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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城一笑》 作者:惊鸿

第29章 :红尘一梦

  这是一个最离奇的梦。所有不该出现的人通通汇聚在了一起。

  她看到了愁眉不展的王泓玉,皱着眉,用一种担忧的目光凝视着自己。可是她说的话自己一句也听不清楚。跟随在她身后的,居然是阿武的那个文静秀气的随侍角儿。角儿小心翼翼地将一盏金杯端到了她自己面前。足赤的金杯,两侧饰有繁复的云纹,那是只有皇室才可以享用的器皿。

  秋清晨本能地抗拒。她还没有活够呢,不想以大不敬的罪名锒铛入狱。更何况那金杯里暗红色的液体散发出那么一种熏人的甜腻香味,只是闻一闻已经令人头晕目眩了。

  梦中的场景飞快地变幻,她看见角儿固执地站在她的面前,恭顺地弯着腰。一滴冷汗正顺着他的额头缓缓地下滑。偶尔偷偷的一瞥,也蕴含了太多的内容。看起来,角儿的样子有些过度的紧张,仿佛在担心什么,又仿佛在迫不及待地期望着什么。在秋清晨的印象里,这个孩子从来都不曾有这么丰富的表情。他总是跟在阿武的身后,笑容里透着温柔腼腆。

  黑色的人影出现在了他的背后。那是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黑色衮服,上面五彩丝线绣着翻卷的彩凤祥云,在黯淡的烛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

  “喝了吧,”瑞帝的声音里透着不同寻常的温和,那是从来不曾有过的语气,柔和得几近诱惑,“这是宫廷里最最名贵的酒。只有朕最最信赖的臣子,才有这个福气呢。”

  酒杯冰冷的边沿碰触到了她的嘴唇。干裂的嘴唇有那么一个瞬间是期待着冰凉的液体来湿润的。一点清凉猝然冲进了口腔,带来了醉人的香。窜入喉中却升腾起无比的辛辣。让人忍不住想要躲开。可是烈烈酒意还是不受控制地爬上了大脑。

  “你最最惦念的人是谁呢?”有人在向她提问。靠得极近的距离,每一个字都低柔得如同耳语。

  脑海中浮现出那张张狂英俊的面孔。那是她的阿绍,除了他还会有谁呢?

  “是他?”那个刻意压低了的声音诱惑似的反问,“就是他了?”

  秋清晨模模糊糊地点头。

  一阵剧痛蓦然间自脑海中传来,一点一点地将脑海中那张熟悉的面孔割裂成碎片。碎片再度被割裂,直到变成了漫天细碎的雪花,纷纷扬扬,落进了无边无际的虚无中去。

  秋清晨按住了额头,失声尖叫。

  白色的影子模模糊糊地在眼前摇晃。秋清晨用力地眨眼,还是什么也看不清楚。

  温热的布巾轻轻地拭去了她额头的冷汗,一个温和的声音凑在她的耳边低声说道:“还冷吗?”

  似曾相识的声音。秋清晨喃喃地问道:“云歌?”

  擦拭她额头的那只手停顿了一下,云歌的声音带着浓烈的疑虑和一点点不能确定的惊喜:“大帅?你记得我?”

  真的是云歌。秋清晨忽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这个孩子突然之间玩失踪,闹得秋府上下的管事一个个愧疚得不得了。

  “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想要睁眼却睁不开,声音也轻得连自己都听不到。

  布巾滑了下来,落在了她的脖子上。又被他的手接住。热热的布巾贴在皮肤上说不出的舒服。云歌沉默了片刻才低声说道:“大帅记错了,云歌一直留在府里啊。”

  “一直留在府里?”秋清晨的脑海里忽然间一团混沌。是这样吗?那为什么她会记得他曾经有一段时间下落不明呢?

  睡意消散,眼前的景色渐渐清晰。还是边州的元帅府,她那间宽大的书房。视线滑向一旁,白衣如雪的青年正坐在床边,唇边噙着微笑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的的确确是记忆中的云歌,但是看起来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似乎更高一些,眼神里也多出了几分不一样的沉稳。秋清晨望着他,心中有种十分怪异的感觉,就仿佛自己这一睡就是很多年一样。不自觉地移开视线,下一秒却又注意到了屋角的小炉子上熬着的药罐,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谁病了?”秋清晨诧异。

  云歌的手温柔地扶住了她,“大帅,你着了凉。”

  “我?”秋清晨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额头有些发热,身上也在隐隐地酸痛着。秋清晨借着他的手躺了下来,心里却有种不对劲的感觉。

  她的感觉一向要比旁人来得敏锐。

  首先是云歌的出现太过诡异。在边州,军官不许携带家眷,这是自己下的死命令。她不相信自己着了一次凉就会脑筋糊涂,会大老远地把云歌叫来。更何况自己和云歌之间并没有什么。他只是自己家中的客人,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家眷。要叫也是……也是叫谁呢?

  脑海中传来一阵钝痛,生生打断了她的思路。

  这个问题看来只得先放在一边了。秋清晨轻轻揉了揉痛到发胀的太阳穴,费力地让思路回到了先前的轨迹上。

  其次,她的身体她自己比谁都清楚。全身上下的酸痛绝不会只是着了凉那么简单。而且肩头和腿部还有绷带严严实实地包扎着。她闻到了夹杂在药气中的一丝合安香的味道,那是瑞帝身上才会有的味道。那么,她的梦中所见也许真的曾经发生过。秋清晨忽然间开始怀疑云歌会不会是瑞帝带来边州的?如果是,那他就确实曾经失踪过一段时间,他又为什么要骗自己?秋清晨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不愿让云歌看到自己充满疑虑的表情。她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

  在一切都理清之前,她无法说服自己去信任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水里反而暖和。

  封绍接过李光头递过来的大氅时,心里翻来覆去念叨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头天入夜之后,气温就开始降低了。雪还在不停地下,河岸上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积雪。望着漫山遍野的银装素裹,封绍心里却只觉得绝望——有了这绝好的掩护,落水的一切痕迹都已经无处可寻了。

  跳着脚围着火堆转了两转,一抬头却看见李光头直愣愣地望着自己身后的某个点。

  封绍没有动,一颗心却慢慢地沉了下去。这两天自己光顾着找人,还真是把大事给忘了。自己沿路追来,不知道杀了多少烈帝的影卫,如今敌国的元帅死生未卜,都是拜自己所赐。说起来,这可真是……巴巴地把小辫子送到了人家的手里。

  封绍慢条斯理地穿好了衣衫,还没忘了在李光头的肩膀上拍了两把以示嘉许,“好样的,光头哥。这衣服烤得……很有水平!”

  李光头沉着脸望着他的身后,对于他的调侃充耳不闻。

  封绍拎起地上湿淋淋的大氅,将其中一角递给了他,“撑起来,撑起来,这样烤得比较快,少爷我快冻死了。”

  李光头收回了视线,一言不发地拈起了衣角。眼角的余光却还在警觉地瞄着身后的来人。

  脚步声慢慢靠近火堆,封绍抬头瞟了一眼志得意满的李明皓,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李明皓,我发现你小子也就是个跑腿的命。你到底知不知道怎么当宰相?”

  李明皓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似乎打定了主意不理会他刻意的挖苦。

  封绍将手里湿漉漉的大氅呼扇了两下,十分惋惜地说:“难为你还跑去了一趟赵国,真该跟人家赵国的赵丞相好好学学怎么做才叫治国平天下。你要是只会给皇帝倒夜壶,那说明你最适合的职位不是做宰相,而是净了身给他老人家当管事公公。”说到这里笑嘻嘻地用胳膊肘撞了撞身旁的李光头,“光头,你说呢?”

  李光头瞥了一眼面容阴晴不定的李明皓,转过头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李姓一族坏了风水,居然出了这么个歪树杈子!”

  居然连个做下人的也如此放肆,李明皓再也按捺不住,厉声喝道:“通通给我带走!”

  封绍却又笑了,“真是个大傻杈子,还带走个屁啊。你应该现在就下手把我们俩都灭了。你把我活生生地交到他手上,那还让他怎么下手?杀了我全天下都知道英明神武的烈帝居然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不放过,那不是让他为难吗?!”

  李明皓的脸颊哆嗦了两下,冷冷哼了一声,“杀你还不容易?!”

  “对啊!”封绍皮笑肉不笑地接口说道,“十年前居然没杀成……也真难为你,忍了十年。真不容易。想必十年来你抓心挠肝想的就是该怎么处理掉我吧?对不对,荣村?”

  李明皓冷笑道:“十年前你非死不可。十年后,他要放你一条活路,我也没有办法。”

  “你又错了,”封绍将大氅翻了个面,“看来还是没有揣摩透他的心思。他能明说让你干掉王弟?你得好好领会他话里的意思。光会听明面上的命令还不够,一条好狗得学会主动替主人叼鞋子。”

  冷眼打量李明皓阴沉沉的表情,封绍心里多少浮起了几分恶意的作弄。这个人他再清楚不过,疑心比什么都重。从来都说你越是说得越好,他想得就越坏。他只能把话给说反了。唯有如此,今日的狭路相逢才能有一线生机。

  令人窒息的沉默以李明皓一声轻蔑的冷哼而告终,“天底下谁人不知成康王是太后心尖上的那块肉?这会子我有胆子杀了你,只怕明天我就要拿九族的性命来给你老人家陪葬了。废话少说。王爷,咱们还是赶快上路吧。”

  封绍冲着李光头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见过多疑的,没见过他这么多疑的。不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地做了自己,等回了盛州,有了太后撑腰,虎落平阳的成康王十有八九要翻过身来,到时……他李家的九族说不定真要拿来陪葬呢。就因为拿不准太后的底细就坐失了如此良机……封绍摇了摇头,其实有皇帝压着,太后能拿他怎么样?

  难怪都说人不可貌相。原来他真是个大傻杈子。

  再一次提出要把发往会州的五万男兵调回边州,再一次被瑞帝驳回。秋清晨的心情当然好不到那里去。造反的是她自己的弟弟,又不是边州的五万男兵,凭什么阈庵作乱就连累得全国上下的男人都跟着吃挂落?

  当然,这话只能在心里说说。

  王泓玉从会州返回的时候曾经想要带回来一批男兵。结果被瑞帝的亲信查了出来,一道旨意就给拦了回去。这事儿直到现在提起来王泓玉还是一肚子的气。

  秋清晨习惯性地扫了一眼庭院各处的布防,正要绕到外院去,就见廊柱的后面一个人影飞快地闪了过去。秋清晨警觉地喝道:“谁?”

  喊了两遍,才见一个瘦弱的人影从廊柱的后面蹭了出来。文文静静的一张脸,见了她竟然有些害羞似的,垂着头行过礼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秋清晨认得他,他叫角儿,是阿武在宫里的时候贴身使唤的人。看见他,就忍不住会想起逝去的阿武。心一软,语气中已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惆怅来,“角儿,真的是你啊?好久不见了。”

  角儿十分仔细地端详她的脸,也学着她的样子放松了紧绷的肩膀,“大帅,身体好些了?”

  “你若是缺什么,让人来找我。”秋清晨冲着他点了点头,“我答应过他要好好儿照顾你的。”

  角儿的眼圈一红,声音也不觉有些哽咽,“我也答应过我家主子,要照顾好大帅。就算是死了,角儿也不后悔。”

  秋清晨心中一动,直觉他这话有些蹊跷了。

  角儿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连忙垂了头低声说道:“我的意思是说,但凡我知道的事,就不能让她们加害了你。”

  秋清晨四下里看了看,瑞帝正在驿馆的内院里接见魏国的使臣,有头有脸的人此时都集中在那里。她是因为军报被驳回,心情不爽,借口有紧急军务要处理才辞出来的。因此,驿馆的这一带偏廊此时此刻并没有什么闲人出入。

  秋清晨眉头微微一挑,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角儿,你话里有话。”

  角儿也学着她的样子飞快地四下里张望了起来。秋清晨看着他警觉的动作,好笑地提醒他,“离咱们最近的人应该就是王将军,她此刻正在那边的角门外面候着呢。”

  角儿抬头望着她,一张苍白的小脸上忽然透出几分孤注一掷的决绝,“大帅,你病了一场,大概忘记了一些事。不过,别怕。很快都会想起来了。但是真想起来了,你也千万别让旁人看出来。特别是你身边那位公子。”

  这叫什么话?秋清晨瞠目结舌。最近她的脑筋倒真的确是有些糊涂,不过……

  角儿的话越说越快,声音却一直刻意压得低低的,“大帅,你千万记得别让旁人看了出来。千万千万!”

  见他说得郑重,秋清晨只得点头,“好,我不让旁人看出来。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了吧?”

  角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因为她给你喝的东西,我暗中动了手脚。”

  秋清晨张大了嘴: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她完全听不明白。喝的东西,难道是鸩毒?想到“鸠毒”两个字顿时毛发森然,随即才想到若是这东西,自己早就没了命。

  角儿看到她脸上的神情变幻不定,似乎想要解释,可是话到口边又叹了口气,“大帅,很快你就明白了。”

  “哦。”秋清晨对他没头没脑的一番话似懂非懂。这个孩子不会加害于她这一点她知道,不过听他的语气,仿佛他冒了很大的危险救了自己似的,这又是为了什么?

  角儿低下头,腼腆地笑了,“我有个本族哥哥就在大帅府上。”

  “我府上?”秋清晨若有所悟,“是谁?”

  角儿笑道:“就是给大帅管理马厩的老胡。老家闹灾,收成还不够交租的。一家子没有活路,就跑到安京来找我,我那时刚跟了我主子,有头脸的人物又有谁认识我?没办法,只得去求我们主子。”

  说到这里秋清晨已经明白了,模糊记得那个老胡正是阿武托人介绍来的。当时她还以为是阿武的熟人,没想到却是角儿的亲戚。

  秋清晨舒了一口气,“老胡好着呢,你只管放心。”

  角儿点了点头,“我们老胡家人丁单薄,我又……只能靠这个哥哥传宗接代了。”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

  秋清晨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再忍忍。等我找个机会把你讨过来,你就可以和你哥哥一家团圆了。”

  角儿摇了摇头,“只要他们都好,我就没什么担心的了。我这样的人出去了也是个废材,留在宫里只怕还能对大帅有点用。”刚说到这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内院传来,秋清晨连忙拉住角儿躲进了偏廊外的假山石后。

  从假山石的缝隙里望出去,顺着长廊走出来的原来是魏国的使臣。

  走在最前面那个得意洋洋的矮胖子是魏国的王叔。当初她带兵打进高州,第一个迎出来的就是他。时隔一年,他的头发还是黑油油的,腰身比原来更肥。看样子魏国战败对他一点没有影响。

  秋清晨悄悄问角儿:“不是还没到岁贡的时候?他们怎么来了?”

  角儿想了想,“好像是说他们那个痨病鬼的皇帝死了。叫魏清的那位世子要登基,所以请了高州都统的同意,将岁贡送到了边州来。”

  世子魏清她自然记得,他还有个妹妹叫做帼雪公主。

  “帼雪公主”几个字似乎又勾起了记忆深处的什么东西,太阳穴一阵突突乱跳,秋清晨的脸色也随之变得苍白。

  “大帅?”角儿望着她,神色有些担心,又有些隐隐的期待。

  “我没事。”秋清晨摇了摇头,目光中却仍是一片茫然。

  角儿不由得叹了口气,“没有想起来的时候,就不要勉强自己。”

  秋清晨点了点头,“正好他们都出来了,你趁着没人注意赶紧进去吧。”

  角儿连忙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三步两步地跑回了偏廊。跑出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冲着秋清晨摆了摆手,阳光跳跃在他的眼睛里,居然有种孩子般的纯真。

  秋清晨学着他的样子摆了摆手,忍不住微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里有种透亮的东西,耀眼却也温暖。很像是……像谁呢?

  秋清晨按住胀痛的额角,心底一片茫然。

  瑞帝将长长的礼单顺着桌面推了过来,冷冰冰的声音里透着隐约的愤怒,“你来看看。”

  秋清晨只瞥了一眼,就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生气了。礼单上的贡品从瓷器、药材到魏国有名的织锦列了长长的一串,唯独没有瑞帝想要看到的兵器和兵力上的支援。这个魏清,是故意的么?

  “这些东西朕要来做什么?”瑞帝冷哼了一声,“说不好,烈帝的书案上也有这么一份东西呢。”

  秋清晨没有出声。如果魏清真想把赵楚之间的战争当做魏国翻身的机会,这么做倒是很有可能。

  “高州报上来的消息都说他很老实,”瑞帝瞥了秋清晨一眼,半信半疑地问道,“你觉得李儒蓝的话到底可信不可信?”

  李儒蓝是当初打下高州之后留下的赵国督护。人是瑞帝自己选的,秋清晨私底下跟她并没有什么交情。可信不可信的话,她实在是不好说。

  瑞帝皱着眉头在书案前来回踱步。她一直以为魏国会是她手下最强劲的武器,没想到半路上杀出来一个魏清,倒让这武器忽然间烫手起来。

  “如果我们针对魏国有什么举动,我想烈帝一定会很高兴。”秋清晨斟酌片刻,决定长话短说,“魏清也许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会在这种时候来刻意试探。”

  瑞帝转头望着她,“爱卿认为是试探?”

  秋清晨点了点头,“魏清在高州的确是有些不老实。不过,有李督护坚守高州,一时半会应该不会出太大的乱子。”

  瑞帝点了点头,“朕也是这么想。只要赵楚之战我们占着上风,区区一个魏国朕就不怕他会掀起什么风浪来。”

  秋清晨没有说话,她的本意是想提醒瑞帝,在眼下这个关头,对魏国必须多加防范,并不是让她忽略掉魏国的那些小动作——李儒蓝是瑞帝的人,她自然没有权力去说三道四。然而瑞帝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却曲解了她的意思。

  在秋清晨看来,魏清能看准这个时机有所动作,就绝对不是一个没有头脑、只知道醉生梦死的庸才。但是瑞帝生性刚愎,自己说得多了,反倒显得她目无尊上。这样的事,以前不是没有发生过。更何况烈帝虽然屯兵于边州城外,两军之间暂时并没有大面积的交锋。魏国既然要从中渔利,这个阶段自然也是要收敛爪牙,留心观望的。在战事未明朗之前,魏国应该不会有什么出格的小动作。

  斟酌再三,秋清晨还是把涌到口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无法修补了。

  这道理封绍很小就懂得了。比如他小时候在父亲书房打碎了的那个翡翠麒麟。他一直以为那是石头,而石头这种东西是可以千年万年存在下去的;又比如他和楚琴章之间的信任。他一直认为那种深刻的信任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一点点根植于彼此的骨血的……

  再比如:他和楚少琪之间哪一层遮挡在你死我活、明枪暗箭上面的温情面具。他一直以为只要谁也不去故意挑破,那么面对面的时候,他就还是长兄,而他还是那个懒散顽劣的弟弟……

  一只摊开的手掌伸到了他的面前,上面放着几粒剥好的松籽。

  封绍不觉哑然失笑,“老妈,你是自己爱吃零食好不好?” 

  “真不要?”绍太后绕到了他的身侧,笑嘻嘻地歪着头打量他,“你是不喜欢这山里的清净么?怎么每天愁眉苦脸的?”

  “一天到晚连个活人都看不到的地方,有什么好?”封绍斜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地磨了磨后槽牙,“让人把我送到这里来,该不会又是你的主意吧?”

  “我也没想到你哥哥会这么做啊。早知道他会送你回来,我就不用请玉师傅出去找你了。”绍太后低着头摆弄着掌心里的松籽,半晌才低低地叹了口气,“这个孩子想什么,我是越来越猜不透了。”

  封绍也猜不透。

  绍太后叹了口气,“其实我不喜欢吃零食的。我一直以为你爱吃。”

  封绍搂住她的肩膀笑道:“其实咱们家里最爱吃零食的就是那个变态琪。我记得小时候一大帮孩子在吉烨宫跟先生读书,就他身上总是带着那些零零碎碎的吃食。总是挨先生的数落……”抿着嘴一笑,封绍无声地叹息。那时候每逢下课,他总是拱到楚少琪的怀里去抢吃的。而他,总是高高兴兴地等着他来抢。

  似乎,还真的有过那么一段心无旁骛的快活日子呢可以追忆追忆呢……

  “是吗?”绍太后睁大的眼睛里又些许的迷茫,“琪儿爱吃零食……”

  封绍肯定地点头。

  绍太后垂下眼眸,沉吟片刻才缓缓说道:“我这个做娘的,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封绍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用太自责。我身体总是不好,你得照顾我嘛。再说老爹那个风流鬼生了那么多孩子,你一个人怎么管得过来?”

  绍太后摇摇头,心里忽然就有点难过,“那怎么一样呢?孩子再多,也只有你们两个是我的亲生骨肉……”

  “对哦,”封绍恍然大悟,“你总是照顾我一个,他自然缺少母爱,因爱生嫉,因嫉衔恨。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他的心理就可怕地扭曲了……”

  绍太后被他的夸大其词气乐了。白了他一眼才嗔道:“你哥哥是那么不着调的人么?”

  “他当然不是,”封绍撇了撇嘴,酸溜溜地说:“在你眼里,我什么都不如他,对吧?”

  绍太后又白了他一眼,“不要再东拉西扯了。有话就直说吧。儿子,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每次想要故意岔开话题的时候,废话就特别的多?”

  封绍老老实实地摇头,“你从来没说过。”

  绍太后叹了口气,“是秋丫头?”

  “一方面。”封绍转过头,望向窗外的层层叠叠,一直铺展到了天边去的深绿浅绿。声音里微透着烦恼,“既然她已经被人救回了边州,暂时我还没有什么可担心的。边州不是她的地盘么?”

  绍太后瞥了他一眼。有关红尘一梦的担忧她还没有告诉封绍。那毕竟只是她自己的揣测,而且……如果瑞帝不知道秋清晨是因私潜入楚国的话,也许不会用那么极端的方式来求证她对赵国的忠诚吧。 

  封绍的手指在窗棂上叩了两叩,颇有些心神不定,“母后,你说,如果你无意中养了一只受伤的小白兔。等治好了他的伤将他放归山林之后,他却摇身一变成了一头花豹子。你该怎么办?”

  绍太后打断了儿子的无病呻吟,“谁家的白兔?”

  “哎呀,打个比方嘛。”封绍捉住她的衣袖,小小地耍了耍赖,“换了是我聪明绝顶的母后,又该如何?”

  绍太后拍掉了他的手,眉目之间的神情颇有些不以为然,“一般来说,我都是让旁人去救这种看似无害的白兔子。只有你这种傻子才自己去救。”

  封绍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喂!我可是你亲生的!”

  绍太后瞥了他一眼,“龙生九子,九子不同。”

  封绍叹气,“老娘,光说风凉话的行为是很不厚道的!” 

  绍太后挑起了弯弯的眉头,笑得颇有深意,“白兔也罢,花豹也罢。似乎都很容易受惊哦。依我看……运气好的话,连陷阱都不用挖呢。”

  封绍张大了嘴,“老娘你说的是哪国的话?”

  “不懂?”绍太后眉梢眼角都带着狡黠的笑,“真不懂?你再想想。”

  “你又在耍我吧?”封绍半信半疑地望着她,“明知道我听不懂。”

  绍太后把松籽塞进儿子的嘴里,笑眯眯地说:“你还记不记得御花园里原来养过豹子?虽然说天底下的豹子不一样,不过咱们就拿养过的那只来举例子好了。我问你,豹子看到树下有一块肉,正要往上扑的时候,忽然又来了一个厉害的对手。他最先的反应是什么?”

  封绍张着嘴摇了摇头,“叼起猎物跑掉?”

  绍太后拍着他的肩膀放声大笑,“儿子,叼起猎物跑掉的是你。豹子会先爬上树去观望观望,确认没有危险了才下来享用自己的美食。懂了么?在他观望的时间里,你就已经把猎物叼走了。”

  封绍被她一下儿子一下猎物的话绕得满头黑线。

  绍太后却不再理会他,笑眯眯地转身离开。走出两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见封绍还靠着窗口发呆,忍不住喃喃自语,“这么笨……真是我生的?” 

  直到绍太后的身影消失在了厢房的门外,窗外的人才悄无声息地溜进来。

  封绍满脑子都还是绍太后那些似通非通的话,人还没回过神来,已经被人一把抓住了袖子,“少爷,大事不好了!”

  封绍斜了他一眼,对这种随便打断别人思考的行为很是不齿,“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爷我忙着呢。” 

  阿十张大了嘴,“你明明站在这里发呆……”后面那半句“哪里忙了?”还没有说出口,就被封绍冷飕飕的眼刀扫了回去。

  封绍收回目光,十分深沉地摸了摸下巴,“我在思考人生。”

  阿十的下巴掉了下来,“这个……果然佛法无边……”

  封绍瞪了他一眼,“你到底有什么大事?”

  阿十呼出一口气,“已经开战了!”

  “啊?”封绍张大了嘴,“说打……真就打起来啦?”

  阿十连忙掰着指头开始报数,“十天之前楚关派骑兵渡河,被王泓玉给打了回去,双方各有伤亡。楚关手下的骑兵队长伤了一条腿;六天之前,两军巡逻时在界河上游的栖隆峡谷碰到一块去了,咱们折了一支分队。赵国轻伤十数人;四天之前,楚关又派人渡河截杀赵军的巡丁……”

  “你等等,”封绍打断了他的报告,微微蹙起了眉头,“楚关好像很着急?”

  “他当然着急!”阿十冷哼了一声,“这小子出征之前在陛下跟前吹了老大的牛。陛下要亲征,他当然急着想拿出战绩来给陛下看啊!”

  封绍“哦”了一声,“他要亲征?”

  阿十点了点头,“盛州已经传遍了。大概就在这两三天动身。”

  封绍没有说话,心却有些烦乱了起来。就在这两三天出发的话,他应该会来跟绍太后辞行。自己到底是见他?还是不见?如果见……又该如何面对他们之间的那些事?继续装傻吗?

  封绍摇了摇头,忽然间又意识到了极重要的一个问题,“他去督战,那……真的要开始打了吧?”

  阿十也想到了同样的事,回望过来的目光里微微有些迷惘。

  两人对视良久,封绍苦笑,“是哦,打仗嘛。赵国的皇帝也在边州督战呢……想不打都不行的吧……”正在不怎么自在地喃喃自语,一转头却接收到了阿十颇有点同情意味的目光。封绍瞬间就炸了毛,“你那是什么眼神?”

  阿十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两步,“没……没什么。”

  “什么眼神!”封绍这下可是有了发泄的目标,“你看你那是什么眼神?啊?被我发现你还不服气?”

  阿十的后背顶在墙上,人都要哭了。

  封绍点了点他的鼻子,“我看你就是在……”

  “少爷,天地良心,我真没有看啥……”阿十苦着脸解释,“我那是……我只是……我在等你老人家拿出个惊天动地的好主意。”

  封绍立刻就泄了气,“办法是有。不过白兔突然间变身为花豹子……操作起来增加了不少的难度啊……”

  “啥?”阿十听不懂。

  “你先闭嘴,”封绍摆了摆手,“让我好好八儿想想。”

  视线的远处,一道亮色蓦然间划过沉沉的夜幕,在半空中炸裂开两团刺眼的火红。

  聚集在城墙上的各路将官和守值的士兵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好样的!”秋清晨重重一拳捶在雉堞上,语气中难掩兴奋之意,“请平安女官转告陛下,就说王将军偷袭楚军粮仓已经得手了!”

  站在秋清晨身后的平安女官也是满面笑容,见了报信的流光弹先低头念了声佛才开口笑道,“大帅神机妙算,王将军英明神武!这行军打仗的事儿下官虽然不懂,不过这小半天等下来,心都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真是难为了各位将军。下官这就回驿馆向陛下报喜!”

  平安女官在宫中位份颇高,秋清晨也不敢怠慢。寒暄了两句亲自送她离开,这才返回了闸楼。

  楚军的先头部队驻扎在距离界河十余里的戴家桥附近,而粮草却由重兵把守在距离戴家桥二百里的后方兴龙集。王泓玉此番带领三千精骑兵绕道界河上游,经栖隆峡谷侧峰取道兴隆集。原本是极冒险的一步棋,如今看来竟有奇效。

  楚军兵马统领楚关最近频频挑衅,加之早有烈帝御驾亲征的传言,秋清晨心中的猜测便已坐实。如今楚关得不偿失,等见了烈帝,想必脸色一定好看得很。

  秋清晨想到这里忍不住抿嘴一笑。

  麻衣走过来将大氅披在她肩上,低声劝道:“王将军就是长着翅膀,也得后日凌晨才得回来呢。大帅还是回去休息吧。这仗才开始打就累得夜夜熬到后半夜,保重自己的身体是最要紧的。”

  秋清晨扫了一眼闸楼中喜形于色的人群,低下头拍了拍她的手,“麻衣,这仗不好打。所以这一次泓玉偷袭得胜就格外重要。”

  麻衣微微一惊,“外面都在说秋帅手到擒来……”

  秋清晨摇了摇头,“烈帝御驾亲征,随行的可是沿海五个属国的兵力。”

  麻衣的目光微微一跳,随即便沉静下来,“麻衣可不信这天下有谁可以胜得了大帅。”

  秋清晨不禁苦笑,“傻丫头,天底下哪有不败的将军?”

  麻衣没有出声,心里却对秋清晨的话不以为然。

  “对了,”秋清晨若无其事地问道,“上次我让你查的事儿呢?有结果了么?”

  麻衣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说道:“云公子莫名其妙地失踪,又莫名其妙地跟在陛下身边来了边州。平安女官还特意告诫我们不许跟大帅多嘴问云公子的事。这里头不寻常。大帅要当心了。”

  秋清晨抿嘴一笑,“怕我色迷心窍?”

  “大帅自然不是那样的糊涂人。”麻衣被她的语气逗笑了,“不过当心些总是没错的。王将军那边……”

  秋清晨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笑道:“如今泓玉身份特殊,我不想她身边有什么隐患,自然也是要查一查的。你先把人撤回来。回头我自己去跟她解释。”

  麻衣连忙点头应了。

  秋清晨转过了头,不愿让旁人看出自己的眼里的光在这一刻究竟有多亮。一场莫名其妙的病,让她身边的人和事都变得面目不清。她不喜欢这种无法信任任何人的感觉,而处心积虑试探身边的亲信也并不是一种令人愉快的体验。秋清晨不相信会没有人来打麻衣的主意。平安女官的那些所谓的告诫就是最好的证明。

  还好麻衣没有骗自己。

  秋清晨拍了拍麻衣的肩膀,轻声叹气,“麻衣,我大概是忘了一些事。你若是想起来,千万记得告诉我。”

  麻衣点头,“虽然平安女官下过禁口令。不过我也发现大帅病了一场之后,是有点不对劲了。”

  “哦?”秋清晨微微挑眉,“哪里不对劲?”

  麻衣蹙着眉头想了想,“感觉吧……具体哪里不对劲我一时还想不到,等我想起了再告诉大帅。”

  秋清晨不觉莞尔,“好,你可不能忘记了!”

  “这是自然!”麻衣笑道,“我还等着讨赏呢。”

  “一言为定!”两人互击一掌,相视而笑。

  回到自己府里已经过了丑时,阴沉沉的天幕中一丝星光也看不见。没有风,空气里夹杂着模糊的潮意。

  “好像要下雪了。”麻衣望了望天,“不知道王将军能不能顺利地赶回来。”

  秋清晨却没有看天。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麻衣一眼就看到了廊檐下走来走去的白色身影。忍不住哼了一声,“装模作样的……”

  秋清晨摇了摇头,“我心里有数。你去休息吧。”

  麻衣的样子明显地不放心却又有些无计可施。望着秋清晨的背影发了会儿呆,麻衣还是摇着头离开了。她自觉不是一个对出身这种东西抱有成见的人,但是对这位云公子,不知怎的就是没有好感。有一次跟王泓玉提起这个人,王泓玉说他太假,这两个字真是说到了麻衣的心坎上。

  走到侧门时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秋清晨已经带着云歌进了书房。

  秋清晨的书房没有命令是不可以随便出入的,简单的洒扫平时都是由麻衣来做。下人们送进火盆茶水之类的东西就都退了出去。秋清晨看到云歌要解开大氅连忙说:“等下再脱掉外衣。我这书房白天没有火盆,得烘一烘才能暖和。”

  云歌解下大氅放在一边,垂眸笑道:“比外面还是暖和了很多。”

  秋清晨反问他:“你在外面等了很久?”

  云歌点了点头,又连忙摇了摇头。

  秋清晨累极了的人,本想着歇一歇再问他有什么事的。谁知道一坐下来,倦意上涌,四肢百骸竟无一处不酸痛。忍不住蹙了蹙眉,说出来的话里不知不觉就带出了几分不耐,“有什么事?”

  云歌正在将铜罐子挂上火盆的钩架,听见她的声音,下意识地抬起了头。黑白分明的眼睛映着烛光,漾着一抹清滟滟的水光,孩子似的干净。

  秋清晨的心不知不觉就有点软了。

  云歌像是看出了她心里的那一丝波动,眼睛眨了眨,笑得弯了起来,“我闲着没有事做,跟厨房里的大刘学着炖汤,想等你回来一起吃的。没想到你回来这么晚,都凉了。”

  秋清晨这才想起来自己晚上还真的没有顾上吃东西,想到他也没有吃晚饭,语气里就微微透着些歉意,“我不知道你在等我。”

  云歌望了过来,目光扫过她的脸又收了回去。

  秋清晨忽然就有些后悔刚才的那句话。她知道的。自从他来了边州,每天都是他备好了晚饭等着她回来一起吃,自然得就好像他们之间已经有了老夫老妻般的默契。自然得仿佛看不出秋清晨每一次刻意的回避。秋清晨微微叹了口气。她其实很想揪着他的领子追问他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平白无故地失踪,又平白无故地出现在了这里。然后把所有那些她需要的解释,通通都推给了她混乱的记忆。

  耍着她玩?还是有人觉得他这副童叟无欺的皮相可以到她这里来换点什么好处?

  那一点模糊的歉意不知不觉又消散了开来,秋清晨闭着眼揉了揉眉尖。她向来对人好便是好,不好便是不好。虚与委蛇这种事,他做起来就不觉得太为难了自己?

  脚步声轻轻靠近,一双手迟疑地按上了自己的肩膀轻轻地揉了起来。酸痛的肩头传来的舒适感,令秋清晨心底里郁积的暗火忽然间变得无法再忍受。

  “够了!”她按住了他的手。

  云歌的手在她的掌中微微抖了一抖。然后他慢慢地俯下身,将自己的脸埋进了她的颈窝里。一点湿意瞬间便在自己的鬓发上晕染开来,滚烫。却令她心里的烦躁瞬间升级为暴怒。

  又来这一套!

  “够了,云歌,”秋清晨推开他站了起来,“已经很晚了,你去休息。”

  话说出口,才惊觉语气里的强硬连自己都有些意外。可是已经说出口的话,想要补救也来不及了。

  云歌没有说话,但是这么近的距离,他急促的呼吸秋清晨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她能感觉到他心里的波动,却不明白那波动因何而来。被安插在她身边却施展不了拳脚的沮丧?或者还有那么一点点……被人刻意疏远的失落?

  他的呼吸声让她浑身不自在。

  可是紧接着他就从背后抱住了她。

  秋清晨浑身都僵硬了,正要推开他,就听身后的声音猫儿似的呜咽出声,“我只是……我只是想留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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