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手机是安梅打来的。

　　她正在为刘望富的事急得焦头烂额，如果能把刘望富顺利救出来，那么搬倒王大奎也就不是一件遥远的事，搬倒王大奎，安梅就能把在里面唱歌的女儿找回家，让她重新开始人生。

　　走投无路的安梅是迫不得己才给吉腾飞打的电话。她知道不该这时候给他打电话，完全可以等到第二天，他上班时，到他公司去，可是，她真的等不及了。电话中他什么也没说，打完这个电话，她就后悔，不该打扰他，这个时间的他不可能不在家里，陪老婆孩子，或者已经睡去了。她想，他不说话是因为他老婆在身边，不方便说话。

　　吉腾飞果然没有让她失望，在深夜十一点钟时，开车来到了安梅位于史家胡同的家。他不知道她深更半夜找他有什么事。

　　听到敲门声，她像一个溺水的人突然抓到一根树木一样，在绝望中看到了生还的希望。这就是说他没有拒绝她，她想，没有拒绝就是有可能帮她。在这几十秒钟里，她经历了大起大落，几十秒钟前，她还看不到希望，几十秒钟之后，她看到了绝望中的第一缕阳光。她的心再次从绝望的深渊挣扎出来。

　　她把门打开，果然是他。

　　她看着他，觉得自己有些过份，于是她情不自禁地说：“对不起。这么晚了。”

　　如果不是非说不可的事，她是不会打电话给他的，他太了解她的脾气了。他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

　　憔碎，痛楚，疲惫。惶惑不安。

　　一定是遭遇了十分痛苦的事。但他故意做出不紧不慢的样子。他有一丝胜利的快感，她终于可以来求他，向他低头了，如果二十年前，她不离开他，会有这样的焦急吗？根本不会。

　　她的内心乱极了，她不知道怎么跟他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刘望富到底为什么关着不放？最重要的是女儿，要是对他说女儿在那种地方……。

　　安梅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语言。

　　她低着头，眼睛四处游移，两只手不停地搓在一起。她忽然觉得这是命运对自己的一次天大的嘲笑。如果她当年信了父母的话，如果她选择了他……还会有今天这样的不幸吗？偏偏这件事，只能求他。

　　“你……你不恨我吧？”

　　她本来想说有急事找你，但话一出口，却成了这句话。？这是诉苦还是道歉？他会怎么想？

　　他依旧温存地笑，看着她，“是不是急事？”

　　“我……我……”她只会说这个字。

　　他示意她慢慢说。

　　“我……真的想不到会是这样。”

　　她语无伦次，说出的话让人听不明白。不过他感觉到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她憔粹的表情，坐立不安的样子，都不言而喻。

　　“是刘望富的事，他现在在公安局里……”说到这儿，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她的眼睛涌满了泪水。不知道是因为他来见她而生出的意外欢喜还是无助的悲伤。她的手在抖，身子也在抖。最后不得不双手捂面，可是泪水还是从指缝间呜咽地流出来。

　　他一直低着头，站在地中央，除了床，也无处可坐。

　　女人的悲伤一到这种份上，是无法安慰的，所以，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她哭泣。他有些束手无策，他想握住她的手，又觉得不妥，毕竟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二十年。她的眼泪让他心里酸酸的，却又只能装在心里。这些年她过得不好，否则，以她的性格，不会在他面前轻易掉泪的。

　　她的眼泪让他内心涌起了怜香惜玉的感觉。

　　他的双臂搭在桌子上，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了她抖动的手，目光凝视着她的脸，力量和温暖从他手指上的每一寸皮肤渗进了她的皮肤里，她的浑身刹那间触电一样。接着，她本来已经要止住的的眼泪再次汹涌开来，比突然到来的大雨还让人猝不防及。好象是要哭尽所有的委曲和懊恼。

　　她是不喜欢流泪的。

　　可是，她怎么就在他面前流泪了呢？而且是止也止不住。她一再告戒自己，不可以这样的，不能这样的，她来见他不是流泪和诉苦的，是要他帮她的，可是一切都不是按照她想的那样，她要求自己的那样。

　　她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管束不了自己。

　　她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阻止自己不要在他面前流泪，不要他看到她心里的苦楚和脆弱。而此时的她却像一个孩子，除了哭泣，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会做，她来见他，就是为哭给他看的。

　　到了这种地步，她有一种强烈的诉说的愿望。她必需说出来，如果不说出来，她会受不了的。

　　止住眼泪的时候，她告诉他事情的所有经过，她的意思是要他去帮忙，怎么把刘望富给弄出来。她求遍了所有的人，没有人能帮她，能帮她的人只有他了，说完，她仰着泪脸，期期艾艾地看着他。

　　他不说话，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算我求你？”她的声音小得几乎让人听不见，她是没有勇气说出来。

　　他的嘴唇一动不动，他感到惊讶，也有些许的气愤，但是，这事又不是说起来那么容易的，他和王大奎很熟，但称不上朋友。王大奎也算得上呼风唤雨的人物了。他不能轻举妄动。

　　弄不好扯耳腮动的。

　　她的目光紧跟着他游移在别处的目光。他越是这样，她的心里就一点底也没有。他是感到为难还是不想帮她？她看着他的目光在心里猜想。真怕他一口把她给回绝了，如果是那样的话，她真的走到了绝境。

　　好一会儿，他的眼睛从别处游移回来，落在她的脸上。却不说话，这是对她的同情还是对她肯求的默认？或者是两者都有。

　　当他的目光和她的目光再次撞到一起时，蓦地，她止住的眼泪又流了下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哪来的这么多眼泪。流也流不完。

　　“你不记恨我就好，这么多年过去了，想不到你还肯帮我，帮他，我……”她完全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

　　“不要说这些好吗？我们毕竟……”他止住了正要溜出口的下半句话。

　　“真不知道我该怎么谢你！”

　　“我们之间你没必要说这些。”

　　“可是……”

　　他说话时一直握着她的手，她就知道他没有看她的笑话，他在帮她。她的心里因他而充满了希望。这样一来，她真的不知道对他说些什么？怎么感谢他？他越是温和地对她，她越是感觉到对不起他。

　　沉默了半响，他开口道：“你看你住在这里，，为什么不早对我说？”

　　“我……哎……”她叹息着，找不到合适的话。

　　“看得出，他从来就不知道珍惜你……”

　　“不……”她突然反驳道。话一出口，她看到他惊讶的表情，又有些后悔。“对不起！”

　　“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我不该问得这么多。”他淡淡的说。

　　“……我……”她想把手挣脱出来，却没挣脱出来。

　　“看到你流泪，你满脸憔悴的样子，我心里一直想着当年那个活泼快乐，那个阳光明媚的安梅哪去了，我一直在记忆深处寻找那个安梅，而不是现在的你，所以，如果他在跟前，我会生气地给他一耳光，问问他这些年是怎么做丈夫做男人的？”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所以，大了起来。

　　“你看他把你的生活弄成这个样子，他还是个男人？”他很生气，所以他大声指责着。

　　“对不起，我们生活得很好，我不爱听你说这些！”安梅也生气了。

　　“我是心疼你！是为你好！”他不折不扣地说。

　　“如果你为我好，只需做一件事，把他给放出来！”她不看他，冷冷地说。

　　他摁住她的肩膀，示意她坐下来，她不得不坐下来，却不看他的脸，她在生他的气。她觉得他一直在冒犯她，她的心痛苦地紧缩了一下，她感觉受到了伤害。

　　他试图去握她的手，她给拒绝了，这让他的自尊很是受伤，但他没说出来。他不想与她发生什么争执，可是，看到她惟悴的样子，他的心也跟着疼痛起来，他深感屈尊和懊恼，他恨她，简直恨之入骨，又恨不起来，二十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女孩子呢？站在他眼前的是一个一脸忧郁愁肠百解的怨妇，苍老的社会下层女人，明媚与她不着边，美丽优雅与她无关，更别说什么情调。那个活泼优雅的女孩子哪去了？那是他心目中的女神啊？

　　他一直深爱那个女神。这么多年了，一直不忘她当年的容颜。

　　“可是我看得出，你根本就不爱他。你在勉强你自己！”

　　“你错了，我从来没勉强我自己！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如果你尊重我的话，请不要再说这些话好吗？”她一点也不肯让步。

　　他抽身准备走掉。既然是这样，他就不想理她了，他完全是为她好，可是她一点也不领他的情。所以，他很生气。他这是何必的呢？何况她的样子已经让她很失望了。他完全是跟另外一个女人说话，这个女人是谁他不知道。他突然觉得二十年多年的相思一下子就烟消去散了。这么一想，他真的推开了她的家门。

　　他再也不想多管她的闲事了。他再也不想过问她的一点私生活了。命运原本就把他们分开了，他干嘛事隔二十年后还自找苦吃呀？他干嘛还要自作多情啊？干嘛还一次次让人家觉得自己是在冒犯？这时，他听到她在背后叫他。但他没有回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了下来。没动。

　　“我不是故意要和你生气的……我……我心情一直不好，你能原谅吗？”她一脸委曲地看着他的背影。

　　见他不吱声，她又说：“看在老同学的份上，求你帮我一次，知道，我轻易不会求人的。我知道，你对他有成见，可是，这件事是我在求你，而不是他在求你，好吗？”

　　“同时，我也会真心感谢你的，我知道，你一直再意我生活得好不好，你一直希望我能生活得很好，但是，我没那个命，我们之间也没有缘份。所以，很多事情就成了今天这个局面，我不怪你，到是从内心里感激你，也会心存那份美丽的感情，我知道，我现在，没有资格和你说这些，但你必需听我把话说完。其实，我粗暴的对待你，我……”

　　她的眼泪再次涌出了眼眶。几次哽咽着说不出话。

　　“我……为什么命运对我这么不公平？为什么我老是看不清人的真面目？我知道，我让你伤心，我知道……可是，我又能怎么样呢？我对生活，对感情早就不报什么希望了。我这一生也就这样了，所以，我希望我的女儿能过得好一些，其码，过得比我好，我不希望，她重走我的路，所以，真的，就发生了很多我自己也意想不到的事。你知道，我安梅是从来不给别人添麻烦的人。但是，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包括，刘望富进了公安局，包括给我送衣服送化妆品的男人，还有每月寄来的一千块钱，我真的是想知道，这世界是怎么了，是谁在后面操纵这些事？是谁在暗中操纵我的命运？我一直以为，这个男人是你，我一直以为，你因爱不成，就报复我，用这种方式打击我，给我难堪，让我斯文扫地。让我后悔自己的选择。但事实上，是我错怪了你。我……”

　　安梅已经泣不成声了。

　　可是，她还有那么多话要对他说。

　　“我知道你一定恨我，我知道你当年一定很伤心，我知道我没有权力资格跟你说这些，可是，我忍了好久，我一直不想对你把这些话说出来，可是，今天，再次看到你以后，看到你深更半夜为我风风火火赶来时，我真的再也忍不住了。你没有理由对我这么好，你越是对我好，我心里越是很难过！”

　　如果是在第一次，她这么对他说，她这样哭泣，他真想把她深情的搂在怀里，给她温暖，给她力量，给她极尽的温存和体贴。

　　而现在，他却僵直着身体。一动不动。

　　那种特别想把她搂在怀里的感觉突然烟消去散，现在，他只把她当成一个需要帮助的弱者，当成是他的同学。而不是把她当成他二十年前深爱的一个女孩子。

　　是的，他想帮她，希望她过上一种理想而优雅的生活，完全是出于同学的情谊，是出于一个男人的责任和对另外一个男人的痛恨。

　　就像他帮助李明丽一样，仅仅是出于老同学的豪情仗仪。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慢慢回过头，一步一步走近她，轻轻把她搂在怀里，为她擦二了脸上的泪，然后，闪出自己的身体，一句话也没说。

　　他走了，消失在黑夜的尽头。

　　安梅一个人呆呆的立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