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木庄村西有一块四方地，约百十来亩，地势较高，少土多沙，原来是村里的果园，后来由于果树品种老化，逐渐被淘汰，成了一处闲散地，就租给村民种些花生大豆。四宝的奶牛小区就建在这里。

　　花儿以前只听说四宝富了，但四宝的“富”是抽象的、模糊的，看不见摸不着的。现在花儿看到了，四宝的奶牛小区非常气派，四周垒着高高的围墙，一排一排的牛舍红墙蓝顶，远远望去，像一片乡间别墅。小区大门朝东，门两侧贴着藏青色大理石，上方是拱形不锈钢的广告牌，写着“木庄奶牛小区”六个烫金大字。小区内全部道路都用水泥硬化了，路旁栽着碗口粗的梧桐树，郁郁葱葱，非常茂盛。

　　花儿注意到，小区的养牛户，大都是年轻人。看来姑姑说的那句“木庄快成了赵家的天下了”有道理。村里的年轻人都搬到小区养牛，村里就成了空壳，小区就成了一个新木庄。可新木庄就是赵家的天下吗？住在小区就不是木庄的村民了？就不归姑父管了？花儿觉得姑姑的话有点杞人忧天，有点夸大其词，还有那么一点嫉妒。花儿了解姑姑，要强好面子，什么事也不想落在别人的后头。以前姑父是村里拔尖的男人，现在冒出了个赵四宝，一下子把姑父盖过了，姑姑心里肯定不平衡。花儿觉得姑姑有点小心眼儿，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这是自然规律，谁能挡得住啊。即使木庄成了赵家的天下，也没什么呀，村里的支书又不是姑父买下了，他总不能当一辈子吧。他不当了，让四宝当也不错。四宝在村里建奶牛小区，说明他有本事。花儿对四宝的冒尖非但不嫉妒，内心深处反而有一丝丝窃喜，觉得自己以前暗恋他是有眼光有远见。

　　兰儿走到跟前，冲花儿大声喊了一声。花儿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是兰儿，也高兴地喊，兰儿呀。俩人都笑了。兰儿问，啥时候回来的？花儿答，昨天。兰儿板起面孔，回来了也不找我。花儿连忙说，我这不是来了嘛。

　　兰儿瘦瘦弱弱，绿豆芽似的，一阵风儿就能把她刮倒了。翠竹生了兰儿以后，再没怀过，把她当宝贝一样娇惯着。花儿的脑海中，一直留着这样的画面：兰儿坐在门口的石板上，翠竹从家里出来，用臣子对皇上的口吻说，兰儿呀，晌午咱吃啥饭呀？兰儿懒洋洋地说，啥饭都行。翠竹又小心翼翼地问，吃面条？兰儿抬起头，不，吃面疙瘩。翠竹忙不迭地点头，好，好，咱吃面疙瘩。

　　花儿和兰儿从小一块儿长大，花儿七八岁就会做饭洗衣服。翠竹什么活儿也不舍得让兰儿做，把兰儿养成了出名的懒姑娘。大街上至今流传着兰儿的笑话：兰儿十五六岁的时候，爹娘到地里收麦子，翠竹怕天热，不舍得让兰儿到地里，就让兰儿在家做饭。兰儿用麦子换了一篮子馒头，烧了一锅开水就算做了饭。翠竹和根柱从地里干活回来，又累又饿，本来想回来吃一顿热乎饭，没想到掀开锅，是一锅凉开水。根柱火大了，要打兰儿，翠竹护着不让打，替兰儿辩解说，凉白开解热。这话不知怎么就传开了，街上的妇女们就经常拿这句话开玩笑：这个问，中午做啥饭？那个答，凉白开，凉白开解热。

　　花儿不止一次听到，姑姑偷偷劝说翠竹，不要把兰儿惯坏了，要不以后不好说婆家。翠竹却听不进去，该怎么娇惯还怎么娇惯。兰儿长到十八岁，捉不起轻，拿不起重，连顿像样的饭也做不好。兰儿是独生女，翠竹希望兰儿在本村寻婆家，托人问了几家，都没回音。翠竹见兰儿的婆家在本村难寻，就开始张罗上门女婿。兰儿二十岁那年，从西边的山里招回来一个上门女婿。上门女婿名叫山，比兰儿大六岁，像他的名字一样高大结实，脾气也好，对兰儿非常疼爱。结婚的第二年，绿豆芽似的兰儿生了个七斤多的大胖小子，可把山乐坏了，把兰儿当皇后一样宠着。村里人都摇头叹息，说兰儿是傻人有傻福，懒人有懒命。

　　花儿参观兰儿家的牛场，觉得很新鲜，她没有想到，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兰儿也会养奶牛。望着活动场上的几头大奶牛，花儿笑着问兰儿，这几头牛都是你侍候？兰儿答得很自然，是啊，山在邻村的建筑队打工，除了晚上下班回来帮帮我，中午喂牛、挤奶都是我的事儿。花儿摇头表示不信，你可是小姐的身子。兰儿不好意思地说，别笑话俺了，那都是老黄历了。人到啥时候说啥时候的话，人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花儿说，你爹当司机，一个月工资两三千，还用得着你操心？兰儿一下变得愁眉苦脸起来，别提我爹了，差点把命丢了。花儿忙问，怎么回事儿？兰儿说，爹在山西跑车，半夜遇到抢劫，被劫匪打折了胳膊，接是接上了，但落下了残疾，再也不能开车了。花儿在省城，不知道兰儿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连忙安慰兰儿，你爹岁数大了，就是不出事，开车也不安全。兰儿说，是啊，娘一天一天老了，孩子也一天一天大了，都到了该花钱的时候，一家子都啃山一个人，重活咱干不了，就干点轻活，也算是为山减轻点负担。

　　兰儿说得入情入理，头头是道。花儿对兰儿刮目相看，没想到她出去几年，兰儿的变化这么大。怪不得老辈人都说，婚姻是人的笼头，再不懂事的人，一被笼头拴住，就知道过日子了。

　　花儿没喂过奶牛，不过她觉得奶牛这样的庞然大物，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兰儿解释说，万事开头难，刚开始，我也觉得怕，不敢靠近，怕被牛犄，牛跑我也跑。到挤奶厅挤奶，也按不上挤奶器，闹了不少笑话。后来时间长了，也就给逼出来了，上万元的活物，总不能饿死吧，牛该挤奶了，总不能憋着吧。其实牛和人一样，也有感情，你每天喂它，它就和你熟了亲了，也就不闹腾了，听话了。兰儿说着说着，就指着牛场中一头卧着的红白花儿奶牛对花儿说，花姑娘再有半月就该生了，我每天都喂她十个鸡蛋。听兰儿喊奶牛花姑娘，花儿既好笑又感动。她没有想到，豆芽菜似的兰儿身上蕴藏着这么大的能量。花儿暗想，四宝能在村里干一番事业，豆芽菜似的兰儿也能养几头大奶牛，我比兰儿不矮不瘦，也算是在大城市见过世面，如果横下心来努力干，一定会在村里干出点名堂来。

　　从兰儿家出来，花儿的心一下子好像变大了，一切好像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在省城的美容院，花儿学了很多与人相处的知识，既然自己想在村里扎根，就要先处好与村里人的关系。她不想延续姑姑过去的恩怨，更不想掺和村里的是非，木庄无论是姑父的天下还是赵家的天下，和她花儿有什么关系呢？她回村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

　　一个人迎面走了过来，冲她喊了一声，花儿呀。花儿一看，是台乱家的儿子赵明。赵明是花儿的小学同学，在花儿的印象中，赵明瘦瘦弱弱，像个小老鼠似的。都说女大十八变，没想到男大也会变，几年不见，赵明好像换了一个人，身材高大挺拔，面容白白净净，活脱脱帅哥一个。要不是他腼腆的笑容还是老样子，花儿还真认不出他来了。

　　赵明冲花儿嘿嘿笑着，不说话。花儿被赵明笑得晕头转向，见赵明一直不说话，花儿说了一句，我走啦，就从赵明身旁走了过去。赵明从后面喊，花儿，等一下。花儿停步，赵明赶上来，拿出手机说，把你的手机号告诉我。花儿瞅着赵明，迟疑了一下，把手机号码告诉了他。赵明把号码存好以后，说了一句，老同学，以后常联系，就走了。

　　没想到，花儿刚把手机放进包里，就听到手机丁零响了一声，花儿拿出手机一看，一条信息在屏幕上闪烁：花儿，见到你真高兴！

　　花儿回头，看到了赵明宽厚的背影，花儿摇头笑了笑，就把手机放进了包里，赵明的信息有点突然，她觉得没有回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