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感谢我大学时的女友梅梅。因为她，我才离开家乡去流浪；也因为她，我才获得一份真正的爱情。
我读大三那年，女友梅梅立下誓言要到深圳去闯荡，要去领略由阳光、海浪、沙滩装点的七彩生活。梅梅和我一样学的是中文，散文诗歌写得很棒，我的哥们儿都称她是我们圈子里的才女。才女对未来充满梦想，她说，她不能让明媚的青春在家乡这个灰蒙蒙的小城浪费掉。我不希望梅梅去深圳。这座小城虽然没有海浪沙滩，但也有鸟语花香，更重要的是，我父亲巳经为梅梅找了一家效益很不错的公司，她完全可以在本地发展，不必去过那种漂泊无依的生活。而且，这时闯深圳闯海南的人如过江之鲫，据说，硕士、博士卖风味小吃的满街都是。梅梅只不过是个大专生，她去闯海，我觉得简直是在发神经。我真诚地劝梅梅留下来，但梅梅却两眼一瞪，气急败坏地骂我没出息。她说，在这里就是让她当老板她也不干。
1995年的7月，梅梅坐上火车踏上她的梦想旅程。我站在站台上泪眼模糊。我爱梅梅，我觉得我爱她远远胜过了我自己，那一刻我心里就像掏空了一样难受。梅梅把头伸出窗外，用诗一般的语言安慰我别离，是为了相聚。我到深圳就打电话给你，明年你毕业了也来深圳，那时我们不就结束这两地相思了吗？”现在想起来，她这话说得有点没心没肺。
梅梅去了深圳之后，我们之间的感情只能用“一纸缠绵”来形容，因为我们只能通过信件来倾诉我们相互的思念。思念最苦时，我曾一个星期写了两封信，而每封信都是写得很多。此外，我也节衣缩食省出钱来给梅梅打长途电话，每一次电话我都要打光我所有的钱。梅梅也期待我的声音。那时候，梅梅刚到深圳，举目无亲，免不了会想家、想我，我的信和电话也成了她的精神支柱。每当梅梅在电话里对我说起应聘一次次失败的经历时，我便会不断地安慰她、鼓励她。有了我的安慰，她才慢慢收起了叹息。
后来，梅梅应聘去了一家大型进出口公司做了业务员。她很髙兴，第一次给我打来了电话。以往因为她带的钱不多，都由我打给她。这一次我们说得很开心，也说了很久。我答应她毕业以后立刻到深圳去，我们要让我们的爱情在那座阳光城市里开出最美的花朵。
整整一年，我的全部心思都在深圳，我关心所有有关深圳的信息。我让梅梅给我寄来深圳市地图，我常常对着地图研究那个陌生的城市，到我毕业的时候，我巳经是一个深圳通了。
虽然梅梅的消息开始变少，但毕业之后我还是义无反顾地离家南下了。在我告诉父母我要走的那几天里，我们家里乱成了一团。我是家里的独生子，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是父母的全部希望。他们为我省吃俭用，为我创造一切可能的条件，只是想让我体面做人。父亲已经给我联系好了一家事业单位的工作，但我却舍不得日夜思念的梅梅。我临走前，母亲一连两天不吃不喝躺在床上，她一点也不明白，她一向听话的儿子这一次为什么这么毅然决然地要离开她。
我提前给梅梅打了电话，但梅梅却不在。坐在火车上，我的心情变得越来越复杂，我离开的是养育我二十二年的双亲，我要见的是相爱三年的恋人，我觉得他们对我来说都弥足珍贵，但我却不得不做出选择。我感到十分难过。
到达深圳是7月16日，星期天。走出火车站，我顾不上欣赏深圳的街景，只是匆匆向梅梅的公司走去。在进出口公司的大门口，门卫拦住了我。我对他说明情况，门卫说今天不上班，找人要到后面的公寓。公寓是一幢红瓦白墙的八层楼，我知道梅梅住在二楼。我终于就要见到我的梅梅了，我真想仰天大叫一声：梅梅，我来了。我站在门前，听见房里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我敲门，里边传出一个男人很不耐烦的声音：进来。
我推开门。此时，我已是大汗淋漓。梅梅坐在床边，面朝北。她一身素花连衣裙，依旧那么楚楚动人。我叫了一声“梅梅”，但梅梅见到我却没有我想象的那样热情，只是不紧不慢地打量着我说：“你来深圳，怎么也不打一声招呼？”然后，她轻轻叫了一声陈鹏”。我转过身，才发现我另一边站着一个很伟岸很英俊的小伙子。我努力朝他笑笑，并做了自我介绍。那人没伸手，只是慢慢地吐着烟圈，然后用很不友好的目光看着我。
我身上的热汗立即冷却下来，我不知所措地看了看梅梅，又看了看陈鹏。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我僵立之时，陈鹏又说，他们一会儿要去剧院听音乐会，是崔健的摇滚。
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梅梅的宿舍。我在楼梯上跌跌撞撞地奔跑时，听见梅梅在身后喊我，但我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回头。我感到头晕，也感到恶心。回想起当初我曾用一个个长长的电话用一声声劝慰把我的恋人送进别人的怀抱，我有一种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的感觉。
梅梅彻底离我而去了，她的解释合情合理。陈鹏有房子，有户口。有硕士文凭，有一份收人很高的工作。梅梅说，她到了深圳才知道，一个女孩在异地他乡独自谋生不是一件罗曼蒂克的事，她那灿烂的青春也需要站在实实在在的地上。她说她刚到深圳，一切要靠自己，但她后来终于撑不住了，在最孤立无助的时候她遇到了陈鹏。
但我不听梅梅的解释，我无法忍受她的移情别恋。我对她吼道：“难道所有的女人都要在人生不如意的时候用交付感情来走出低谷吗？你别给自己找借口！”梅梅睁大双眼看着我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你无关。你既然没有能力让我享受女人该享受的一切，就没有理由指责我。”
我忽然发现梅梅与我是那么陌生，爱的梦想一时变得非常缥渺。梅梅狠狠地对我说像你这样的穷酸男人深圳要多少有多少，一抓一大把。你也不问问自己姓啥名谁！”
想着我曾为了梅梅拒绝了那份体面的工作，为了梅梅离开了父母，我的心里便忿忿不已。
三
热带的阳光白花花地灼痛我的眼，也灼伤我的心。我不知道我脸上淌着的是眼里流出的泪水还是身上的汗水，尤其是，我不知道在这个繁华的城市我该到哪里安排我的归宿。那一晚，我喝得酩酊大醉。回到我那间又矮又潮湿。的小旅馆里，我吐得满地都是。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的午后，我忽然看到旅馆的女老板坐在我的房间里。
老板娘是个打份得很俗气的中年女人。她曾告诉我她是河南人。我醒来的时候，她正笑眯眯地看着我。她问我是不是刚来深圳，是不是因为找不到工作心烦。她说的是一口洋泾浜广东话，每一句的结尾都是一个“啦”字。我坐起来，冲她有气无力地摇摇头。老板娘并不因为我的冷漠就打住，她说先生，你这样不好。深圳这么大的城市，还能没你落脚的地方？一百次的失败才有第一百零一次的成功。”
老板娘在我耳边喋喋不休，我的心里却还在想着梅梅，想着我们曾经的爱情。我不甘心就这样输给那个叫陈鹏的人。我不相信我真的就是一个无用的书生，我要挣到陈鹏所拥有的东西。我知道要做到这样，我就必须在深圳扎根，我要在深圳赢回被人踩在脚下的尊严。我扭过脸，开始对老板娘的唠叨认真听起来。
老板娘说，只要给她劳务费，她可以帮忙介绍工作，什么档次的工作要付什么样的劳务费。我当然想要一份既体面薪水又髙的职业，我决定和老板娘做这笔生意。经过一番艰苦卓绝的讨价还价，我交了500元钱，老板娘答应帮我找一份写字楼的工作。
第二天早晨，老板娘送我到了南方贸易公司，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接待了我们。老板娘说他姓王，是公司的副总经理，有什么要求可以对他说。然后她又对那个王总说：“请多多关照哦！”那个王总说那当然啦。你送的才子我敢不关照？不过回头你得跟李总说一声。”
王总说，公司刚刚起步，条件很艰苦，大家既然已经是同事，便要同舟共济，把公司当自己的事业来做好。然后他向我介绍了公司的业务情况，给了我一些公司的名字。王总让我去和他们联系需要什么产品，价格多少，然后写出报告。这便是我的日常工作。公司里不断有新的大学生来上班，他们和我干一样的活。下班的时候，我们谈起求职的经过，他们和我的情况差不多。说起工资，有的说一个月能拿千儿八百，有的说可以拿到两千。我们只希望这个公司真能做出点名堂，自己也能得到相应的回报。
但是上完一个月的班之后，我们才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一场骗局。到了约定的发薪日，王总早已不见了人影。我们各自回去找我们的介绍人，这些人——失踪了。我们大家都极度失望，介绍费不说，一个月的工资也泡了汤。我们这时才认识到什么是深圳。
后来，梅梅知道我失业后找到了我，给了我一些钱，又要帮我找工作。我把钱摔给了她，我说：“不要你的同情，也不要你的施舍！我没有你想像的那样可怜，我不信我在深圳就混不到你的‘绿卡’、房子。我希望你后来不要后悔。”
梅梅说话依然那么满不在乎你知道的，我做了就不会后悔。”但她渐渐变得有些忧伤，她说我不是施舍你，我只是看在我们过去好过一场的情份上，不忍心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你以为我同情你吗？我可不想看到你这么不堪，我希望你是一个有血性的坚强男人。”我不知道为什么，梅梅最后竟哭着离开了我。
四
我又开始在深圳各种各样的公司之间不停地奔波，我早就习惯用那一套“经典语言”来包装推销自己。然而求职就是这样难，我得到的答复不是人员已满就是公司不缺文案人员。长时间的奔波劳累使我的身心都极度疲惫。
一天，我接到通知，一家公司要我第二天去面试。那是一家建筑公司。公司在离蛇口很近的小镇上；几乎和蛇口连成了一片，一点也不像小镇了。我没想到在这家公司面试的时候，公司的路总对我竟格外地好。由于经常碰壁，看惯了别人的冷眼，我那时几乎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一时有点不能适应。路总问了我许多问题，如上的什么大学，学的什么专业，家里有些什么人，经济状况如何等。我觉得不少问题似乎与应聘没有多大关系，但我还是一一回答了他。
我对这家公司本来没有抱多大希望，路总的态度让我有了一点希望。果然，路总说，他决定留下我，让我先在办公室里干一段时间。不仅如此，他还给我开出了超出我意料的基础工资。我当然立刻就到公司来上班了。
但是，我很快就明白了路总的良苦用心。路总虽然名为公司招人，但实际上是在为自己的女儿选“驸马”，他的女儿路琴去年夏天因为一次车祸摔坏了左腿，有些轻微的跛。她的男友便因此离开了她，路琴痛苦得几乎自杀。
其实路琴是一个长相很不错的女孩，她从深圳大学毕业后在一所中学当教师。我听路总讲完她的故事，一句话也没说便想离开他再谋生路。但路总却慢悠悠地说，你可以和路琴处一段时间嘛。如果你们能处得来，你在深圳的“绿卡”、住房都包在我身上。当然如果你们处不来，我也不会怪你，我会尽力帮你安排一份好的工作。我大怒，站起身便离开了路总。
很多天，我再没去上班，我病了。我不明白梅梅离开时我都撑了过来，但这一次却再也撑不下去了。我努力奋斗，只想靠自己的能力混出个人样，但实现这个梦想竟这样艰难。尤其是路总对待我的态度，我觉得这与出卖色相没有什么不同，我感觉我的心里充满了屈辱。
我躺在病床上，静静地看着输液管，慢慢地沉人梦乡，梦里我回到故乡那座小城。我后来想，我那时一定觉得自己该回家了，我已经知道这里不是我的乐土。但从梦里醒来时，我恍恍惚惚看见我的面前站着一个文静秀气的女孩，我脱口而出：“梅梅。”
女孩一直静静地看着我，很久，她才说：“我不是梅梅，我是路琴。”我无力地闭上眼睛。
住了半个月院，路琴一直陪伴着我。开始的时候，我认为这又是一个圈套。我对她的种种做法深感不屑，她给我端水我不喝，炖鸡汤我也不要。但她却一点也不烦，最后，我终于受不了，对她大喊我是不会爱你的。”
路琴平静地说：“没什么，我不会为难你的。你一个人身处异乡，总得有个人照料你吧。你就把我当作你的妹妹或者一个朋友也可以，出院以后我就不陪你了。”说完之后，她又把鸡汤端给了我。我看了她很久，最后接了下来。后来，路琴告诉我，正是因为我那样的困难却拒绝了路总，她看到了我人格中闪光的东西，所以才会特别看重我，所以才会到医院来照料我。而路琴对我无微不至的关心也让我感动，我们渐渐成了朋友，再后来，我们成了恋人。
我继续在路总的公司里做事，路琴继续做她的中学教师。一种平和之气从我的心头慢慢升起，生活开始变得平静。
年少时，我以为爱情就像是一场最美的梦，两个相爰的人可以激荡出灿烂的青春。长大了，我终于明白，爱情不是浪漫，不是梦想，它只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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