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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卿颜》 作者:凌千曳

第61章 风烟错莫雨垂垂(5)

  想到这里,我疲倦地合上眼眸,再怎样,都是与我无涉了。

  “但父王现在很忙,不大有空陪樱若了。”樱若托着脑袋,认真犯愁道:“九姑姑找不到,皇祖母整日伤心,父王也是。思涵表姐一直哭,皇祖母将她从府上接到身边去了。”端雩身为帝女,公主出走一事,兹事体大,虽全城严密搜寻,但为了维护皇族颜面,绝不会将真实情由向外界透露。心中疑惑,原先一直当幼子无知,不知道这些事,不过转念想想,毕竟人多嘴杂,小孩子虽懵懂,但眼明心亮。城中百姓那里且不论,这消息在宫中哪里瞒得住。

  端雩是当今太后所出,亦是韶王的同母胞妹,这份人伦之情,自是非同寻常。眼下端雩踪迹全无,而韵欢郡主林思涵是端雩的长女,太后为此对她多多垂怜,也是在情理之中。于是,我柔声宽慰道:“九公主应该很快就能找回来,况且这些事无须郡主担心。”“妹妹哪里是担心。”舒皓那时咯咯笑着,戏谑道:“她是想皇祖母现在疼思涵姐姐,而疏远了她,正吃醋呢。”樱若一双明眸瞪得圆圆的,“樱若才没有吃醋呢。”她皱皱鼻尖,仿佛是陷入与年龄不相称的沉思,断续地说道:“樱若从小就没有母亲,现在九姑姑找不到,所以樱若想,思涵表姐一定很难过。”在场之人都料不到樱若以她五岁稚龄,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顿时皆是神情惊愕。

  片刻后倒是湛露,笑出两声,赞叹道:“难得郡主小小年纪,却有这般的心肠。”闻言众人却是低声默叹,樱若郡主自小受尽宠爱,来帝都后,得到太后额外的垂怜,疼她之心倒是让三位公主都靠后了,但毕竟世间之事并无圆满。众人皆知她自幼失母,她虽是郡主,但终归是没有娘亲的孩子,更何况她的母亲生前又没有名分。

  我抚摸着樱若细碎的额头,唇间褪去了浅淡的笑意。

  眼下离九公主失踪已经过去十余日,皇宫派出数千名禁军至今一无所获。公主在外一日,就多一日的凶险。太后为此不知落了多少眼泪,听御医说太后近来出现视物模糊的症状,是万万不可再伤神落泪了,韶王亲自请命去寻找九公主下落,也是不能让太后略略宽心。

  七月已末,九公主依然杳无音讯。日子渐入八月,这年的中秋势必要在众人的焦虑中到来了。

  我想着,若不是端雩,我到现在还是被蒙在鼓里,像个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傻瓜。

  我安静地倚在软榻上,湛露姑姑给我端了牛骨髓汤来,掀开青花瓷盖头,尚是热气腾腾,她拿一色的瓷器小碗给我盛了,道:“娘娘,这骨髓汤最增气补血,您且喝些。”凝玉将碗接过,柔声道:“姑姑,我来吧。”她舀起半勺,细细地吹凉,然后送到我唇边。她低首时,骨肉均匀的双颐,温润如玉,露出些微纤秀的下颌弧度。如此谨慎温柔的动作,让我想起那日,紫嫣端着一碗冰糖雪梨汤,也是这般的温柔,直到那勺汤水凉透,我都是紧抿着双唇不肯喝,她就强行给我灌下了一口。

  想到这里,我就轻轻蹙眉,回过神来,看到那勺汤还是驻留在我唇边,凝玉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她眼神微疑地看我,良久低低唤出一声,“姐姐。”我终于缓缓喝下去,凝玉欣然一笑,清丽的脸庞,素若幽莲绽蕊。

  当碗中的汤喝下大半,我轻声道:“凝玉。”凝玉唔地应了声,“姐姐有什么事吗?”我问道:“芳芷已有十九,为什么到现在还是独守闺中,就连婚约都不曾许下?”芳芷这些日子在我宫中,我慢慢地也瞧出一些端倪。芳芷眼下也有十九了。胤朝惯例,女子年满十五,行过及笄之礼后,即可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谈婚论嫁,且以十六七岁出阁者居多,鲜有像芳芷这般到了十九,尚是待字闺中。

  凝玉轻叹道:“姐姐常年卧病,怕是不知道以前的事……”“帝都城中求娶芳芷的人虽不能说是踏烂了门槛,但也络绎不绝,前日东家托媒,后日西家提亲。芳芷虽已及笄,但年纪尚小,婚姻大事,仓促不得,所求者众,就更得要慢慢遴选,所以回拒了不少。”凝玉道,“但求亲的人中有两家不得不提,一家是尚书府姚氏,一家是林氏……”“林氏?”我耳朵听到这两个字尤其敏感,林氏,岂不是紫嫣出身的林氏?

  凝玉说到这里,露出些许为难之色,“当年林府的林庭茂公子和姚府的姚公子一心争娶芳芷,两人俱是不肯推让,相持不下。想不到林公子竟然一怒之下,就将姚公子打残了。”“居然有这样的事?”我微微惊愕,据宫中人说,慧妃行事一向严谨,当年她代替年幼的皇后行使中宫之权,铁腕御下,雷厉风行,她的手段严酷但不失稳重,一并清扫后宫中的种种积弊。依她的性格,怎会放任族人如此跋扈嚣张?

  凝玉点头,“后来姚家不甘心,状告到皇上那里。林氏权倾朝野,又是皇亲国戚,但皇上却不曾偏私,依律将林公子发配边疆了。”“他们两人一残一放,自这件事后,渐渐地就少有人上颜府提亲了,一直到了现在。”凝玉黯然道。

  “是芳芷自己不想嫁吧,若是她想,怎会无人娶?”我思忖着问道:“凝玉,你老实回答姐姐,芳芷是否有心仪之人?”凝玉一怔,想不到我会忽然这样问,指间的瓷匙玎珰一声落在碗中。她低下头,“姐姐?”“其实那日就看出来了。”我神色温静,“湛露当时是戏言,纵然闺中女儿脸皮薄,架不住他人拿婚嫁之事来开玩笑。但能让她羞恼成那样,定然是心中有事。”“姐姐心思细腻,凝玉自愧弗如。”凝玉道,她既然如此说,就是默认了。

  我顺着她出神的视线看去,帷幔上绣着一双一双的贴金鸳鸯,羽翼五彩绚美,皆是以金线勾勒,泛着华贵耀目的光泽,极恩爱缠绵的样子。

  “其实……其实……芳芷她属意……”凝玉垂首,纤葱指尖绞着衣袖,踌躇半晌却是说不出口。

  “颜澈?”我口中轻轻巧巧地说出的两个字,让凝玉整张脸霎时雪白,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一个字,“姐……姐……”我浅笑,凝玉只当我在宫中,不大清楚外面的事。但是外头的风声,哪能保证一丝都不漏到我这里来。这事虽未闹到沸沸扬扬的一步,但作为帝都中的官宦世家,这事私底下早已当成茶余饭后的笑资传开了。颜氏三公子颜澈年有二十五,至今单身未娶,而五小姐空放着大好年华,却是迟迟不肯出嫁。现在颜府上唯有他们两人,孤鸾寡鹄,日子久了,难保不会有风言风语传出来。说他们两人暗中眉来眼去,恋情早生,但苦于兄妹的名分,不得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但是关起门来,谁知道他们在里面做什么。

  那些谣言传进我耳中,被一个又一个人绘声绘色地讲着,真是说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想想帝都中那些高门贵府,钟鸣鼎食,肥马轻裘,皆是自诩名门望族。但是说起贫嘴恶舌的话来,却是比得上市井泼皮悍妇之流。

  “芳芷属意的那人是颜澈吧?”我靠在贵妃榻上,将枕得酸痛的脖颈微微一侧,重复着问道,我的面色沉静如水,看不出丝毫波澜。

  凝玉心中一急,险些就要朝我跪倒在地上,解释:“姐姐,凝玉知道现在外面的流言很多,但是请姐姐千万不要听信一面之词,认为颜澈和芳芷一定会做下苟且之事,他们虽然彼此喜欢,但他们一直本本分分地守着规矩,秋毫无犯,绝对不像外头说的那样不堪……”一番话说完,她亦是声息急促,白皙的脸颊顿时涨得潮红。

  “你急什么?这件事我今日提起来,可不是兴师问罪。”我伸手虚虚地扶了凝玉一把,让她坐到我身侧来,她低着头,依然还是婉默柔顺的样子。

  我心中略略不忍,道:“其实追根究底起来,颜澈和芳芷此生若不能共结连理,就是我的罪孽了。”凝玉霍然抬首,明亮而水灵的双眸,眼神惊惶惴惴如小鹿,问道:“姐姐何出此言?”“当年如果不是我做主将你们过继入颜氏,今日他们又怎么会受到身份的拘囿?”我清浅一笑,如云霞后隐着的蒙昧月光,“罢了罢了,既然当年是我将你们领进颜氏府门,那么今日就再由我做主,将芳芷的名字从族谱中勾除……”我声音一顿,在这当口强忍下几声溢出喉底的咳嗽,“这世上的感情最难得两厢情愿,我就成全了他们吧。”因咳嗽上涌,我最后一句话说得虚弱轻浮,就连笑意也是虚弱轻浮的,含着难以言喻的疲倦和寥落,这世上的感情最难得两厢情愿,这句话,到底是说给凝玉听,还是冥冥中说给我自己听?

  “最难得两厢情愿吗?”她怔忪道,那一瞬间,我清楚地看到,一直萦绕在她眉宇间的淡淡清愁,骤然扩大成不可抑制的忧伤。

  她的思绪仿佛抽离得老远,良久回过神,发白的面容上,欣喜之色红晕般地蕴开,追问道:“姐姐说的可是当真?”我轻轻点头,道:“反正不是亲生兄妹,隔着一道伦常的藩篱,索性就名正言顺了。他们有没有做错什么,难道真要被人家指指戳戳一辈子?”“芳芷那丫头要是知道,岂不是要高兴得疯了。”凝玉长叹道,“他们两个也真真笃定,颜澈笃定了不娶,芳芷也笃定了不嫁。虽不能结为夫妻,但是只有他们两人在颜府上,清清静静地互相守着到老,不在乎外面怎样。当初芳芷这样跟我说时,我也被她唬了一跳,口上劝阻,心里却有几分佩服和艳羡……”凝玉觉察到失言,忙掩饰过去,“今日姐姐肯做主,她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我看得出,凝玉是真心地为芳芷感到欢喜,但是她向来就不是善于隐藏情绪的女子,尽管小心翼翼地克制着,还是遮掩不住她的欢喜中,有三分的强颜欢笑。

  我眼神淡然地看着她,这个在我眼前极力自持的女子,清丽的容颜,锦绣的年华,一脉温婉如水的性情,或许她也如芳芷那样,有过一段深藏于心、不可示于人前的感情,却是不曾有芳芷的幸运,能有一人来成全她的圆满。

  想来觉得自嘲,颜卿你何时变得如此感伤?是因为惋惜凝玉,还是在推己及人?

  我命人给颜家传了话,将芳芷从颜氏的嫡系族谱中除名。奕槿不知从何处知晓了这事,因我已多日不理他,许是为了借着这个事,来缓和我与他之间的关系。他亲自下旨为颜澈和芳芷两人赐婚,得帝王赐婚,这可是无上的荣耀。宫中众说纷纭,莫不是感慨皇上对宸妃的宠爱,爱屋及乌,族人亦是沾了不少荣光。

  那日芳芷专程进宫谢恩来,她半跪着伏在我膝上,哭得涕零如雨。我看着她喜极而泣的样子,眼皮哭得彤红,目光却晶亮如星,想要说话却是数次哽咽。

  我唯是淡然而笑,怜惜地抚着她的额发说道:“傻丫头,既然有这个心思,早就该告诉姐姐了,难为你们两人隔着咫尺却已天涯,苦了那么多年。”芳芷抬起迷蒙泪眼,咬着下唇道:“芳芷不想让姐姐为难,而且芳芷也从未觉得苦过,就算不能共结连理,能彼此相对看着守着,也就足够了。”“真是傻话,有什么好为难?”我道。看着她坚定的面容,恍然觉得她眼神中的倔强有一分像我。

  她止住眼泪,道:“芳芷和颜澈拜谢姐姐成全之恩,日后定要报答姐姐。”她整敛容颜,退开两步,豁展裙裾,神情极其郑重肃然,朝我一跪到底。

  颜澈因是男子,即使获特许进宫,与我相见时也只能隔着层帘子。此刻,他亦是如芳芷那样,朝我长身而跪,将额头抵住平摊在地上的手掌,这是最崇敬最恭谦的礼节,只献予君王和父母,今日他们却对我行如此大礼。

  我扶着芳芷起来,勉强笑道:“你们过得好也就是不辜负姐姐的心意了,还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看着颜澈和芳芷携手出宫去,那日的天光晴好,外面日头极盛,却也盛大不过他们含情凝睇时眼中迸发出的脉脉情意。今日青春少艾,夫妻结发,他日暮齿之年,相携终老,或许是人世间的最寻常,也最难企及之事。

  我倚着门廊,看了他们许久,直到玉笙轻叹一声,上前劝我莫沾染了暑气,方是肯进去了。

  玉笙扶着我进去,没过一会儿,就听得有人通传皇上驾到。玉笙瞅着我的脸色,我却是安然地拍了一下她的手背,皇上来了,怕是不能不见。

  看着那抹愈来愈近的明黄色人影,我眉色婉顺地屈膝行礼,道:“臣妾参见皇上,也替臣妾那两位不成器的弟妹谢过皇上。”奕槿深色瞳孔一缩,似是不忍,他箭步上前,伸出双手将我扶起,道:“你身子不好,莫这样跪着,朕说过,人前碍着规矩,但人后你不必向朕行礼。”我朝后退了一步,想将被他握住的双手抽出来,但是他却不肯放手,将我顺势一带揽入怀中。我这次没有任何挣扎,就任由他抱着,因为我晓得,反正再怎么挣扎也没有用。

  我们彼此相偎着,但是奕槿岂会感受不到,他怀中那具身体是如此僵硬,纵然他的体温再灼热,我也是不能被一丝一毫地温暖或感化。我先时对于他的靠近,是剧烈的抗拒,如今是彻头彻尾的冷漠,就算身体能贴得再近,直到没有一丝缝隙,但是心却是远了,远到再也捉不住了。

  我们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僵持着,奕槿软下口气道:“颜颜,你难道真的一句话都不愿再跟朕说?”我看着他,眼珠明净剔透,极浅地透出一脉苍莽落世的羸弱,面对这个与我有着夫君名分的男人,时至今日,或许真的是无话可说吧。

  我口口声声地称他皇上,口口声声地自称臣妾,在常人眼中,这是宫妃最起码的礼数,然而在他听来,却是无可挽回的生疏和冷漠。

  “颜颜,你到底要怎样?”奕槿问我道,他的眼神兜头兜脑地迫住我,容不得我有一丝一毫回避。

  我容色清冷,答道:“我没有想过要怎样,我现在不会寻死,也不会离宫,就这样安分地在宫中老死或是病死。”“颜颜,你冷静一点,不要再说这种赌气伤人的话。”奕槿蹙着眉心,他话音一滞,有些说不下去,喟然叹道:“我们日后岁月还长,就算往日的心结难解,你难道要一直这样冷淡以对?”“往后岁月还长?”我笑意消沉,淡嘲道:“人人皆道吾皇万岁,皇上承命于天,处高峻之位,居域中之大,千秋百世都是皇上,臣妾命如风烛,随时而熄,不敢奢望岁月长久。”奕槿极力想要与我和解,他的真心殷殷切切,然而我却执意用冰冷筑起一道隔绝的墙。那些说出口的话,字字句句,都是在激怒他。

  “颜颜!”他箍在我手臂上的力道一紧,俊挺的面容伴着紊乱的气息靠近我,“你到底要怎样才肯原谅?”我摇头,齿间冷然道:“我不值得你苦苦追索一个原谅,你也不配为着一场欺骗和愚弄的感情而讨回一个原谅。”“说得好,说得好,原来在你眼中,我给你的感情就只是欺骗和愚弄!”奕槿骇然而笑,他几下拊掌,神色间是说不尽的苍凉和寥落,“到底是你不值得,还是我不配?颜颜……”他这声颜颜唤得我有些怔忪,我想起自我们上回相见,好像已有半月有余。他一次又一次地亲自来冰璃宫,皆是被我以各种理由搪塞不见,就算见了,或是冷言冷语,或是相对无言。我对他的漠然和疏远,时时刻刻地消磨着他的耐性。

  我有我的固执和倔强,他也有他作为帝王的骄傲和尊严,他先前肯如此委身下气地对我,已是他的极限。

  “臣妾告退。”我淡声道,这回他没有再留我,疲倦而无言地朝我挥手,就让我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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