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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卿颜》 作者:凌千曳

第62章 西门愁起绿波间(1)

  日子渐渐到八月中旬,中秋宫宴已近,这是自轩彰十二年始,太后五十寿宴后,又一颇具规制的宫廷宴会,是为庆祝皇族阖家团圆,更是祷祝今年秋收满鼎,府库丰盈,国运昌盛,民生安泰。

  皇宫中近来烦心事多,奕槿的意思是借佳节之喜庆,好好冲一冲宫中郁积的阴霾晦暗之气。宫中之人都是极会察言观色之辈,因此底下办事的人无不是手脚殷勤,将中秋宫宴准备得里外周全,先是浩浩荡荡地到御龙台祭天,庆贺丰收,礼毕,宴席间除礼乐坊歌舞,还有杂技百项,譬如角抵戏、蛮牌、甩棍、吐火、狮豹、找鼎等,此等多源自民间杂耍,后经多年推演,独创风格,渐成气候,开始盛行于贵族宫廷,为闲时戏遐。但于深宫嫔妃而言,大抵都是平日不易见到的。

  中秋宫宴同上回太后寿宴一样,设于雪芙殿。雪芙殿临水而建,依据这不可多得的地利,还安排了水傀儡、水蹴鞠,这更是难得一见的新鲜玩意。

  八月,正是芙蓉盛开的季节。从雪芙殿极目眺望,满眼是大捧大捧的雪色芙蓉,簇拥挨挤,争相盛绽。雪白婷婷,墨绿卷卷,漫漫然仿佛要与逼仄成一线的天际相衔,这般昂扬勃发的势头,甚至遮盖了掩在花叶底下一波一纹的碧水,蔚为壮观,瑞气氤氲,堪比瑶池仙境。

  高氏皇族子孙众多,枝长叶曼,难得有共聚一堂之日。漫目看去,殿中济济,都是黑压压攒动的人头,他们都是胤朝开国皇帝贤祖帝的子孙。

  而那日太后却称病未至,众人心底都跟明镜似的,却都不敢明言。太后是在为愠恼九公主出走一事跟皇上怄气,存心不给面子。否则如此重大的日子,太后贵为天下万母之尊,就算身体再不适,稍稍地露一下脸,虚衍一下场面,总不会拿不出心力应付。

  奕槿对此心知肚明,他也是能沉得住气的人,涵养深厚,心中纵有抑郁不快也不会形于颜色。宫宴上因太后缺席而带来的尴尬,在觥筹交错、欢声如雷中暂时遮掩过去。

  我静静地坐着,看着连续三位前往阴山行宫延请太后赴宴的使臣皆无功而返,面有难色地向奕槿回禀。

  我轻轻一哂,却也能体谅太后此番悲凉荒芜的心情。纵然她秉性温和宽厚,纵然她是世人眼中雍容高贵、端庄娴雅的太后,而她现在仅是一个忧心女儿的寻常母亲。与自己血脉相承的女儿,此时音信全无,生死未卜,要她隐藏担忧,要她合宜得体地笑着,装作没事人一样,和一群血缘寡淡的人共贺中秋,这些要这位年迈病弱的女人如何做得到?

  直到第四位使臣出去时,我突然出声,喝住那人道:“不必去了,太后今日断然是不会来了,除非……”我话锋一转,“除非能找到九公主。”“颜颜,你不要管这些事。”即使此刻心情沉郁难舒,奕槿还是尽量温和地对我说话。

  “中秋佳节,月团圆人团圆,唯有太后与公主不团圆。就算来了又如何,触景生情,徒增伤感罢了。”我在奕槿异样的眼神中,缓缓说道。

  奕槿闻言皱了皱眉毛,薄削若刃的唇锋紧抿,他看了我良久,最终耐心地说道:“颜颜,今日不单是家宴更是国宴,国之团圆,自然应先之于家之团圆。今日皇族宗亲难得聚首,而太后母仪天下,却是百般推诿不至,这让那些旁系宗亲藩王,如何看待我嫡脉皇室?再说四月底寿辰之时,人人都看出太后精神尚好,容光焕发,现在不过三月余的工夫,就病得连露面都难,你觉得有人信吗?”说到这里,奕槿指腹抚着金龙酒樽上繁复凹凸的花纹,低沉道:“何况阿九之事,朕心里亦是不好受。这些日子以来,朕派出的人有增无减,就是希望能将阿九找回来。”我浅淡而笑,轻声道:“原来皇上所在意的是嫡脉皇室的体面?”我本是叹息,想不到一句话脱口而出,竟就是毫不遮掩的挑衅,“有增无减?那么敢问皇上一句,皇上如此忧心如焚地要找回九公主,是单单担忧公主,还是唯恐公主以女子之身漂泊在外,万一遇上不测之事,会污损整个皇室的体面?”我在“女子之身”和“不测之事”二词上都刻意加重语气,奕槿绝不会听不出里面深藏的意思。我不知高氏的宗亲藩王中反应如何,但是宫中诸人皆是在私底下说,眼下离端雩出走已有二十来日,都到了这时候还是找不到,恐怕凶多吉少。更有甚者还窃窃说,这端雩不若是死了,若死了落得清静干净,若是活着,万一真有什么不测之事,到时候整个皇家都落不得清静,落不得干净,传出去还要沦为天下人的笑柄。“颜颜,你的脾性真是越来越乖戾。”奕槿压低声音,此时毕竟是在宫宴之上,我们之间说话到底不好让旁人听见。我看到奕槿眼角微微搐动,他原先心绪不佳,现被我出言一激,已是隐隐含怒,只差了要怫然发作。灵犀就在旁侧,见到我们如此,她笑着道:“姐姐刚才的话说偏了,皇上一则为人子,当然心系太后凤体安康;一则为人君,当然更要心系整个皇族的体面。”她前面的话说得郑重,后面的话却是有意要插科打诨,“姐姐是极聪明的人,也有言不及义的时候,难得能被婉辞逮住了短处,姐姐还不赶紧自罚一杯酒,省得婉辞等会就变卦,想出更刁钻的法子来罚你。”我看了上官婉辞一眼,见她先是煞有介事,随即神情转作促狭,冥思时微扬起红润的唇瓣,浅笑间漾出的是一抹说不出的娇憨。她不愧是灵犀,口齿就是要比旁人伶俐些,几句得体大气的言辞挟着看似无心的玩笑话,不着痕迹就将僵持的气氛缓了缓。

  “颜颜不能喝酒,就免了吧。”奕槿面朝灵犀,淡淡地说道。灵犀不顾奕槿阻止,她素手执一把镶嵌珊瑚珠象牙壶,给我满满地斟上一杯。“婉辞。”奕槿沉声唤道。“好了,好了,就知道表哥疼宸妃姐姐。”灵犀一双水意莹洁的眼眸,含嗔含俏,盈盈眼波中万般的欲说还羞,在潋滟流转,“婉辞自己招了,那是姐姐日常补身的参汤,可不是酒。”我低首一看,一汪透出黯黄的液体静静地伏在酒杯中,她刚刚倒出时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此时仔细一闻,果然是参汤无疑。奕槿脸色由阴转霁,和颜一笑。先时心中郁结的不快,让灵犀半途来一掺和,倒是畅畅然地冲淡不少,说道:“心思倒是精巧,何时让你调的包?”“表哥一门心思全在宸妃姐姐身上,哪里看得见婉辞做了什么?”灵犀声音娇软地答道。她微微扬起秀颐的下颌,鬓角垂落的两缕纤薄的发丝,柔顺地贴着侧脸,勾勒出脸颊柔美的弧度,一张脸明丽若芙蓉含苞,水眸深邃,衬得那颗眼角的黑痣,愈加像是女子梳妆时刻意描画的眼线,拿着炭笔细细勾点,方有这一番的清艳妩媚。

  我看着他们一搭一搭地说话,始终含着一抹清冷的浅笑,仅仅做一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我绝非介怀奕槿与灵犀之间言辞亲昵,而是对灵犀突如其来的反常感到奇怪。

  灵犀跟奕槿是中表之亲,奕槿平日待这位表妹颇有几分看重,大概就是因为两人皆崇尚道学,半是亲戚情分半是知己之谊。但是灵犀从未用如此娇嗔弄痴的语调跟奕槿说过话,看她刚才的样子,更像是妃子婉转邀宠的情态。

  灵犀此举倒是有几分做给我看的意思,奕槿却是不反驳,像是要顺势试一试我是否拈酸使醋,想要在我神情的不自在中追索一分我还在意他的证据,而我却是一直顾自沉默着。

  前庭正好喧闹撼天,叫好声如潮如海。而这里一片岑寂,各人都怀着各人的隐秘心思。

  我这时觉得心底梗梗生厌,不是为奕槿的试探,而是灵犀,难得出尘脱俗的一个人,落套于矫情和做作,倒是自损了身上至灵至性的气韵,甘心俯首委身于这宫中随处可见的庸脂俗粉。

  奕槿留心看着我的神色,我用手扫开那一杯白气渐淡的参汤,砰的一声,酒杯掉落地上,有少许汤液溅了出来。

  三人间,气氛一时冷凝如霜,任灵犀平日里再能言机变,此时的笑意亦是讪讪。

  毫无预兆地,我猛地一下挣脱奕槿握住我的手,奕槿一时竟捉不住,面容惊愕地看着我踏着一袭背影离去。他想要喊住我,却是无声地张了两回嘴,最终恨恨地作罢,这是皇族宗亲合聚的宫宴,他不应,也不能为一名妃子的不逊而失态。

  我的目光漫然地扫过席间那些华衣丽服、珠珞满头的美貌女子,鲜妍而生嫩的年华,宛若枝头争及三春色的盎然娇花,正翘首等待着君王的采撷,一个个皆是高髻耸云天,丰颊满容光。这偌大的后宫中,作为地位尊崇无比的帝王,生来就是要享受这珠围翠绕、衣香鬓影、青黛娇粉、绿肥红瘦。

  我绝不会在意奕槿要去宠爱谁,灵犀也罢,紫嫣也罢,凝玉也罢。反正在我入宫之前,宫中已有过许许多多关于他的绮闻韵事,曾经的慧妃,曾经的颖妃。从承幸,到盛宠,再到落寞。即便是我亦被编排其中,关乎宸妃那些不可思议的种种,被那些无聊宫人津津乐道。

  我跟她们能有多少的不一样?想到这里,一抹稀薄的笑意在我唇际渐渐凝结成淡淡的嘲弄。即使你能做到万花丛中过,衣不留香,辗转经历那么多女子,又能有多少真心留给我,这真心中又能有多少称得上是完整?

  酒泛恩波,香凝瑞彩,笙歌鼎沸华堂。簪缨济济,拜手祝君王。好是重华盛世,康衢里、争颂陶唐。古今少,圣明相继,交劝万年觞。

  盛世升平,穷天极地,万民俱沐恩光。锦绣成行,更宫花齐戴。愿捧蟠桃为贺,对瑶宴、一曲山香。尧天近,葵倾心切,相约共梯航。

  觥筹交错,山呼雷动,歌功颂德之声余音不绝,贴着水面远远地传出去,那般气势近乎要风靡了一池的雪色芙蓉。

  雪芙殿建筑在极宽敞的平台上,四面宫室攒聚,玲珑错落,其间回廊萦绕若雪桥玉带,环环相衔,扣扣相结。蜿蜒曲折,重叠交织,直比那“复道行空,不霁何虹”,凌空池水之上,缥缈云霭之间。正中的广场平坦空阔,霓裳羽衣,笙歌管弦已奏罢,此时正好要演一出甩棍的杂剧。

  一时间锣鼓齐鸣,人声喧阗,好生热闹。我沿着临水回廊走过,侍女们皆是谨慎地迈着碎步跟在我身后,她们看到了我与奕槿刚刚言辞冲撞的一幕,此刻一个个连大气都不敢出。

  我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唤,转过身时,却见是灵犀追上来,她身着碧湖色蓝藤花丝绣绫衣,宝髻松绾,玉钗斜簪,一脉清雅素丽,恰到好处地衬着她钟灵毓秀的出尘气质,在一派桃红柳绿间俏脱而出。

  我瞥过她一眼,并没有止步的意思。而她疾步挡在我跟前,朝我略略颔首,道:“姐姐,是在生婉辞的气吗?”我眉目间晕开淡泊之色,道:“夫人多心了。我仅是感到倦乏,所以想要先退下。”灵犀神色间掠过一瞬的低落,她轻叹道:“姐姐好像自从病愈后,就待婉辞疏远了许多,姐姐可是介意发病那晚,皇上与婉辞同去了御苑而未及时赶到?若是如此,姐姐真是误会了,婉辞就算再年轻无知,也不会有意拖绊皇上,不让皇上回来看姐姐。”“负荆请罪还未上来,这里倒赶上一出。”遽然间,一声清泠的女音横插而入,我们两人齐齐看去,来人正是紫嫣,她披着晚烟霞紫绫子珍珠对襟旋裳,一袭纯白绣合欢花抹胸紧裹玲珑玉体。她虽诞下二子,但身姿轻盈窈窕,宛若闺阁处子,转眼间已是娉娉袅袅而至。

  灵犀的目光触及她时,眸心倏然一暗,旋即笑靥如常,莞尔道:“我道是谁,原是慧妃姐姐。多日不见,慧妃姐姐近来安好?”紫嫣淡淡一笑,眼底却流转着如玫瑰花刺般的迫人冷艳,“夫人客气了,本宫纵然虚长些年岁,自认也担不起你叫一声姐姐。”灵犀不假思索地道:“既然同在宫中,彼此客气就是和气。慧妃娘娘历经十数载,容颜不老,风采依旧,婉辞认为娘娘豁达,自然不会计较这一声姐姐。”

  灵犀这番话说得落落谦恭,但不见得半点热络,要说有三分轻嘲暗讽的意思倒是真切。

  紫嫣面不改色,唇角依然含着一丝散漫的笑意,“若说容颜不老,本宫安心领受了,若说风采依旧,那是各人有各人的心思,若说豁达,那是夫人过誉了。”她的散漫与灵犀的轻嘲暗讽,霎时冷冷地碰撞在一起。

  “何况夫人的客气、和气,若是领了,落着了巴结的嫌疑;若是推了,倒落着了疏远的误会。”说话间,紫嫣慢步走到我身边,刚刚还是面如清霜,片刻之间,换上了温柔和睦的笑意,仅以我们两人听得到的声音,轻轻道:“姐姐若是乏了,就让阿紫陪姐姐回去。”她说完,扬声道:“本宫与宸妃是中表之亲,自幼共处,数十年情意方有今日这声姐姐。我们间纵有小隙,那也是疏不间亲。”她在“疏不间亲”上加重语气,一字一字地掷地有声。

  紫嫣面朝着我,说出口的话却像是存心提点灵犀,我们三人间谁跟谁是“亲”,谁跟谁是“疏”,她冷睨着灵犀道:“本宫跟姐姐之间若有龃龉,倒是让旁人看了笑话。”灵犀浅笑如雾,眉心贴着亮莹莹的鱼鳃骨花钿,光泽色若白玉,她轻掩檀口道:“谁说不是?就连皇上,都金口玉言地赞过‘不枉费当年姐妹情深’的话。”我无心听她们说话,漫不经心地一眼扫向场中,那名表演甩棍的伶人身着青衣短打,身材魁梧,四肢结实,舞着一根约莫一丈的铁棍。那根平淡无奇的铁棍在汉子粗厚的手掌中,仿佛有了灵性,灵活地在他的手臂、背部、腿弯的地方旋转。铁棍两头发散圆拱若碗,碗中红光腾起,定睛细看,竟凭空裹挟着一团火焰,令人不禁叹为观止。

  我先前在奕槿身边,离场子有些远,看不清此人的脸。此刻看去,那汉子生着一脸密匝匝、黑乎乎的络腮胡子,模样粗鄙,一脸凶相,甩棍时瞋目怒喝,更显出几分狰狞,让人看一眼就有些生厌。

  我再回首看看她们,蓦然就觉得嫌恶,此刻精神亦是恹恹。我绕过紫嫣,道:“难得你们二人所聊甚欢,我这闲人就先行一步。”紫嫣的殷勤在我的漠然面前有一时的僵硬,她在身后喊了声“姐姐”,正要追来,旁侧的灵犀突然出声叫道:“那不是三殿下吗?”我跟紫嫣闻言一怔,顺着灵犀的视线看去。一个身着锦蓝色锦缎的小小身影,如是躲闪般地绕着两侧落地的椴木花架子跑,果真是三殿下高舒皓。他身后追着一个红绫薄衫的小女孩,眉目熟悉,跑得气喘吁吁,仔细一看,那不是樱若是谁?

  紫嫣就在我跟前,而韶王妃徵云大概一时看不住樱若,让两个素来顽劣的小孩子钻到空子,借机又闹在一起。席间之人大都盯着场上看,不曾怎么留意他们。高舒皓躲在花架子后,偏着半个小脑袋,朝樱若龇牙咧嘴地做鬼脸,樱若气鼓鼓地冲上去捉他,砰的一声撞上椴木花架,上面摆着的钧窑青花圆瓷盆栽,底座轻微摇摆着骨碌一圈,最终还是稳当当地落在花架上。

  有惊无险的一幕,我看得有些胆战,紫嫣也轻蹙双眉。幸好樱若年幼,撞上去的力道很轻,要是架得那么高的花盆一头栽下来砸到他们,那还了得?

  “皓儿!到母妃这里来!”紫嫣声音中透出几分威严,朝着高舒皓道。高舒皓玩闹得正在兴头上,许是未听见他母妃训斥。紫嫣神色一沉,朝身侧的婢女道:“你过去,给本宫把三殿下带来。当着这么多皇室宗亲的面,实在不成体统。”紫嫣身边的婢女低眉顺眼地应声去了。

  那时,灵犀侧首看我时,湖面清风徐徐,逆身吹来,撩起她额角几缕茸茸细碎的发丝,若有若无地拂在她眼角的黑痣上,那颗堕泪痣色泽黢黑深澈得如眼珠,在缕缕发丝浮动间,恍惚就是一只幽暗的眸子在不断地阖上,再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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