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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卿颜》 作者:凌千曳

第82章 天意从来高难问(2)

  我不敢去想,想得越多只会让自己越软弱。拥在胸前的半幅丝衾滑不溜手,几乎让我抓不住,除了身侧卧着的温热躯体,我什么都抓不住。不知这样过了多久,我迷糊地躺着,后颈印上一个微凉的吻,辗转着。我忽地一惊,身后传来奕槿的声音,“颜颜,你睡不着吗?”我思忖着要不要出声,奕槿将我的身子强行扳了过去,面朝着他,淡淡地重复一遍,“你一直睡不着吧?在想什么?”我惺忪地微睁着眼,慵懒地躺在他的腋窝下,娇软道:“颜颜并没有想什么。”奕槿顺势将我揽进怀中,薄唇抵着我的前额,轻呓道:“颜颜你说的不是真的。朕现在也分不清,你的哪些话是真的,哪些话是假的。”我枕着他的臂弯,闻言微微一怔,正要说话,他湿热而强势的吻封住我的唇,从榻上半支起身,眼神缱绻地看着我,动情地呢喃着,“不要说,现在多好,我们又能像当年那样,只有我们,不存在任何旁人。其实不管如何,朕都希望我们能一直都这样。”我仅是柔顺笑着,在他耳边轻言,“我们会一直都这样。”他将脸埋在我温软细香的脖颈间,满足而轻微地叹息着,他的手抚着我圆润的肩膀,顺着手臂一直滑到腕上。金镶玉的臂环,赤金幽翠的颜色衬得肤色莹洁怜人,一截欺霜胜雪的皓腕,内侧却盘踞着一道深褐色的疤痕,多年了还是触目惊心地存在着,就如同绝世上好的白瓷上唯一的瑕疵。

  我腕上的伤疤,奕槿不是没见过。但这一次,他深深地凝视着,如是出神了般,他的唇不由自主地,温柔地覆上那道痕迹。

  “颜颜,如果可以,朕一定不会让这道疤出现。”他沉沉道,话语间的绵绵情意如一池破冰春水。

  我低婉道:“我相信的。”“颜颜,如果没有和亲,如果朕没有放你远嫁,如果……”他的喉咙如被扼住,到这里就说不下去。

  我倚着他,“我都知道的。”“颜颜……”奕槿疯狂吻着那道疤,我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一惊,尚来不及反应,他已将我猛地按住,开始愈加疯狂地吻着我。我骤然心生抵触,却还是默然忍受着。

  “你会忘了朕吗?假使有一天你能离开朕了,你一定会很快地就忘掉朕吧。”他英挺的面容微微扭曲着,声音苦涩,甚至夹着一丝低呜,身为帝王的他此时竟有几分孩童般的惊惶和失措,像是唯恐失去什么,他的手臂将我越缠越紧。

  “咳咳……”这样巨大的力道对我几乎是毁灭性的,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的窒息,在他松手后,方才呼吸一顺,道:“不会的,不会的。”奕槿喟然叹道:“颜颜你一定会的,虽然你现在在朕身边……但是你的心中没有朕……朕明明知道,却舍不得将你推开。”奕槿松开加在我身上的禁锢,但是他的手指依然摩挲着我腕上的伤疤,苦笑道:“当年割得那么深,这十余年来都不曾淡褪,怕是一辈子都消不掉了。但就因为这道疤,你不会忘记耶历赫,纵是你不爱他……”他伏在我身边,手掌插进我的颈后,将我的头托起。他眸色遽然冷戾,阴寒如星,恨恨地叱道:“你当然不会忘记韶王,他留给你的痕迹在心里,不是吗?”

  我霎时震住,这些日子来,我们都默契地不再提这些事,假戏真做也好,真戏假做也好,但是当被挑破之时,就算是肌肤相亲的两人,也遽然陷进尴尬。他毕竟做不到,我也做不到,当成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吧。

  “颜颜……”他的喉咙中发出低呜声,眼中的戾气退去后,刚刚的惊慌失措又出现了,像是迷茫的孩童。时而低号着,如受伤的野兽,四处寻求着发泄,他握紧一拳重重砸在黑檀木的床沿上,冲我吼道:“你晓得朕有多不甘心!明明是朕最先遇到你,凭什么在你生命中,最最无足轻重的男人是朕!”我胆战心惊地看着几近疯癫的他,往日的温雅和煦的风仪荡然无存,他现在的样子甚至不像一个帝王,而是被强烈的嫉妒和怨恨蒙蔽了心智的男人。

  “高奕槿……”我看着他,几绺半湿的发丝黏着我侧脸。情急之下,我已顾不上礼仪,大声叫他的名字,他却无动于衷,用劲将我死死按住在榻上,不管我如何挣扎,就是摆脱不了他铁钳般的双手。

  “颜颜,朕要你永远不能忘记朕!”他整个身躯都压在我的身上,唇急迫地吻着,灼烫而急促的气息喷上赤裸而素白的肩膀,仿佛是某种兽类用湿凉的鼻尖触着他的猎物,朝着肩膀靠近锁骨的位置,狠狠地咬了下去。

  我感到肩膀处传来尖锐的疼痛,脆弱的皮肉已被牙齿撕裂,血激涌出来。我痛得脸色发白,握拳使劲敲着他宽阔的背,但他的身躯如同一座小山般岿然不动。

  左半边肩膀痛得都要失去知觉了,他才缓缓地抬起头看我,双眼迷离,唇间染着殷红的血。我此时安静着,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身上,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不用看,我就知道左边肩膀定是被咬出两行鲜明的血印。

  我朝奕槿虚浮地一笑,淡然道:“怎么?留下你想要的印记了吗?”他当时留情,伤口不是很深,流出的血慢慢地凝结了。

  他一愣,伸出手指来触碰我苍白的脸颊,眼底的神色复杂地变幻着,所有的话化成一声绵长的叹息,说道:“颜颜,朕要你做朕的皇后。”一路兜兜转转,我最终还是当了奕槿的皇后。令人不由感慨,真是世事难料,我身着正红色百凤礼服,极美而极贵重的衣裳,璀璨夺目的金线绣成长长的凤凰图案,自胸前越肩一直至裙裾后摆,迤逦地散开银紫交织赤金的十二尾羽翎,以国母之尊,与奕槿携手同往太庙,在仪式繁复而冗长的封后典礼上,我隔着眼前的累累珠珞看去,他神色肃然,含着些微的满足和苦涩。

  我黯然垂首,凤冠上的流苏如流水般荡漾,遮住我此时的表情,我懂得他的心思。满足,是因为能立我为后,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这是他的夙愿。而苦涩,是因为这眼前的全部,若是说穿了,不过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换。

  我们彼此心照不宣,我接受皇后之位,而他对韶王网开一面,仅此而已。

  在太庙举行封后大典,许是在短期内仓促筹措,致使中途出了不少变故,事情虽不大不小,但硬生生地将两个时辰的典礼拖到三个多时辰,最终由钦天监宣旨,亲赐皇后凤印后草草结束。无论前朝还是后宫,对于我的入主凤仪,皆是心存疑虑,封后典礼上多事不顺,对此更是有诸多不满和怨怼。

  想起上回提起立后之时,亦是质疑声哗然一片,奕槿为平息此事,亲自求取胤朝先祖启示,这原是掩人耳目的法子,却不料弄巧成拙,在那日出行之际,先时还晴好的天气遽然生变,狂风暴雨半日不止。前朝后宫俱是悚然,谓其乃不祥之兆。前后的事端联系起来,被众人捕风捉影地议论着,本来宸妃的再次获宠,已是备受鄙薄和诟病,眼下这谣言更是愈演愈烈,还流传出颜氏宸妃是妖邪之人,妖法高深,狐媚惑上。再者口舌零碎些的,竟然将丰熙年间祈福圣台遭受狐妖侵袭的旧事,指指戳戳着也给翻了出来。

  我将那枚质地阴冷的赤金凤印紧紧地捏在手中,浮凸分明的纹理在手心压出鲜红的印子,像是今生今世都无法抹除的印记,就如同奕槿在我肩膀留下的疤痕那样。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以成为他兄长的妻子,来换取了他的平安,这些年,他为我牺牲太多,是该轮到我为他做些什么了。

  想到这里,我微微垂着眼眸,时至如今,那些无关痛痒的人,说我不祥也罢,说我妖魅也罢,我统统不再在意。

  九重宫阙,殿宇森繁。仅仅是三丈高的红墙,隔断的却是两个不可逾越的世界。

  轩彰十二年,渐入十一月。晨起时,霜花支离结满地。难得有阳光普照的日子,偶尔能看到一群晚去的大雁,成群结队地朝南飞。我久久地眯着眼睛看,晴空皓蓝而高远,雁阵飞过时掠出一道灰暗的痕迹,如同不经意间爬上脸庞的皱纹。让人不由得生出错觉,恍然觉得这一季深秋的萧索,苍老了这亘古不变的天空。

  这十一月的天气,毕竟还是阴冷孤峭起来了。

  现在,我与奕槿是整个胤朝帝国中最尊贵的夫妻,在旁人眼中,立后是我的荣极,但表面光鲜华丽的荣极之后,只有我们自己真正清楚,我们已是越来越疏远,也只有我们真正清楚,我们之间被暌违的时光,以及纠缠其中的怨和恨,痴癫和执念,已划出一道深刻而冷厉的鸿沟。

  想起前些日子,奕槿曾一遍一遍恳求我,我们像从前那样好吗?当成所有的事都没有发生。他也曾一遍一遍地质问我,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像从前那样?而他现在,从未再说过这样的话,我想他也知道,回到从前是不可能的,要我们若无其事地做回旧日的自己,也是不可能的。

  然而,奕槿执意要我做他的皇后,或许,就是为了让我偿还他多年的心愿。

  我的住处从幽僻清静的冰璃宫移到为历代皇后所居的凤仪宫中。此次迁居,不用我操心,留在我身边的湛露心思细致,井井有条地打理好了一切事务。阖宫皆知,我体质虚弱,受不得日日接见嫔妃的劳累,其实也因心中厌烦。我曾向奕槿略略提了一提,他就免了嫔妃每日到凤仪宫的晨昏定省。在奕槿的默许下,中宫的重心在不经意间就移到了甘露宫那里。皇后迟早都是被蚀空了根本的虚架子,而实际上掌握中宫之权的人是灵犀。

  在封后典礼的第二日,奕槿就亲自下圣旨赦免了韶王。经历自废武功一事,韶王已受到惩戒,刚下的圣旨中收回了上道圣旨圈禁的谕令,宁州的王府也不必捣毁,但是也断然容不得韶王再如从前,独自拥兵在外。宫中平澜无事,外头传进消息来,据说韶王已挨过最凶险的日子,身上的伤势渐渐好转,但双腿到底都落下残疾,怕是终生要与轮椅为伴。左手尚完好,但经脉挑断后,原先握剑的右手变得笨拙无比,抬都难抬起来,提箸执笔都不行,后半生也离不开要他人服侍。

  除此以外,圣旨中特赐韵淑郡主高樱若,领颐玉公主侍书之衔,长伴帝女居于皇宫。说来是无上荣宠,但凡眼明心亮的人都看得出,皇上此举是将樱若扣留宫中,作为掌中质子来挟制韶王。韶王纵然能免除圈禁之罚,但只要樱若一日在宫中,他必定会一日受制于皇上。

  当初宫中说起要让韵淑郡主留在宫中,给颐玉公主当陪读,不过就是当成随口说出的玩笑话,现在想想绝非空穴来风,定是有人在暗中煽动,进宫陪读是虚,挟为人质是实。记得那时高嬷嬷领着太后手谕,来冰璃宫中看望禁足的我,她在我面前低低哀叹道,可怜的韵淑郡主还那么小,她是最无辜的。

  高嬷嬷说得不无道理,我们今日所得,或多或少都是因往日种下的罪孽。可是,樱若年仅五岁,懵懂稚嫩的年纪,她又能有什么错?就算要错也是错在我,我当年就不该亲自收养她,也许那时将尚在襁褓中的她托付给别人抚养,倒能保得一生平安,何苦要受这些磨难。

  想到前两日紫嫣来看我时,我们两人说了会话,紫嫣声音中隐然夹着诮然道:“大都说自古女子之醋妒有如洪水猛兽,想来也容易应验在男人身上。姐姐和韶王有过一个女儿,可和皇上却一无所出,就算接受后位也是情势所逼,论人之常情,能不嫉恨吗?”我仅是淡淡道:“樱若确实非我亲生,但是皇上认定她是我跟韶王所生。我曾经愧对樱若的父母,当年是本着补偿的初衷才收养了她,却想不到最终害了她。”紫嫣露出极是惊愕的情态,喃喃道:“原来如此。”她看着我,朝我清冷而笑,说出一句令我怎么都想不到的话来,“皇上要将樱若挟为人质也罢,杀了泄恨也罢,既然并非亲生骨肉,姐姐何必要在意她的死活?”紫嫣这话说得狠绝无情,音调却是始终温绵平和,从从容容地说完,犹如深闺的细言密语。我不禁看向她,眸心却撞入她脸上一脉风轻云淡的神色,言及生死,无一丝的动容。我越发觉得心寒,紫嫣在皇宫的刀光剑影中浸淫多年,心肠也磨砺得这般冷硬。

  我瞥过脸去,唇间染着笑意稀疏,如是无心地低声道:“何必在意死活?于你而言,就算是亲生的又能怎样?”紫嫣闻此眼神一紧,却是默然不语。

  我在湛露的唤声中回过神来,抬首看到湛露双手下垂,端正地立在身侧,轻声问道:“娘娘在想什么,这么入神?”我朝她摆摆手,起身道:“本宫想去慧妃那里看看,你跟着来吧。”紫嫣所在的漪澜宫相去不远,不乘轿辇,徒步缓缓走去,亦是不消片刻的工夫。我嫌人多烦琐,就屏退了随行的侍女,唯让湛露留在身边,就这样一路静静地过去。我自幼知紫嫣心性孤傲,自视甚高,万般人都看不入眼,故漪澜宫也是她一人独居,未有其余的宫妃小主。

  漪澜宫中服侍的宫人大都认识我,深知我与慧妃关系非同一般,便只是维诺恭顺地候着,内监的通传也免了。我径直就进到正殿泠雪殿,再往里,穿过两重珐琅团蝠琉璃碧纱橱,隔着一座花梨木雕并蒂莲花屏风后,就是紫嫣日常的寝殿。

  渐渐走近时,忽然听到里面有轻微的说话声。我不由驻足,那个正在说话的声音不紧不慢,低沉中蕴着平稳,细听之下,似乎是黄缃。

  她说话时声音细微短促,听不清在说什么。忽然间,说话声被一声女子清亮的呵斥打断,听得出此时开口的人是紫嫣,她含着怒意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本宫怎会纵容出这种人来!”被紫嫣凛冽蓬发的怒气迎面一震,黄缃的措辞愈加谨小慎微,道:“娘娘息怒,暂听奴婢一言。其实奴婢觉得娘娘当初瞒着修少爷,擅自拿走玉鱼要挟灵犀……”她的话猛地一顿,像是碰到某种忌讳,但随即轻轻一跺脚,下定决心接着说下去,“当时情况危急不假,但娘娘此举确实有欠考虑。”我隐约听见“玉鱼”两字,忽地想起那日在太极宫中,紫嫣掌心中笼着一枚碧莹莹的物什,以及灵犀看到那东西时骇然失色的神态,虽不是很分明,但此时心中也略略猜到了些什么。

  这时,紫嫣最初的怒气微微消散些,她似是怅恨地骂道:“真是冤孽,林家尽出不成器的男人!桁止哥哥自经历端雩公主一事,已一蹶不振。本宫知道哥哥的心结在哪里,哥哥从来就这样,本宫也见惯了他不争气的样子。”说到这里,紫嫣话中透出一丝森冷的讥诮,说道:“想不到的却是林庭修,他当真是本宫一手教导出来的好侄子,竟然背着本宫做出这种光宗耀祖的好事,本宫还一无所知地被瞒了这么多年!”“娘娘您的意思……”黄缃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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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卿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