到过帝都吗?”庞徵云神色恭婉,答道:“嫔妾记得以前有过一回,不过那时还极年幼,大抵是不会再有什么印象。”我们走过一段六棱石子路,一级一级地走上石阶,刚刚被残露润湿的裙裾后摆,轻薄的料子服帖地覆在石阶上,让人走路时觉得步子有些发沉。

  庞徵云仍旧是落后我半步,我抬首看着皓蓝的天陲横陈着些许流云清浅,心中微微触动,问道:“王妃是否不日就要返回宁州?”不过就是一句平常的问话,妯娌娣姒间无谓的闲聊,我问出时还是觉得整颗心轻微一颤,如是隐藏得极深的心弦被拨动,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难道我期许着从她口中说出什么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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