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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卿颜》 作者:凌千曳

第77章 荆棘蒙茏路难行(3)

  湛露瞧见我脸上血色褪尽,僵死之态犹盛,拼命地将我抱住,一时顾不上礼仪,道:“嬷嬷真真心急了,娘娘现在的身子受不得刺激……”“太后怎么说?”我急促的喘息打断湛露,手中却是发着死劲推开她,朝高嬷嬷吃力地抬起眼睑,眼神中若余烬燃起最后一簇炯然的微光。

  “唉,太后一听到消息就晕过去了……”高嬷嬷的眼角皱纹深刻,一道道伸到两侧花白的鬓发中,她眸底含光,一滴泪滚出来,落在沟壑纵横的脸上,“上回的事,太后还能一力护着;这回就算太后再有心,也怕是难了。皇室中哪怕是谁,但凡沾惹上了谋逆二字,都……都……”她哽咽着没有再说下去,但我怎么会听不明白。前车之鉴,历历在目,譬如丰熙一朝的晋王,譬如轩彰一朝的定南王,又有哪一个能得到善终?

  我愣愣地坐着,觉得肺部像被死死地掐住,让我透不过气来,一股腥膻的血气冲上喉咙。我下意识地用手捂住唇,感到掌心热热的,缓缓地摊开一看,苍白纤弱的手掌上颤颤地托着一汪暗红发紫的瘀血,黏稠的血丝顺着指缝滴滴淌淌地往下流。

  “娘娘!”高嬷嬷和湛露俱是看得心惊胆战,猛地脱口惊喊。

  以前还只是咳中带血,这一年来变故迭多,发作得愈加厉害起来。我半个身子探出床榻,发白的指甲紧紧地抠着黑檀木床沿,吐了小半漱盂的血才慢慢止住了,看得高嬷嬷和湛露两人都是心惊肉跳。我无力地靠在枕上,如此反复,或许我的身体真的要消耗到极限了。

  我令她们谁都不许将此事说出去,两人都唯唯地应了。我不想见那些太医,我感到很累了,原本就残存无几的精神仿佛都在一瞬间崩塌。

  轩彰十二年九月,韶王遭人告发,一时间,高族皇室中俱是悚动无比,像是平静如镜的湖面被投进一块石头,霎时激起浪涛万千。紧接其后,前定南王之女安福郡主与世子被押送入京,拘留于慎刑司,慎刑司历朝以来专门用作关押皇室宗族中的获罪之人。此事由当今圣上亲临审理,世子牙牙学语之年,尚年幼无知,但其姐安福郡主已经成年。

  据说受审时,安福郡主统统供认不讳。她出面指证韶王,在当年滇南起兵之际,曾数次暗中南下,与其父密谋叛乱。不想朝廷兵马强悍,滇南节节败退,韶王投机而退。安福郡主眼见就要城破身死,迫不得已之下,她以虎贲死士为筹码,同韶王换取救他们姐弟两条性命。

  雪芙殿上刺客一事,安福郡主对此也认罪了,她坦言要为亡父报仇,使出一击兵行险着。但是她说出另一个更惊悚的事实,就是韶王也参与谋刺。除此外,安福还亲口说,她寄居韶王檐下三年,相处日久,察觉韶王依仗太后亲子的身份,不臣之心早已有之,兼之深恨其兄夺宸妃,怨念早种。然则虎贲死士在手,更是如虎添翼,还有其蓄羽多时,不日就要篡夺皇位云云。

  此事一出,犹如石破天惊。但涉及皇室亲王,关系重大,皇上亲拟圣旨将韶王暂拘于慎刑司,必得要双方当面对质。但其中盘根错节,难以在短时内定夺,高氏宗族中人纷纷上奏为韶王求情,朝中亦是不乏慷慨陈情之人。

  渐近十月,笼罩在瑟瑟秋日中的帝都城,白露节气过后,凉意益重。看似一派祥和平静下,掩饰不住的风云涌动。宫廷生变,内滋龃龉,祸起萧墙。在众人看来,有安福郡主的供词,韶王一案已是罪证确凿,太后及群臣再力保,事成定局,怕是难以挽回。

  奕槿因我而和奕析生恨,他迟迟未处置奕析,不过就是碍于太后。现在出了这样的事,若是从前倒还好说,但眼下且先撇开国法,单单为着私恨,他也定不会留情。我知道那个潜藏在暗处的人,绝不仅仅是要扳倒我,但料不到下手会这么快,快到令人来不及招架。

  昊昊上邪,落落无极,当真要将我们逼到无路可走的地步?此后多日,紫嫣曾多次来冰璃宫,都被我回绝了,我知道她能来一趟有多么不易,并非我不想见她,而是重病辗转之下,实在拿不出什么心力来。我仰面躺在榻上,青丝迤逦地流转在枕边,恍若半开的墨色花朵,有几缕发轻飘无力地落在我的手上,光泽黯淡,发梢枯萎,鲜明地显示我此刻的支离与憔悴。我让其他人都出去,只留下了晦奴。她佝偻着身子半跪在床前,静静地看着我,我将发丝绕在指尖,然后再一根一根地扯断,断梢露出脆弱的内芯。我将断发轻轻拂落,双臂支撑着身子想要从榻上坐起,反复试了多次,却是徒劳无功。晦奴看着我,淡声道:“你还是躺着吧,当初救韵淑郡主时留下的伤势还未复原,后几经波折,要知道你现在的身体是经不起任何损耗了。”再次尝试后,我颓然倒在锦衾上,微微垂眸,喃喃道:“我不能像现在这样。”晦奴焦黄的脸绷着,眼睑的一圈黧黑更浓重了些,面无表情。“莫说这间内殿,我现在连地都下不了。”我看着一洞一洞地垂花拱门,散开帷幔重重,忽然凄然一笑,“云嬗,你可知道有什么药物能暂时压制我的病情?”晦奴轻微一惊,摇摇头。

  我吃力地翻过身,眸色淡然地盯住她道:“一定有的,我记得当年我的母亲就算病到不可收拾,尚且还能用药续命……”“不行。”我还未说完,晦奴就急惶地打断,“不行,我不能让你像夫人那样……你知道夫人后来有多痛苦吗……不行……不行……”我伸手握住她的手臂,鼻翼间的气息虚浮如游丝,硬了心肠道:“云嬗,算我求你。母亲她甘愿,我也甘愿的,就像你为了解素魇之毒而废掉武功和容貌,也甘愿。”晦奴神情大震,她一点点掰开我握在她臂上的手,然后紧紧地攥在掌心里。她面容悲痛异常,慢慢地将额头抵在我们交握的手上,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下来。

  我感到手背上被温热的液体淌过,映着苍白的皮肤下愈加青紫分明的血管。原来不只是血,泪也有这般灼人的温度。伤痛到不可抑制时,她还能哭,但我干涸的眼眶中却流不出一滴眼泪了。

  彼苍者天,曷其有极。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若真的能抵偿,我不惜身罹百死去赎他,只因为一句“我甘愿的”。

  梨花青轻罗裙裾逶迤如雾,轻薄的衣料柔顺地贴住瘦削的双肩,而纤腰盈盈一握,腰间的束带垂落两道雪色长珠缨络,堪堪压住轻盈若飞的裙摆。我步履轻曼地走着,如是闲闲漫步的情态,手中牵着一条白绫,正是当初太后亲赐给我的那条,白绫极长,质地又极密软,蜿蜒地拖曳在地上。

  我扬手高高一抛,脱手而出的白绫如展翅白鸟,轻悠悠地绕过殿中的一根横梁,又落回到我手中。我仰首看着,绕梁而过的白绫飘若无力,如仙人垂两足。我将两头打了个结,唇角染着浅笑,抬脚站上了圆凳。我抓住白绫两端,比量一下,刚好能让我将头放进去。

  “你在做什么!”身后骤然传来惊惧的呼声,在情急之下喊出,本来清丽的声音扭曲有些刺耳。

  我依然还是先时的姿态,淡定无事地转过身,正好看到紫嫣和凝玉神情惊慌地跑进来,紫嫣一生遇事多,见了眼前情形倒还能勉强镇定。凝玉却被吓得花容失色,一头就栽倒在地上。她衣襟不整,鬓发凌乱,忍不住捂住唇哭道:“姐姐,姐姐你快下来,千万不能做傻事……”我高高地站在圆凳上,含笑看着她们,仿佛我现在做的事再正常不过。紫嫣一时急恼,她举手指着我,直呼我的名讳,声色俱严道:“你给我下来!这么多年来,你这种软弱的性子怎么从未长进过?但凡一遇事就想到死,当年嫁去北奴的时候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见我无动于衷,紫嫣又是冷声讥诮道:“我倒想起来了,韶王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你就算想殉情未免也太早了!你既然不怕死,何不等些日子,先看着他死了,你再死也来得及。”凝玉神容狼狈,她跌坐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的,紫嫣后面的这些话像是尤其刺激到了她,她抱住紫嫣的双腿,拼命地摇头,如同极力地不想听,却是哭号得更加厉害起来。

  紫嫣看着她,眼中掠过一丝厌弃,一把将她甩开,直冲上前来要将我从凳上拽下。

  “站住!”我断然喝止紫嫣,眼眸一沁濯濯幽芒如寒烟吹无,却是透出不可摧折的决绝,“他不会死的。”我自行从凳上爬下,施施然落在地上,我目光眷眷地看着那条白绫,刚刚打的是活结,用手使劲一扯就落了下来,道:“而且我也不想自尽。”紫嫣神色愕然,而凝玉止住哭,清润漆黑的眸子圆瞪,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们二人。当她听到我说他不会死,似乎有意无意地松了口气。

  “姐姐你……”紫嫣刚才还是气势强横,但此时却说不出话来。

  “死太容易了,难的是活着。”我叹道,将垂到眼前的秀发轻轻捋到耳后,露出一张脸来。纤纤小巧的瓜子脸,一双秋水黑瞳潋滟,衬得玲珑的面容莹白如玉。原本就是倾世之容,少年时青涩和稚嫩完全褪去后,愈加透出经历年岁蹉跎,方才修养而成的一分从容自若的气质。

  紫嫣目光凝在我的身上,如是不认识我一般,半晌才道:“一段日子不见,姐姐的气色似乎好了许多。”听到她这样说,我不觉用手抚了一下侧脸,触感温软细腻,朝着铜镜看去,果然是颜如渥丹,容貌与过去全盛之时别无二致,仅是眼角藏着一掠隐微的锋芒,但眸光一转,又被很好地掩藏在娇媚如丝的眼波之下。

  我冷笑一声,将那条轻飘飘的白绫扔在了地上,泠泠的目光转向了凝玉,而她正一脸错愕地看着我,一句话幽幽邈邈地吐出唇际,“凝玉,你帮姐姐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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