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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蔷薇之名》 作者:紫微流年

第十部分

   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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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威廉,你真让我失望。”秦洛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弄出这么大的风波,竟然还是失败,现在够麻烦的。”
  威廉自知无话可说。“我很抱歉。”
  “我实在无法相信,三个近卫队的精英竟然捉不住一个女人。”秦洛想起以撒言辞犀利的指责,对善后一事颇为头疼。“这件事让我怀疑近卫队的实力,有必要重新训练。”
  威廉也无法置信,明明挑选了最强的几人,结果却让他颜面无光。“我很惭愧。”
  “经过这一次,以撒一定会非常警惕,恐怕没机会再次下手。”事已至此,抱怨毫无意义,秦洛转向长沙发上的男人。“修纳,也许我们估计错误,恐怕她根本与神之光无关,还记得她问的那两句话?我怀疑跟沙珊的魔女有某种关联。”
  修纳没有说话,沉默到近似于发呆。
  “修纳?”秦洛有点诧异。“我想最好私下详查。”
  “暂时到此为止。”修纳终于开口,并不参与评论。“明天你代我向以撒致歉,相信他不会再追究。”
  以执政官的名义向一介外国特使致歉,规格上已足够抵偿。由于一己之过令帝国执政官名誉受损,威廉无地自容。“这次事件我责无旁贷,请求降职处份。”
  修纳不置可否。“责罚等沙珊之战结束后再议,你先下去。”
  威廉无话可说,鞠躬退了出去。
  秦洛打量着好友,隐约感到异样。“你在想什么?”
  修纳静默了一刻,淡道。“即使她是个间谍,但用这种手段对付一个女人,确实过于卑鄙。”
  秦洛不以为然。“你几时变成了绅士,我不记得你曾被规则束缚。”
  “她的眼睛很像伊兰,还有神情。”修纳一手覆住了眉眼,声音有些恍惚。
  秦洛怔了一下。“我怎么一点没看出来。”
  “也可能是我的错觉。”太过相似的神情与回忆一刹那重叠,几乎凝结了血液。
  “她死了,你还要多久才肯承认。”秦洛揉了揉眉心,明知无用还是再次劝告。“我认为你该正视现实,十年了,你该去再度恋爱,去拥抱女人,过正常男人的生活。”
  修纳没有回答,半晌后他张开手,凝视着虚空的掌心。“洛,你爱过人吗?”
  “如果你指的是把你弄成现在这样的东西,我很庆幸我从未触碰。”秦洛叹了口气,“找个女人试一次,你会发现重新爱一个人并不困难,又或是爱根本微不足道。”
  修纳思绪像在空中飘荡,仿佛在自言自语。“我感到一种无法抑制的空虚,没什么能让它停止。每一天都繁琐而无聊,桌上永远堆满待处理的文件,争夺利益的男人与肤浅的女人一样乏味,外表光鲜的贵族被欲望引诱,比贫民窟的流氓更卑劣,还有那些愚昧可怜的民众,他们受尽权力的蹂躏又狂热的祟拜权力……我真羡慕你能从中得到乐趣。”
  秦洛哑然,半晌后反问。“为什么你不能?你凌驾于权位之上,尊贵与荣耀集于一身,为什么偏偏被往事束缚?”
  修纳不再解释,也无从解释。
  曾经他也有过悸动和欢愉,沉醉于温柔明亮的眼眸,沉醉于每次令人心动的微笑,沉醉于他以为只是欲望的迷恋,直到失去时才发现那是爱。那种奇妙而无形的物质存在于她的眉梢、她的眼眸、她的呼吸、她的灵魂,并随着她的离去而化成囚牢,隔绝了一切欢悦。
  十年前最后一刻,马车外那一声比风更轻微的低语,永远回荡在鲜明的昨日。
  她的确给了他自由,却拿走了他的心。
  而后,带着它一起死去。
  宴会上意外或许令司法大臣生出了疑惑,但不等他详令调查,奥薇已再度脱离了控制。
  这或许得感谢可怕的眼伤,尽管看起来吓人,但除了畏光之外,视力并没有受过多影响,反而有助于让以撒放松戒备,她趁隙出逃,在黎明前越过了哨卡。
  晶石镜片落在以撒手中,她也不再需要,沙珊已相距咫尺,她利用鲜为人知的小径日夜兼程,顺利潜入了大战前夕的行省。
  沙珊的气氛一片阴沉。
  尽管林晰封锁了利兹撕毁盟约的消息,但帝国战无不胜的军神亲征,数十万大军即将兵临城下,依然令行省内的族人陷入了空前的恐惧。
  维肯公爵歇斯底里的慌乱,想尽各种办法试图在行省陷落前逃离。
  局势走到尽头,林晰反而异常平静,他安抚族人,整顿军队,督促工兵修整防线,极其冷静的等待最终的决战。弥散在军中的绝望被他的镇定转化为悲壮,奥薇背叛而带来的消极阴影渐渐消退,颓丧的军队重新激起了战意。作为族长,林晰在最后的时刻显出了最杰出的素质。
  林晰很少休息,几乎所有时间都与军队和族人呆在一起,直到深夜才回到住邸。数年来沉重的压力磨练出绝佳的控制力,所以当发现房间里多了一个影子,他没有丝毫慌乱。
  静默维持了一瞬,窗边的影子开口。“抱歉,只有这种方式我才有机会说话。”
  轻悦的声音入耳,林晰呼吸停了一刻,语调比冰雪更寒冷。“奥薇?你回来做什么。”
  奥薇并不意外林晰的敌意。“有件事必须让您知道。”
  林晰心底禁不住冷笑,他曾经多么信任她,信任到给她自由放她离开。可她回报了什么?她投靠了以撒,投向他的敌人。他很清楚行省这次再也守不住,不是因为修纳亲征,而是因为她出卖了所有防御情报,她的行为把他变成了一个可悲的笑话。
  他该杀了她,把她的头挂在城墙前昭告执政军,这是她唯一应得的下场。
  盯着窗幔边的身影,林晰缓慢的应对。“要取我的头还是劝我投降?执政府给了什么条件,让你不惜冒死刺杀。”
  她没有回答,伸出了一只手。
  窗外的夜灯映亮了白皙柔美的手,纤细的指间坠着皮绳,吊着一枚奇特的铜钥匙,匙柄上古老的宝石闪着微光。
  轻轻一抛,钥匙落入了林晰手中,他掠了一眼。“你又想玩什么把戏?”
  奥薇的脸隐没在黑暗中,话语也似乎发自阴影。“三天后,沙珊海岸会有船队抵达,他们会把族人送到西欧海岸的塔夏国。”
  一句话攫住了林晰,压下枪栓的手蓦然停了。
  “塔夏国地广人稀,沿海有一块丰饶的土地,它本属于该国的白金公爵,最近慷慨的出让给海岸对面的林氏。只要在决战之前离开西尔,那里通行便利,物产丰富,足以供十余万人生活,您可以带领族人在那块土地上重建家园。”
  林晰惊怔了半晌,胸口怦然一动,又迅速按捺下来,声音变得讽刺。“真是美妙的远景,一句话就让十余万人渡海,既然白金公爵大方到出让领地,想必也能再给一艘顺利渡过暗流的方舟。”
  奥薇没有理会讥讽。“看看您手上那一枚钥匙,它能在西欧大陆信用最好的迦南银行提取三千万金币,我用一千五百万买下公爵的领地,一千万雇佣船队,余下由您自行支配,三天后船会靠岸,至少需要十个码头,请让工兵营紧急搭建。”
  林晰完全惊呆了,不可置信的盯着掌心的钥匙,指尖微微颤抖起来。“这不可能,你——”嗓子突然暗哑,强烈的震愕令他乍然眩晕,竟不知该从何问起。
  无需询问,奥薇已经再度开口,低柔的语音带着疲倦的微哑。
  “百年前,林氏家族第一代公爵在帮助皇帝踏上皇位之后,尊荣无以复加,有一次突然被噩梦惊醒,在梦里他看见自己的家族被复仇者屠杀,后裔子孙血流成河,绝望的奔走哀号。从那时起他将财产分为两半,一部分留在领地,一部分秘密存入迦南银行,约定以蔷薇之匙为凭。每一代林公爵都按祖先的遗言履行同样的义务,迦南银行的地下金库中封存着这笔巨额财富,承诺永不启用,直到主人需要它的时刻。与钥匙同时诞生的还有一张海图,足以打开沙珊封闭的海岸,显露暗流礁石,让林氏后裔乘着海船安然逃离。秘密被长久的埋藏,为了避免突然事故造成的中断,除了公爵本人外唯有公爵夫人知晓,临终前才告知下一任继承者,先代公爵阁下一定也曾想告诉您这个秘密,只是陷身于休瓦之战……”
  当时他在沙珊,与休瓦相去万里,林晰下意识想起。
  “两个月前我偶然发现了这一秘密,在公爵府书房暗格内找到这把钥匙,到西欧大陆的瓜达港以一百金币运送一人的价格雇佣了海船王摩根,看在金币的份上,他会召集所有能找到的船,尽可能的运送最多的人。执政府的军队近在咫尺,时间已经不多了,请相信我。”
  极度的震惊让林晰久久无法开口,等终于冷静下来,理智又开始质疑起真假,假如唯有族长洞悉这一秘密,没理由会被一个外人得知。“你去帝都是为了它?你怎么可能知道。”
  “多年前的一次碰巧,久到我已经遗忘,直到数月前才想起来。”奥薇清楚这样模糊的答案无法说服林晰,但她没有解释的力气。“我投靠以撒是因为寻找钥匙的时候撞上了卫兵,需要他的力量掩护我逃过搜捕。请收好钥匙下令工兵营,我可以去监牢等候,直到证明一切。”
  无数疑问塞在林晰的胸口,他还想再问,听出话中的疲倦,终是迟疑了一下,“我给你找一个房间,等你休息后再详细说明。”
  按亮晶灯,林晰正要呼唤门外的卫兵,奥薇抬手覆住眼,往窗幔深处缩了一下。
  “奥薇?”
  她轻摇了摇头,示意无恙。
  确定了不是伪装,林晰走过去扶住她的肩,掌下感觉到突出的肩骨,数月间似乎瘦了许多。
  林晰不觉放轻了力道。“怎么回事。”
  “光太刺眼。”她的双眸已经闭上。“抱歉,我的眼睛受了一点伤,不适合被看见。”
  扇羽般的长睫微微颤动,林晰心神一漾又冷定下来。“让我看看。”
  “恐怕很难看。”她淡淡道,缓慢的睁开眼。“是一点磨伤造成的,请别害怕,我想我现在成了名符其实的魔女。”
  林晰定定的看了一瞬,扣住她的手突然握紧,扬声召唤卫兵。“来人!立刻去叫医生!”
 
  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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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晰没有让她回自己的房间,换了一间卧室,门外有卫兵看守。
  变相的软禁在预料之中,她没有在意,只对受到惊吓的医生稍感歉意,侍女不敢替她上药,战战兢兢的铺好床单便逃出了房间。
  她实在太累了,一头栽倒在柔软的床铺上,陷入了完全的睡眠。
  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黄昏,夕阳被云层遮挡,失去了耀眼的光芒,变成柔暖的晕黄。
  洗漱过后拉开窗幔,她遥望着远方的海岸,几段海堤被围板遮挡,一些工兵忙碌的搭建。
  林晰推门而入。
  看上去与平时一样,似乎又有些不同,清冷的眼神中仿佛多了某种东西。“醒了?药有没有效?”
  她习惯性的抬手轻按,被林晰制止。“医生说不能碰。”
  “我想没关系。”奥薇想起另一个问题。“必须彻底封锁消息,沙珊有许多利兹的暗谍,假如传到远征军那里,他们可能会提前攻击。”
  林晰松开了她的手腕,答非所问。“我并没有彻底相信你。
  奥薇淡道。“即使是欺骗,您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她已经懒于编造故事,做完了该做的一切,此刻只剩下无法消褪的倦怠,如毒药侵蚀了每一寸神经。
  林晰凝视着她,目光复杂。“你不想解释?”
  她摇了摇头,懒懒的倚在窗边,眺望着远方的海天一线。
  暮色逐渐沉下去,黑夜笼罩了大地。
  “你的眼睛是怎样受的伤?”不知为何,林晰没有再逼问,改换了话题。
  她从漫无边际的游绪中回过神。“改换瞳孔颜色的晶石镜片,用得时间稍长了一点。”
  “索伦公爵给你的那种?”
  显然在她背叛的消息传开后,索伦公爵告诉了林晰这一秘密,奥薇想了一想。“假如船到码头,能否答应我一个请求?”
  林晰眉梢轻扬。
  “让索伦公爵和他的女儿芙蕾娜一同上船。”
  或许没想到如此简单,林晰的语气有点怪。“只是这样?”
  长长的眼睫闪了一下,“还有凯希一家,请给予他们支持,让他们在异地生活得舒适一点。”
  “为什么把钥匙交给我?”静了半晌,林晰终于问出来,眉间有深深的疑惑。“这是一笔惊人的财富,没人知道它的存在,足以让你过上无尽奢华的生活。”
  奥薇望了他一眼。“它属于林氏家族,唯有族长有权支配。”
  虽然清瘦了许多,她依然是那样美丽,只是似乎有什么改变了她,一种坚韧隐忍的生命力消失了,她变得安静消沉,像一座缺乏生气的雕像。
  林晰不清楚离开沙珊期间发生了什么,他的心头仍然盘绕着无数疑问,但一股陌生的怜惜让他不再追问,俯身在形状美好的额上落下一吻,声音罕见的柔和。
  “我不懂是什么让你如此忠诚,但我会给予忠诚对等的回报。”
  两天后,黄昏的海平线上出现了数以百计的船影。
  渐渐驶近的船帆犹如纯白的希望之翼,降临沙珊这座绝望之城。
  林晰在接到报告后飞速赶往码头,亲眼看到硕大的海船轻灵的绕过暗礁,在浪花翻卷中缓缓靠岸。一艘接一艘船驶近,更多的在近海等待,水手的吆喝在海面上回荡,海鸟在船边追逐。
  摩根带着大副上了岸,林晰迎上去,身边跟随着一队亲卫。
  精明的海船王当然明白该与谁对话,他站在林晰面前,双臂环胸环视了一周,语调昂然而骄傲。“你的女人说这里需要船?我带来了300艘,够吗?”
  片刻的绝对寂静之后,海滩上响起了狂热至极的欢呼。
  得到消息,奥薇放了下久悬的心,随之而来的是无边的疲倦。这种疲倦无法经睡眠消褪,仿佛从骨髓中透出来,无声无息的侵蚀了灵魂。
  遥望白色的海鸟,她长久的发呆,尽管禁令早已解除,却依然不想走出房间。她知道自己的样子有多可怕,送饭的侍女只敢把东西搁在门外,仿佛里面关着狰狞的恶魔。
  直至凯希到来,她才有一丝情绪起伏。
  凯希见到她十分惊喜,也极度愕然,脱口惊呼。
  “天哪,你的眼睛!”他很惊讶,却并不像其他人那样骇怕,轻柔仔细的检查笼罩着血色红翳的眼眸,等详细询问了晶石镜片的使用,凯希道。“你的眼睛伤的很厉害,但磨损似乎仅是诱因,更像是瞬间眼压过大造成的微血管爆裂,是不是曾经用力过度或情绪激动。”
  奥薇不想再回忆。“或许是。”T:xt.小`说"天 堂
  凯希皱起眉,有些忧虑。
  她已经习惯垂落眼眸,以免过于吓人。“没关系,我不在乎能不能恢复。”
  “别这么说,我保证你的眼睛会恢复如初,最多三个月时间就能痊愈。血色将逐渐淡化,一个月后怕光的症状就会消失,但以后使用镜片绝不能超过三小时。”有大量研究经验的凯希作出了比医生更精确的判断,他忧心的并不是病情。“但期间你可能会碰上一些麻烦,或许有无知的人误解……”
  “谢谢,觊希。”奥薇终于微笑起来,灰寂的心湖漾起暖意。
  单纯的凯希,正直的凯希,敏感而体贴的凯希,让她觉得世上依然有真挚温暖的情感。
  心头忽然潮湿,她将头倚在凯希肩上,半晌没有说话。
  凯希一动不动的任她倚靠。
  很快她抑住情绪,再度开口。“凯希,你愿意去异国生活吗?和你的家人一起。”
  凯希神情忧郁,“只要能和家人一起,在哪都无所谓,但这不可能,我们都知道沙珊要完了。”
  执政府的顽固反对派麦氏子爵的姻亲会有什么下场,凯希一清二楚。
  “那么乘船去塔夏国,我已经安排好了。”奥薇拿出一个盒子,打开来里面有十余枚绣着蔷薇族徽的布片,“这是从林氏军服上剪下来的,把它缝在衣襟就能上船,林晰给了特别许可,尽快通知你的亲人收拾行李,别带太多东西。”
  凯希茫然的接过。“这不可能,据说几天前才有一艘来接维肯公爵的船在十几海里外沉了,暗流让他们根本无法靠近。”
  奥薇语气安然。“或许我们能比维肯幸运,船已经靠岸了。”
  理智告诉凯希不可能,心却禁不住霍然跳动。“你说的是真的?真的能逃离沙珊?”
  她点了点头,“但愿神让旅程顺利。”
  凯希失控的抱住她,激动得发颤。“伊兰,我简直不敢相信,你又救了我,还救了我的家人。”
  她轻抚了一下凯希的背。“没有你,我已经不存在了。”
  提起往事,凯希声音有些酸楚。“不,我没能做好,我应该给你换一具完好的身体,而不是因这双眼睛让你受人非议。”
  “你忘了是谁烧掉储备区?”她轻笑出来,多了一份自嘲。“全是我自作自受。”
  那段封闭的过往是一个盘桓不去的迷题,凯希一直想问却无法启口,此刻他终于有了询问的勇气。“伊兰,当年你究竟为什么那样做?”
  她怔了怔,良久才回答。“或许因为我是个疯子。”
  “怎么可能!你一向冷静理智,根本不可能做半点疯狂的事。”
  她避重就轻,“凯希,你并不认识真正的我。”
  “伊兰!”凯希不在意是否得到答案,却不能接受挚友的自贬。
  她沉默了一会,极淡的开口。
  “我的人生……长期被父亲控制,无论受训、入校、从军或婚姻、甚至包括未来,全是出自于他的意愿。表面上尊贵优越,实际一无所有。十年前烧掉C区,是我第一次按自己的心意行事。”
  似乎道出心结的同时打开了某种禁忌,她不再隐藏,微微叹息了一声。“我的一切来自于他,我的一切毁灭于他。父亲对我而言比敌人更可怕,他总能洞悉我最软弱的部分,毫不留情的施以惩罚。可我没资格恨他,即使整个帝国的人对他恨之入骨,他依然是我父亲。”
  明明是平淡的叙述,凯希听来却觉无限悲凉。
  她平静的说下去。“到最后我很绝望,死亡成了一种解脱,结束前我决定做一件正确的事。”
  “所以你毁掉了神之光。”
  她停了一会才问。“凯希,你怨我吗?如果不是我,或许你已经成为帝国顶尖的科学家,享受皇帝与贵族所给予的至高荣誉。”
  凯希一怔,摇了摇头,神情转为自惭。“伊兰,你是对的,神之光是恶魔诱饵。直到你提醒后我才发觉,我耗尽心力的研究是多么可怕。我热爱科学,可我所做的一切比郐子手更冷血,我看着生命在我眼前逝去无动于衷,一心关注研究数据,甚至因实验体死亡太快而懊恼,完全忘了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与我一样的人。”
  不断获取知识的狂热感染了他,习以为常的剥夺一个个生命,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恶魔,还自以为在追求梦想,为世人谋求终极幸福。
  “想起当年我就难以入睡,无数次实验,还有对实验体的反复刺激折磨,那些一度视为理所当然的情景像噩梦一样缠绕不去。我甚至不敢告诉家人,他们正直善良,根本无法想像我曾做过的恶行。”凯希越说越自责,沉重的语调渐渐带上了哽咽。“伊兰,我有罪,而且罪不可恕。”
  “那么我与你同罪。”纤细的手交握住凯希的手,鲜红的眼眸理解而温暖。“正是因为这些过错,你才能救了我的命。”
  她的话语仿佛有种魔力,将他从长久的枷锁中释放,奇异的带来安慰。
  凯希蓦然垂下头,双手捂住了脸。
  许久后他抬起头,眼眶潮湿而发红,神情却轻松了许多,接过递来的手帕擦了擦眼,凯希沙哑道。“谢谢伊兰,有你在真好。”
  她想了一下,而后询问。“凯希,现在依然有人希望得到神之光技术,假如你愿意,名利和财富将唾手可得,你愿为他们工作吗?”
  凯希眼神诧异,本能的抗拒。“不,正如你所说,它根本不该存在,我唯一该做的是让它彻底埋葬,至于名利和财富,那种东西我已经不在乎。”
  她赞许的看着他,“凯希,我真为你骄傲。”
  面对好友的赞美,凯希有一丝忸怩。
  “去塔夏国,和林氏一族共同生活,别离开军队的保护。”既然以撒已经发现她背上的神之光刻印,事情有可能会牵连到凯希,她慎重的叮嘱。“别对任何人提起神之光,尤其要小心利兹人,假如有事立刻去找林晰。”
  凯希听得很认真。“伊兰,你会在一起,对吗?”
  她不置可否。
  她不可能留在西尔,却又对一切疲惫厌倦,更不愿再思考孤独渺远的未来。
  或许是她的神情泄露了某种情绪,凯希观察良久,犹豫了一刻。“伊兰,或许这时候提很奇怪,你愿意和我一起生活吗?”
  凯希显得有些羞怯无措,补充道。“我是说,我在向你求婚。”
  她的思绪一刹那空白,错愕的睁大了眼睛。
  凯希立刻涨红了脸。“对不起,这么说可能很奇怪,我想我大概不会再爱人,可……我想照顾你。”
  他的神色微微黯下来,为自己的无力而难过。“当年我什么也不知道,你最绝望的时候没有帮上任何忙。现在也是,我看着你被人非议却什么也做不了,但我想让你知道,即使全世界的人误解你,可我明白你有多好,我会永远支持你、陪伴你。虽然我没什么能力,又比较迟钝,或许对你来说还老了一点,可我会学着做一个好丈夫。”
  听着凯希结结巴巴的解释,一股莫名的感动与哀伤混合,弥漫了平静的心湖。
  凯希的求婚无关爱情,却更弥足珍贵。
  凝视着她的眼眸,凯希斯文的脸庞通红,鼓起勇气把话说完。“你不用立即回答,我知道这很突然,但假如你愿意……我会尽力让你幸福。”
 
  撤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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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外的求婚让她产生了一丝不确定。
  凯希是个性格柔和的好人,她几乎可以看见未来的生活。与他在一起不会有任何波澜,没有爱也没有伤害,如一对彼此熟知的挚友,日子平稳舒适,每一天宁静无比。
  这曾是她梦想的生活,简单微小,却以为永远不可能实现。
  她不由自主的开始想像娜塔莉会怎么看?
  答案很清晰,娜塔莉不会责怪,她是那样大方洒脱的女孩,只会为他们高兴。
  那么应该答应吗?
  答应嫁给凯希,建立一个家,成为他的妻子为他生儿育女?
  似乎有什么东西让她迟迟无法下决定。
  直到凯希一家已经登船远去,她依然没有答案。
  三百艘船带来了生的希望,也带来了巨大的挑战。
  海船王名下的船仅占四分之一,其余全是重金招募而来,摩根从蜂拥而至的报名者中筛选出船体较大、船长和水手又富有远航经验的加入编队,几乎囊括了西欧海上所有大型船只。
  这或许是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撤退,狭长的海岸线是唯一的生机,逾十万人必须在短时间内经临时抢筑的码头登船,同时必须严密控制消息,绝不亚于一场战争。
  林晰精神极度亢奋,命令却益加谨慎,精确到每一个细节。
  他彻底实施军事管制,阻断了暗谍消息外传的通道,又命所有航船报上最大可载人数,由摩根调配依次入港,装载淡水和物资补给。与此同时,林氏家族所有族人被告知准备最简单的行装,决不能超过规定重量,在严格的审核下登船,林氏最精锐的部队全程监控,以铁腕和军令保证秩序。
  第一天动作缓慢,只撤出了几千人。其后随着经验增加,以及工兵营的继续拓建,速度有了明显提升。林晰知道时机不多了,再过一周就要进入深秋,浓雾会阻碍航行,此刻的每一分钟都无比珍贵。
  一艘满载的船缓缓驶离,甲板上许多人在哭泣。哭声中既有告别故国的伤感,又有死里逃生的庆幸,无论如何眷恋不舍,哭声终究越来越远,消失在广漠的海洋。
  紧张的登船延续到第六日,驻留的人越来越少,妇孺和平民全部撤离,随后军队开始撤出。
  越来越少的军队无法再控制整个行省,消息终于传到了远征军一方。
  忽的一下帐帘被甩开,威廉焦急的打断了高层会议。“阁下,有件事必须立刻向您报告!”
  修纳微一示意,其他军官退出了营帐,只留下秦洛和达雷将军。
  “沙珊的暗谍传出消息,说行省里的人在全面撤退,已经走了一大半。”
  总攻在即,敌人却逃了,听起来如同天方夜谭,秦洛讶然质问。“四面包围,他们往哪里退?”
  “海上!”威廉额头渗汗,说出的消息自己也难以置信。“传言说魔女召唤了风,避过暗流送来成千上万艘船,数以万计的人几天内已经分批离开西尔。”
  这完全超乎常理,秦洛本能的驳斥。“荒谬!这绝不可能!”
  “据称她数月前自行省失踪,近几天又突然出现,有人说她的眼睛变得极其可怕,怀疑是与恶魔作了交易。”威廉对荒诞不经的传言持保留态度,但行省的人似乎对此深信不疑。“这些都在其次,叛军撤离绝对是事实,暗谍说现在棱堡内的守军全是佣兵,林氏军队收缩至码头一带,随时准备登船。”
  “暗谍的情报确定可靠?”
  “绝对可靠,我收到了同样的消息。”帐外传来以撒声音,修纳蹙了一下眉,命令卫兵放行。
  以撒显然同样才得到讯息。“我的密探说林晰原本准备决战,突然急令修整码头,重兵封锁了海岸线,而后来了数百艘船,没多久开始大规模撤离,消息传出的时候,林氏一族的聚居区全空了。”
  以撒在沙珊暗间无数,既然如此肯定,必定已确凿无疑。
  修纳依然没有表情,声音极为冰冷。“达雷,你见过魔女,她到底是什么人?”
  “只是个漂亮的娘们。”达雷将军简直被突然的变化惊呆了,喃喃的回答。“除了眼睛奇怪之外没什么特别,假如不是在战场,看起来根本毫无威胁。”
  毫无威胁?秦洛嗤笑了一声。“事实上这娘们不停的给我们惹麻烦。”
  修纳对帐中各人的疑虑与牢骚置之不理,直问将军。“军队准备如何?”
  达雷干脆利落的回答。“全体整顿完毕,武器弹药均已就位。”
  “立即进攻。”修纳语气阴冷,只有秦洛才能觉察到其中潜藏的怒焰。“通知传令官,捉到维肯公爵奖赏一万金币,魔女与公爵等价!”
  “是!”
  军号尖利的吹响,执政军发动了攻击,厚重的云层压在棱堡上方,被轰鸣的炮火映得忽明忽暗。
  以撒一言不发,掌心一张字条已经被搓揉成了一团。
  那是拉斐尔前一刻递来的密报,仅有几行短短的小字。
  凯希,出身没落贵族世家,就学于皇家军事学院,后入帝国研究院,分派至休瓦研究中心,参与神之光项目,基地失火后调离——曾为林伊兰挚友。
  最后的答案终于揭晓,比他所预料的更惊人。
  谁会想到,那个单纯懦弱的男人,竟是神之光的核心研究者。
  奥薇——林伊兰。
  这位被秘密处决的公爵小姐,必是经这一挚友之手重生。
  据称神之光与神之火同源,那么凯希对神之火的奥秘……
  懊怒和恼恨盘旋在心头,以撒久久难以释怀,他竟与如此重要的人物擦肩而过,假如一早将凯希掳至利兹,根本不必再费尽心机与修纳交易。
  奥薇,不,该称为林伊兰,她将这位挚友藏得太好,也将自己埋藏极深。在掀开迷雾后,一切迷题都有了完美解答。那虚假的投诚,沉默的伪装,周旋在帝都时的一切,以及她不顾眼伤千方百计的回到沙珊,一定与那些突如其来的船有关。
  以撒眼眸幽沉,声音极低,唯有身后的拉斐尔听得分明。
  “传令所有暗谍全力搜索奥薇和凯希,不择手段、不惜代价的捉住这两人,别让执政府发现。”
  以撒心底明白,这项命令已经来得太晚,几乎不可能实现。
  那个聪明到令人切齿的女人,恐怕已与凯希一道,远逝于无垠的海上。
 
  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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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趁外围的佣兵拖延时间,又有三艘船驶离码头,撤离已近尾声。
  最后一艘坚固庞大的海船随时准备起航。远处炮声隆隆,大敌压境,士兵们依然维持着队列,井然有序的登船。
  林氏族长乘最后一艘船撤离,这一点出乎摩根的意料,也让他多了一丝尊敬。极少见到生死关头仍然镇定履行责任的贵族,加上这样一支铁血军队,就算在陌生的土地,林氏依然足以强势一方。
  士兵队列安静的前移,奥薇在甲板上默默凝望。
  这是林氏在西尔最后的谢幕,或许也是她最后一次望见故土。
  这块土地承载过所有的爱恨,都将随之而逝。
  她昔日的爱人将扫平宿敌,带着辉煌与荣誉成为帝国史上的传奇。闪亮的铜像会竖立在帝都大街,俯视着每一个路人,生平事迹被载入典籍,由人敬畏而祟拜的提起。
  他永远不会知道有人曾经遥远的凝视。
  “奥薇。”衣袖牵动了一下,芙蕾娜担忧的望着她,“你看起来像是要哭了。”
  她神情恍惚,垂睫看着依偎在身边的女孩。
  “你在伤心?为什么?”芙蕾娜满心疑惑。“能逃走你不高兴吗?”
  她无法回答,也不知该如何平息胸口涌动的哀伤。
  血红的暗眸中仿佛有一丝晶莹的泪意,芙蕾娜惊讶的睁大眼,刚要开口,突然被人按住肩。
  索伦公爵站在她身后。“芙蕾娜,船弦上很危险,你先去房里休息。”
  芙蕾娜想说什么,但索伦的话语中带着命令,只有怏怏的走回船舱。
  深沉的索伦神色变得温和,真诚的致谢。“谢谢你说服林晰,让我和芙蕾娜上船。”
  她不想说话,只点了一下头。
  索伦微感诧异。“你神色很糟,是哪里不舒服?”
  苍白的清颜看上去有几分脆弱,随手抚平一缕海风吹乱的长发。“不,只是有点伤感。”
  索伦瞥了眼正与摩根交谈的林晰,略一沉吟。“奥薇,到了塔夏国你想做什么?”
  这一问题令她茫然,长长的睫毛垂落,半晌没有回答。
  “如果……”索伦话语停顿了一刻,盯住她的眼。“我提出求婚,你会答应吗?”
  她又怔住了,抬起眼看着他。
  索伦何等精明,立刻洞悉了答案。“看来你打算拒绝。”
  她蹙了蹙眉。“我不明白,您是在开玩笑?”
  “奥薇,你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你非常神秘、聪明隐忍,表面顺从、内心自我,骨子里又有一种天生的骄傲。你身上有许多矛盾的地方,又是如此美丽,假如我还是伊顿城主,会不择手段的征服你。”与凯希求婚时的羞涩不同,索伦显得冷静而清晰。
  “您很坦诚,但我与爵爷身份悬殊,我不认为您会疏忽这一点。”即使索伦公爵处于逃亡之中,仍然是平民不可企及的存在,再心动也不可能忘形的向身份卑微的女人求婚。
  “我已经不是公爵,尽管还有相当充裕的金钱,不过你根本不会在意。”索伦自嘲的一笑,清楚她不会被浅薄的示爱打动,索性坦然直言。“我承认不仅仅是如此,你的能力与优秀更令人重视,还有芙蕾娜也喜欢你,而你对她细致温柔、极尽耐心。一位美人能同时吸引我和芙蕾娜,求婚当然是唯一选择。”
  她恍然了悟,极淡的一笑,行了个优雅的屈膝礼,干脆利落的回绝。
  “您的求婚令我倍感荣幸,但很抱歉,我无法接受。”
  纵然已有预料,索伦心底仍感到怅然失落,他脸上不露分毫,执起纤手轻轻一吻,极具风度的回答。“我深感遗憾,但不会就此放弃,期待未来的航行中你能改变主意。”
  “奥薇!”
  随着声音望去,林晰对她伸出手,半命令似的开口。“到这边来。”
  索伦清楚唯一的机会已不复存在,捺下一丝微黯,转身走回舱内。
  逆光下看不清林晰的脸,听来似乎有些不悦,她走到他身边,最后一个士兵已经登上了舰桥,水手们正绞起链锚,远处的枪声稀落下来,显然佣兵已经在执政军强大的攻势前放弃了抵抗。
  忽然一声可怖的炸响,大地摇晃,黑沉沉的远方亮起了一片火光。
  屹立于沙珊行省百年之久,林氏家族倾数代之力筑成的棱堡轰然崩塌,化为一片炽热的火海。
  林伊兰怔怔的凝视着熊熊燃烧的火焰,林晰却放声大笑起来。
  “没有林氏的沙珊只配成为废墟!让修纳见鬼去吧!”
  热风卷裹着浓烟飘来,林伊兰仿佛堕入了一个破碎的梦境。眼前的大火或许只是错觉,那座承载了无数回忆和历史的堡垒或许依然耸立,并没有被林晰留下的死士引爆摧毁。
  林晰点点头,摩根扬声一喝,精壮的水手斩断粗索,呼拉一声落下了帆,风鼓起了巨大的白帆,沉重的船身吱嘎移动。
  远处的火光越来越盛,喧嚷声渐渐变大,敌人已经绕过了坍塌的棱堡,越来越近码头。
  海流和风托起了巨船,轻捷的驶向海上,摩根大笑起来,笑声充满了得意。
  他的确有理由自豪,数日之内运出十万人,让战神般的执政官兵临城下却一无所获,成就足以骄人,经此一役,他的声名将远扬七海,无人能够超越。
  冰冷的海风拂面,林晰心情极佳。“维肯此时一定很激动,绑在空地上吹了那么久的风,终于等到执政军把他放下来。”
  林伊兰再度怔住,没有维肯的金钱,沙珊必然无法支持到现在,没想到林晰竟然根本没让他上船。
  觉察到她的惊讶,林晰冷冷一笑,语气森寒。“我早就受够这个愚蠢傲慢的混帐,正好把他丢给修纳,听说那家伙极其痛恨维肯,想必会给予公爵超乎想像的接待。”
  俊秀的脸庞阴冷而无情,她的指尖微微发冷,不由自主的转开头。
  “奥薇,你会一直在我身边?”林晰低头看着她,不动声色的扣住她,“一直支持我,陪伴我?”
  黑暗的眼神似曾相识,加上三年间历练出的气势,酿成一股逼人的压迫感。这个人能果断的摧毁世代相传的棱堡,埋葬数百名仍在为他战斗的佣兵,再也不是十年前那个青涩少年。
  “做我的女人吧。”林晰手一紧,逼得她抬头。“我不在乎你的真实年龄,我需要你在我身边,或许因为身份你无法成为我的妻子,但一定是我最信任的人。”
  这不是询问,是命令。
  林晰的姿态强势威严,完全不容拒绝。
  在理智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挣开林晰的手,退到了数步外。
  林晰有些意外。“奥薇?”
  她的脑子一片混乱,一手扶住船栏,耳边似乎有声音在叫喊。
  林晰蹙起眉,刚要再说,一声更清晰的叫喊传入了两人耳际。
  “奥薇——”
  数十米外的码头上有一个男人随着船奔跑,挥舞着火把嘶吼般狂叫。“艾利被捉住了!关进了审判所!他进了审判所!”
  尽管夜色极暗,她仍然一眼就认出来。
  那是钟斯。
  她全身的血液都凝结了,不顾一切的倾身过去。
  林晰抓住她,用力把她拖离船栏,斥责声听来十分遥远。
  “清醒点,他们根本不是你真正的亲人!你不需要在意那个傻瓜的死活!”
  艾利一定害怕极了,为什么他会被捉,他有钟斯保护,他只是单纯的平民,为什么会——
  直怔怔的红眸盯着林晰,耳边听见钟斯声嘶力竭的叫喊,林晰冷静的面具终于破裂。“是,我以为你当时背叛了我,把他们的信息透露给了执政府,反正他们并不是你的血亲。”
  林晰掌心冒汗,更用力的扣住她,突然生出了后悔。“这无关紧要,不用理会,就算回去你也救不了他,看看你的眼睛变成什么样子,留在西尔是白白送死!”
  “奥薇——”钟斯的声音哑了,弯下腰急促的喘息,他再也无能为力,眼睁睁的看船渐行渐远。
  风中听到敌人杂踏的脚步,奥薇闭了一下眼,极轻的回答。“他们确实不是我的亲人,可……”
  她的声音哽住了,冰冷的指尖抚了一下林晰襟上的蔷薇族徽,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林晰,你很优秀,他确实没有选错人,我知道他会为你而骄傲。你会成为林氏最好的族长,带领族人在另一片大陆生存下去——你已经不需要我。”
  林晰僵住了,一些凌乱的片段如闪电般划过,让他失去了反应。
  她再也没有说一个字。
  挣开他的控制,从高高的船弦一跃而下。
 
  旧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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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声坠响从黑沉沉的海面传出,林晰痉挛的握紧船栏,头脑一阵眩晕。
  那个自卑倔强的少年又回来了,他张了张嘴,呻吟般的声音。“伊兰——伊兰表姐——”
  黑暗的海面唯有潮水的轻响,沉沉的夜色遮没了视野。T!xt/小~说~天~堂
  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无法停止发疯般的叫喊“伊兰——伊兰表姐——回来——他们会杀了你——”
  没人清楚奥薇为什么跳海,也没人明白林公爵为什么会叫出那个名字,随侍的近卫紧紧拖住他,以免激动的族长失控落海,人们面面相觑,惊慌而不知所措。
  摩根大步走过来,皱眉看了一刻,一拳让林晰昏了过去。
  忠心的护卫队长厉声斥喝,林氏卫队齐刷刷拔枪,摩根的水手同样剽悍,不甘示弱的抄起武器,紧绷的气氛一触即发。
  “把你们的族长扔进船舱睡一觉,枪收起来,看在金币的份上,我不希望出什么意外!”海船王不为所动,狠戾的目光一掠,语中煞气毕露。“这条船上只有我能发号施令,谁敢乱挥枪管,我就把他扔进海里喂鲨鱼!”
  对峙了一刻,双方决定克制,忠心的护卫将昏迷的族长扶进了船舱。
  大副凑近询问。“船长,现在怎么办?要不要停下把那女人捞上来,这会不会影响交易结果?”
  “说什么蠢话,西尔人的重型火炮不是闹着玩的,没听见他们已经到码头了?”摩根冷哼,望着海岸烦燥的咒骂了一句。“就算掉下去的是我,船也得朝前开!”
  坍塌的棱堡仍在燃烧,滚滚的浓烟笼罩了整个行省。
  这块空荡荡的领地上遍布着执政军的士兵,但依然有两个人借着浓烟的隐蔽躲过了全面搜查,悄然逃入了某一间隐蔽的地下密室。
  这座不为人知的密室上方是最普通的村宅,地下却有几个隐蔽的房间,藏有可供多日的食物及淡酒,更有窥视孔观察外界的动静,设计得极其隐密。
  深秋的夜晚很冷,幸好密室里储备有衣物被褥。奥薇在另一间房换上干燥的衣服,点亮一盏遮光的晶灯,端着走回来,微弱的黄光映着脸庞,遮盖了寒冷导致的苍白。
  钟斯正在狼吞虎咽的吃东西,连日奔驰让体力降到了极点,直到又干掉一瓶淡酒,他终于有余暇说话,紧拧的眉毛显得十分凶恶。“你到底是谁?”
  她正拧开淡酒顽固的瓶盖,似乎没听见质问。
  钟斯紧紧盯着她,目光疑惑而锐利。“我曾经有个下属,极度聪明又极度愚蠢,直到她干了足以把自己送进地狱的事,我才知道她竟然是一位公爵小姐。
  封闭的密室静谧无声,钟斯低沉的道。“她是林晰的表姐,如果不是那次意外,她应该接替林将军成为族长。告诉我,为什么林晰会对你叫她的名字。”
  良久,低垂的长睫抬起来,鲜红色的眼眸闪了一下。
  “很高兴你还记得我,钟斯中尉。”
  钟斯褐色的脸膛因震愕而僵滞。
  她找出两个酒杯,擦去灰尘倒上淡酒,平静的将其中一杯推给钟斯。“十年了,我一直想感谢您当年的照顾。”
  钟斯每一根皱纹都写满了惊疑。“你是……林伊兰?”
  “您不是已经猜到了。”
  “这不可能!”
  淡酒驱走了寒气,也让她的情绪更加安定。“除一位密友,没人知道我还活着,现在又多了您。”
  “你的脸——”钟斯重新仔细的打量,而后摇头。“不,你和她根本是两个人。”
  从长相到身高,从体态到头发再到瞳孔的颜色,完全找不出共通点,唯一相似的或许是性情与实力。
  “您大概不知道,在您服役多年的休瓦基地地下藏着一个秘密……”她以最简单的描述解释了神之光。“枪决之后朋友替我更换了躯体,重生为现在的模样,这件事太复杂,又牵涉了太多秘密,请原谅我的隐瞒。”
  随着倾听,钟斯脸上变幻了无数种神情,最终是一片恍悟后的释然。
  “难怪……”钟斯没有再说下去,猛灌了一口酒。
  她推开酒杯,扯起一方绒毯覆住肩臂,将谈话从过去切入现实。“现在请详细说明艾利是怎么回事。”
  “是我的错,你信守承诺拯救了所有人,我却没看好他。”钟斯粗砺的脸庞露出自责,开始了述说。
  在分别之后,他赶往拉法城,很快找到在偏远的村落栖身的母子二人,他偷偷潜入,在信件的帮助下取得了这对母子的信任,借着暗夜的掩护,他带着两人逃脱监控,在另一个城市安顿下来。
  选择城市是为了利于隐藏,但却带来了另一个麻烦。
  与消息闭塞的村落不同,城市中铺天盖地的魔女流言让艾利疑虑重重,一次在酒吧与人口角引起旁人注意,又让城市警备队获知了真实姓名,立刻被视为重犯羁押。
  钟斯只来得及护住莎拉逃到安全地点,将她安顿妥当后,他一路追赶押送艾利的队伍,始终找不到机会下手,眼睁睁看他被送入帝都戒备森严的审判所。他只能潜回沙珊寻找她一同解救,却看见一座空城,最后他捉住一个佣兵探问,千均一发之时赶到了码头。
  话到尾声,钟斯变得迟疑,尽管她跳下船游回来,但获悉了她的真实身份之后,他不确定昔日的公爵小姐是否愿意冒险营救全无血缘关系的艾利。
  听完一切,她沉默的思考,美丽的脸庞看不出任何痕迹。
  钟斯忍不住问。“你会救他吗?”
  她看了他一眼,忽然心绪一动。“你很关心艾利。”
  钟斯哑然,半晌后才道。“是莎拉很担心。”
  一线微妙的气息让她觉出了意趣。“你担心莎拉?”
  钟斯回避着敏锐的目光,掩饰性的咳了一声,耳根隐约发烫。
  端详着钟斯前所未有的窘态,柔美的唇角漾起了微微的笑。“莎拉是个好女人,我一直觉得该有个好男人照料她。”
  假如钟斯爱上莎拉,绝对是个惊喜。
  他们年龄相当,又经历过长久的独身生活。莎拉的细致体贴会给钟斯最温暖的照料,强悍的钟斯也会是莎拉最理想的依靠。单纯的艾利一定会为母亲高兴,毫无疑问,这将是一个完美家庭。
  钟斯有些狼狈,语气粗硬的分辨,“我只是照约定尽保护的义务,莎拉眼睛不好,离开之前她一直哭,我——”他只是不忍心看那个好性情的蠢小子上绞架,只是不想替他补衣服又擅做一手好菜的女人流泪,只是回报一下他们对他的关心照顾,当然,或许他还有点喜欢那种安宁愉快的生活,仅仅是如此而已。
  钟斯发现解释只会让对方的微笑加深,而后他选择闭上嘴,好在极深的肤色下看不出脸红。
  认识中尉已经有十年了,她很清楚钟斯是个不擅表露温情的男人,他肯为艾利冒险奔走,牵挂忧虑,显然是对莎拉有了感情,这是铁灰色的生活中唯一让她觉得温暖的消息。
  她敛起笑,语调十分轻柔。“我真为你们高兴。”
  矫饰在她面前毫无意义,钟斯索性抛开尴尬直问。“你会救他吗?”
  禁卫重重的审判所已令他束手无策,唯有寄望于她能想出办法,她能守住沙珊三年,更能把十万人撤出行省……
  “当然。”她笑了笑,给了令钟斯安心的回答。“我不会再让莎拉失去唯一的儿子,等搜查减缓之后我们去帝都。”
  钟斯终于放下久悬的心,没过几句便被疲惫拖入了梦乡。
  她替昏睡的中尉盖上一张毯子,随手熄灭了晶灯,不疾不徐的盘算着救人的细节,心底异常平静。
  或许这是神的旨意,一切都将在这片土地上结束。
 
  劫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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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威廉近卫官的夫人西西莉亚是一位受人敬重的女性。
  她温婉善良,又拥有亲和甜美的魅力,不仅掳获了丈夫的心,更赢得许多朋友的热爱,侍女们都以服侍她为荣。
  日子到了西尔一年一度的朔月节,刚刚结束沙珊之战回到帝都的威廉近卫官忙碌不堪,节日仍在议政厅,威廉夫人只能独自打发丈夫归家前的时光。
  除了卧室,她最喜爱宅邸中的茶厅,这里环境高雅,阳光明亮,窗外枝叶繁茂的波斯菊正当季,自然的美景配上精致的点心,银光锃亮的茶具,足以唤起人所能感受到的、最美好的情感。
  西西莉亚埋头于一本生动有趣的小说,正读得津津有味,突然光暗下来,一个侍女拉上了深绿色的垂幔。
  显然这是一个新来的侍女,不懂美景与阳光的重要。
  西西莉亚没有在意,随口道。“别拉上帘子。”
  侍女似乎没听见,直到把所有长窗遮住才停下,屋里陡然变得幽暗,仿佛隔成了另一个世界。
  西西莉亚有些不快,正巧她的随身侍女端着果盘走入,一见屋内的情景,立即惊讶的叫起来。“你这蠢女人做了什么?没听说过茶厅的窗帘从不闭合?你是从哪来的。”
  尽管受到斥责,闯祸的侍女也没有显出任何惊慌之态,她从容不迫的转过身。“抱歉,我需要拉上它。”
  陌生的侍女容貌极美,柔弱动人,却拥有一对恶魔般鲜红的眼眸。
  西西莉亚惊骇的睁大了眼,随身侍女手上的托盘咣啷坠地,发出了恐惧的尖叫。
  魔女现身帝都,并劫持近卫官夫人的消息迅速传到帝国最高层。
  威廉再也无法保持镇定,一把抓住了秦洛。“阁下!我请求您的帮助!”
  秦洛相对冷静得多。“魔女要什么?”
  “她要审判所一个叫艾利的人。”威廉额头冒着汗,不敢想象妻子此刻的处境,西西莉亚勇敢正直,从不曾与凶徒接触,万一激怒了魔女——“我知道这与法律不合,但我妻子在她手中,只有这样才能让西西莉亚平安无事!”
  秦洛略一思忖。“我看过报告,据说是魔女的哥哥,前一阵审判所忙于处理沙珊战后事务,还没来得及审理。”林晰带着全族安然撤退,却毫无怜悯的扔下了一大票维肯系的旧贵族,幸好如此,执政官的怒火总算稍稍平抑。
  威廉神色阴郁。“现在不需要审理了,魔女已经证明那家伙确实是她的亲人。”
  “没想到魔女仍在西尔,竟然还自己送上门,真是一个绝妙的机会。”瞥见威廉的神态,秦洛语气沉重了一点。“当然,首先必须保证西西莉亚的安全。”
  沉默的执政官下了命令。“洛,你跟着一起去,尽一切方法解救威廉夫人。至于魔女,我不希望再让她逃走,就算当场射杀也要把人留下。”
  一列列精锐士兵围住了近卫官的宅邸,此外还有无数民众。
  魔女出现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大街小巷,围观的人群雍塞了数条街,整座近卫官邸围得密不透风。
  与人们想像的迥异,此刻的茶厅气氛安然。
  西西莉亚尽管受了惊吓,依然保持着贵族的仪态,端庄的坐在绒面软倚上,除了略微发白的脸颊,没有任何痕迹显示她身处险境。
  坐在西西莉亚对面的正是魔女本人,她饶有兴致的拾起跌落的书翻了翻,“这本书很别致。”
  “别用脏手碰夫人的书!”初时的惊惧渐去,随身侍女轻蔑的喝斥。“你竟敢做出如此狂妄的行为,一定会被重惩。”
  “闭上你的嘴!”西西莉亚威严的喝止,随后又缓下语气。“请原谅,我为侍女的无礼向你致歉。”
  侍女被一贯优雅的女主人罕见的严厉震骇,再也不敢开口。
  魔女没有发作,语气平和的回答。“该是我请求原谅,打扰了夫人宁静的时光。”
  这一回应出乎西西莉亚意料,她开始仔细打量对方。
  传说中恶名昭著的魔女有一卷浓密而有光泽的长发,小巧的脸庞白皙柔嫩,睫毛深浓,鼻尖挺秀,给人以柔弱甜美的印象。她非常年轻,手腕和脚踝异常纤细,谈吐文雅,仪态优美,不是那双惹眼的红眸,西西莉亚会以为对面坐着一个出身名门的淑媛。
  西西莉亚稳了稳心神,觉得对方是个可以交谈的对象。“我相信你用这种手段一定是情非得已,有什么地方我能提供帮助?”
  魔女莞尔一笑。“您在这就是最好的帮助,请放心,我不会伤害您。”
  “你想要什么?”尽管魔女的承诺或许毫无信用可言,西西莉亚还是略微安心了一点。
  “我有一位亲人目前在审判所的地牢。”
  西西莉亚大概有了些了解,试探的劝告。“恕我冒昧,这种轻率的做法可能会令事情变得更糟。”
  “如果有更好的方法,我绝不会让一位善良的夫人受到惊吓。”
  西西莉亚尽量婉转的措辞。“如果你向法官投降?虽然你曾效忠于叛军,但假如诚心悔过,我可以替你向法官求情,他们都是一些高贵仁慈的绅士。”
  “即使我投降,艾利也不会获得自由。”对面的人淡淡道,转过视线留意门外的动静。“我感激您的好意,但魔女只有一种下场。”
  “他们为什么叫你魔女?”西西莉亚对神秘的挟持者产生了好奇。“我可以问问你的名字?”
  “奥薇。”魔女姿态大方,有问必答。“至于魔女的由来,我想您已经看见了我的眼睛。”
  西西莉亚勇敢的观察了一下,“它确实有些与众不同,难道仅仅是因为这个?”
  奥薇看着近卫官夫人,颇为欣赏对方的镇静。“我像男人一样上战场,指挥士兵取得过某些战绩,或许人们觉得把这些归于一个普通女人太过离奇,所以添加了一些想像。”
  “这么说那些流言全是虚构?比如你与魔——”西西莉亚觉察到失言,立即修饰。“抱歉,我是说——”
  “您无须介意,我既不会吸血,也不会召唤魔鬼,更不会把孩子丢进锅里熬汤。”奥薇轻轻一笑,目光带上了嘲谑。假如真有那种魔力,她何必冒险潜入这座宅邸。
  她的脸庞依然平静,气质淡漠,没有任何委屈愤怒之类的情绪。
  流言忽然变得异常可笑,想起曾与密友趣谈过魔女的种种传闻,西西莉亚突然生出一丝惭愧。
  “西西莉亚!”
  一声焦急的叫喊打破了静谧,威廉近卫官站在门外,眉头因忧心而紧蹙。
  “亲爱的威廉,我很好。”西西莉亚柔声回答,在奥薇的示意下加了一句。“请让暗藏的士兵退远一点,奥薇小姐希望见到自己的亲人。”
  威廉望向魔女的目光充满了愤怒和敌意,又有一丝惊愕。“怎么又是你?!我警告你,如果你伤害我妻子一根头发,我会让你变成血肉模糊的碎块。”
  “当您的夫人还在我手中,出言威胁是非常不明智的。”奥薇一手搭住西西莉亚的肩膀,威廉立刻脸色发青,她微微一笑,语调一转。“不过我理解您的心情,现在请您退后,让身后的那位阁下上前,我想他比您更适合这场谈判。”
  这种命令式的话语极其无礼,但为了心爱的妻子,威廉忍下气一言不发,回头看了一眼秦洛。
  秦洛拍了拍他的肩,应要求站到了门口,他并不急于说话,目光逐一扫视,从屋内的设置到两人所坐的位置,再到西西莉亚的神情,最后才望向魔女,半晌后开口。“没想到竟然是你,第一次给了你赦免,第二次是以撒庇护,这是第三次,你确定还能有前两次的好运?”
  鲜红的眼睛闪了一下,语气极淡。“阁下一定很后悔没在最开始时绞死我。”
  威廉的确后悔极了。
  秦洛似乎颇感兴趣的比了比。“眼睛是怎么弄的,与前两次都不一样,这是你的真面目?”
  “那时我用一种特殊镜片作了些掩饰。”
  秦洛挑了挑眉,赞许的评价。“听起来很神奇,以撒给你的?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我们互相利用。”
  “看来你利用得很成功。”秦洛点点头。“既然替林氏做了这么多,林晰为什么没带上你?”
  “出了点意外。”她将话题绕回。“瞧,我现在正处理这一意外。”
  秦洛戏谑的微笑,眼神十分锋锐。“我很难相信他是你的亲人,你们的性情大不一样。”
  “这无关紧要,您只需要了解他对我有足够的重要性。”
  秦洛思考式的停顿了一下,“见过他,你就会放了威廉夫人?”
  “当然不可能。”轻快的否定令一旁的威廉神色铁青,不等对方插话,她又道。“您还得放了艾利,让他自由。”
  “然后?”
  “然后关于我,您还得作出某些承诺。”
  与激动的近卫官不同,秦洛的态度称得上和蔼可亲。“说说看。”
  奥薇淡然应对,却又十分坚持。“我们一件件来,首先请让艾利到这来。”
  秦洛凝视了一刻,打了个响指。
 
  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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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时刻,两名士兵把捆住双臂的艾利押到了门边。
  “奥薇!”
  看见屋内的人,艾利绊了一下险些跌倒,眼圈立刻红了。“怎么会是你?你怎么会在这?你的眼睛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一迭声的问话并没有得到回答,她拥抱了他一下,替他解开捆缚的粗绳。
  艾利安然无恙,行动自如,没有受刑的痕迹,这很好。
  艾利在重见的喜悦中忘乎所以。“奥薇!这些年你一直没回来,你不知道妈妈有多担心,她整天念叨着你。跟我回去吧,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她依然没说话,轻轻抚了下艾利的肩膀。
  迟钝的艾利终于觉察到场面安静得过份,看见外面的士兵,话语突然停顿,半晌开始颤抖。“奥薇,你不是那个魔女对吗?他们说的那个人不是你,只是碰巧有一双红眼睛,对吗?”
  艾利恐惧的等待回答,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无数士兵围困,不知道坐在桌边的贵妇是什么人,不知道外面两个贵族为什么一直盯着他们,他只敢看着三年未见的妹妹,不可控制的渗汗。
  直到他完全安静下来,她在他耳边轻语。
  “艾利,从大门出去往右走,在第七个路口左拐,进最窄的那条巷子,地下酒馆的蓝色招牌后藏着一条通道,顺着它走到尽头。”
  奥薇将路线重复了两遍,声音极低又极轻。
  艾利有满腹话要问,却被她制止,只能本能的聆听记忆。
  秦洛似乎觉得无聊,不经意的踱了两步,偏离了门口。
  不等艾利开口,她看了一眼门边又道。“我不是你妹妹,真正的奥薇已经死了,九年前魔女占据了她的身体,并用这个身体做了许多坏事,所以你才会被捕。因为奥薇我才给你这个机会,别走错,否则你再也见不到莎拉。”
  艾利的眼睛骇异的睁大,嘴唇蠕动刚要说话,突然三声尖利的枪响,门外的花丛中传来压抑的惨叫,而后是一阵慌乱的脚步。
  西西莉亚惊悸的捂住胸口,极力抑住尖叫。
  艾利彻底僵住了,他乖巧的妹妹垂下手,紧握的枪口仍在冒烟,美丽的脸庞有种接近冷酷的冷静。这是他完全陌生的奥薇,撕裂了甜美的表相,呈现出逼人的威慑。
  击倒了试图偷袭的士兵,她不再看艾利,转向门外厉声命令。
  “撤开士兵,让他自由离开!假如欺骗或制造任何意外,阁下清楚后果!”
  一声清脆的响指,门外的士兵让出了一条路。
  她这才回过头,鲜红的眼眸森冷无情。“走。”
  艾利怔怔的看着她,无法动弹。
  她不再多说,端起枪瞄准他的胸口。“现在,走!”
  被枪口骇住的艾利恐惧的退后,见她要扣动扳机,又踉跄的倒退出门口。
  “走!”
  随着第三声厉喝,一记子弹打在脚边激起了碎屑,艾利开始转身奔跑。
  没有任何士兵阻拦,他跑过长廊,跑出庭院,冲出宅邸的大门,沿着脑中的路线疾奔,路人诧异的望着这个莽撞的年轻人。
  他神情呆滞,机械的奔跑,眼泪却不停落下。
  暮色笼罩下来,秦洛打破了寂静。
  “你的兄长已经顺利离开,现在能放了威廉夫人?”
  奥薇的神色恢复了平淡。“还有一点小问题。”
  秦洛显得极具耐心。“关于什么?”t\x\t\小\说天,堂
  “我的处境。”
  “来之前我研究过一些资料,发现你是个非常特殊的人。”秦洛不置可否,突然说起其他。“你在沙珊的风评与其他地域截然不同,据说你爱护士兵、善待俘虏、从不作无谓的滥杀,甚至曾因此而与林公爵冲突。在战争中仍能坚持如此高贵的原则,这样的人十分少见。”
  她一言不发。
  秦洛盯着暗处的对手,娓娓诱导。“我相信你为亲人或许不顾一切,却绝不会为自保而伤害一位无辜女性,既然如此,何不放下枪,我保证你会受到公正的对待。”
  “你果然是最狡猾难缠的家伙。”她轻笑了一声,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枪,而后抬起手,对准自己的额角。“我不认为司法大臣阁下懂得什么叫公正,所以我们不妨只谈交易。”
  看着她持枪的手,秦洛脸色微变。
  “你需要一场公开处刑,借盛大的处死魔女来满足民众,根除流言,让衍生的恶行从帝国消失,同时巩固执政官阁下的声威。”她的声音平淡得没有任何波澜。“我不在乎你怎样利用,可我不想被你活捉。”
  秦洛略一思索。“假如我保证不对你用刑?”
  她微微笑了,笑容十分讥讽。“你的狡诈人尽皆知,许诺一文不值。”
  从未有人如此尖锐的嘲弄司法大臣,威廉气结,西西莉亚却险些失笑。
  秦洛听而不闻。“你想我怎么做?”
  “以你最重要的朋友的生命起誓——你知道他是谁,放弃对我施加除死刑外的任何刑罚及侮辱,放弃一切形式的讯问和审判,我就扔下枪束手就擒。”
  秦洛短暂的沉默。
  奥薇轻描淡写。“你可以选择,但别幻想欺骗,记住你是在对魔女起誓。”
  秦洛终于蹙起眉。
  魔女长期周旋于林氏和利兹人之间,从她身上可以探知的情报极为可观,为此他不介意以虚假的承诺敷衍,但这女人的要求太过离谱。尽管他不在乎自身名誉或魔女诅咒,却不愿意拿挚友冒险。
  而一旦拒绝立誓,魔女会开枪自杀,连死刑都不复存在。这一结果更糟,他很清楚,帝国的民众需要一场杀戮的魔女的狂欢。
  远处的天空突然亮起来,爆起了一串夺目的烟花。
  每年朔月节的夜晚都有民众自行燃放烟花,场中众人谁也没有在意,奥薇却目不转睛的凝望。
  绚丽的火焰不断绽放,黑暗的夜空蓦然变得流光溢彩,璀璨夺目。无数缤纷的光影闪亮,百种千姿娇娆万方,凛冽的冬天即将来临,这是一年中最后一个节日。
  闪烁的微光映出了魔女纤细的轮廓,她静静的伫立,仿佛被烟花夺去了灵魂。
  秦洛不动声色的打量她的视线。“好吧,我以我最重要的朋友生命起誓,绝不对你施加死刑外的任何刑罚及侮辱,放弃一切讯问及审判,这样你满意了?”
  最后一缕烟花寂灭,她终于收回视线,幽暗的红眸沉静无光,一如帝都深暮的黄昏。
  枪落在地上,荷枪实弹的士兵蜂拥而上,将魔女铐了起来。
  “我认为该将她处以火刑!”威廉近卫官气愤难平,一早闯进了司法大臣的办公室。
  秦洛懒懒的打了个呵欠。“别这么愤怒,西西莉亚可不曾受到任何伤害。”
  “那女人连接近西西莉亚都是亵渎!”威廉咬牙切齿,火冒三丈。“我真不敢相信她竟然敢动这种疯狂可憎的念头!”
  完美的解决了人质危机的司法大臣客观的评价。“不能否认这很有效,她成功的换取了兄弟的自由,从另一面看,这种行为很祟高。”
  相较之下威廉十分激动。“那是她清楚自己已经走投无路,除非挖出那双眼睛,西尔根本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秦洛摇了摇头。“亲爱的威廉,你应该理智点。”
  “理智?”威廉气得翻了个白眼。“我认为她一定有什么邪术,西西莉亚竟然代她求情,说她虽然是敌人却高贵仁慈彬彬有礼,舍已救人的行为更值得钦佩,凭毫无根据的谣言判决,完全是一种不公!”
  秦洛正在喝咖啡,猛然笑得呛咳起来,显然昨夜满心安慰妻子的威廉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以至于大失风度。
  扯出手帕擦了擦嘴,按铃让侍从换了一杯咖啡,秦洛戏言调侃。“或许你该依此向修纳建言,为西西莉亚展现一下宽仁的胸怀。”
  “我更想把她的兄弟抓回来,让俩人一起上火刑柱。”
  “这有点困难。”秦洛浇熄了威廉的热望。“接应的人是个老手,没留下任何可追踪的线索。”
  威廉极不甘心。“算她侥幸的好运,我真想看她再见到兄弟时的痛哭流涕。”
  “她比你想像的更聪明。”秦洛淡淡提示。“还记得她看烟花?我猜是和接应者约定了某种记号,一看就知道艾利有没有成功脱身。”
  威廉怔了怔。“既然您发现了,为什么不下令追捕?”
  “把所有放烟花的人都抓起来审问?”秦洛漫不经心道。“别傻了,重要的是捉到魔女,那个叫艾利的蠢小子根本无足轻重。”
  “您准备怎样处置她?”
  “尽快处刑,这样流言也能尽早平息。”秦洛随口回答。
  想起那双奇特的红眸,秦洛忽然有一丝失神,顿时明白了修纳的感受。那种黯淡绝望又极度平静的眼神,的确非常像……那是记忆中伊兰最后的眼神,十年前他曾经觉察却选择视而不见,仇恨和自私让他的心肠变成了铁石……
  秦洛将精致的瓷杯凑到唇边,很快又搁下,咖啡已经冷了,味道变得分外苦涩。
  或许是这一缘故,秦洛胸口有些发闷,他收拢文件,决定自行处理魔女一案,避免修纳触碰。
 
  伏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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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魔女已经身处审判所,不日将被公开处刑。
  这一轰动的消息犹如深潭中投下石子,迅速扩散开来。
  以撒仍在沙珊行省,接到这个消息已经是数日之后,他烦燥的来回踱步,失控的咒骂,无法理解奥薇怎么会蠢到仍在西尔,甚至落入执政府手中,更想不通那帮精明的蠢货竟会如此迅速的行刑。最终他坐下来写了一封信,令暗谍以最快的速度送达帝都,交给帝国执政官。
  另一个小城郊外一辆停憩的旅行马车内,长途跋涉的疲倦让车夫陷入了昏睡,钟斯撕烂手中的报纸,看了一眼昏迷中的艾利,拉下帽子盖住了自己的脸,一百六十里外的某个村落,莎拉还在焦急的等待。
  数万里之外的海面,数百艘海船顺风而行,前方的塔夏国海岸逐渐显露出轮廓。船舱里所有人都走上甲板,兴奋不已的眺望。林晰伫立在船头,苍白阴郁的脸庞比过去更加冰冷,也更无情,仿佛被先代公爵的灵魂附体。
  索伦公爵泛起一丝惆怅,低头安抚爱女,即使新大陆已在眼前,天性善感的芙蕾娜仍然情绪低落,一想到亲爱的奥薇离船而去,或许将遭遇不幸,总会无法抑制的落泪。
  连绵不断的雨让帝都的街道泥泞不堪,也给行人和马车带来了不便,积雨淹没洼地,泛滥的河水冲垮了桥梁,人们满腹怨气的诅咒,将恶劣的天气视为魔女的垂死挣扎。
  时间缓缓前行,日历一页页撕下,终于到了行刑前夜。
  坚固森严的审判所深处,一扇厚重的铁门开了,火把照亮了幽冷的囚室。
  红色的眼睛抬起,被突如其来的光刺的微眯了一下,略感意外的看着来访者。“行刑提前了?”
  秦洛打量着她,放下手边的提盒。“我替人送东西。”揭开盒盖飘散出一股食物的香气,混在牢房的霉味中显得有些怪异。“这是威廉夫人的心意,感谢你对她以礼相待。”
  她淡淡的笑了一下。“她真是一位善良仁慈的女性,请替我致谢。”
  反应比秦洛预想的更平淡。“看来你不怎么感兴趣。”
  “我对威廉夫人的善意十分感激,只是没想到这点小事会需要劳动阁下。”
  无视话中的轻讽,秦洛依然风度十足,和颜悦色的询问。“毕竟明天就要行刑,我来问问你是否还有什么要求。”
  她想了想,“有烟吗?”
  秦洛摸出一包烟,连火柴一起扔过去。
  取出一根在盒上磕了磕,她点燃吸了一口,白色的烟雾缓缓腾起,香气一丝丝沁入心肺,带来难以名状的放松。
  洁白的细颈微斜,长睫半睁半闭,纤巧的手指捻着烟,时而放在唇边轻吸一下。在跳动火光下,狭小的囚室呈现出一副奇异优美的画面。
  “裁定了怎样的死法?”
  秦洛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的美人,她抽烟的姿势极美,勾起一股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却又想不起是在何处,随口道。“断头台,工匠正在连夜搭建。”
  尽管所有人都觉得火刑更合适魔女,但执政官不久前废除了这一刑罚,只能退而求其次。
  “不错,我喜欢快一点。”她波澜不惊的睁开眼。“把文件和笔给我。”
  秦洛盯了她一刻,从怀中拿出伏罪书。“你总能让我惊讶。”
  奥薇没有看,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签了字。
  她猜到会有这么一份文件,秦洛或许手段卑劣,但历来风格谨慎,必然会做到程序完美。
  她似乎不想说话,这反而勾起了秦洛的兴趣。“没有其他心愿?”
  她深吸了一口,轻巧的掐灭烟蒂。“有件事我很好奇。”
  秦洛一向知情识趣。“或许我能为你解答?”
  指尖把玩着烟盒,她问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修纳执政官为什么讨厌绿眼睛的女人。”
  秦洛一怔,自以为了解的笑起来。“你也是他的狂热爱慕者?”
  她微微侧了下头。“就算是吧。”
  秦洛的声音透出讥讽。“那么你真是个傻女孩,爱上了一个没有心的人。”
  她竟然笑了,又抽出了一根烟。“没关系,我很快没有脑袋,不必再为此烦恼。”
  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秦洛忍不住大笑起来,目光变得十分奇异。“真是有趣,如果你不是魔女,一定非常迷人。”
  “谢谢。”她掠了一眼,轻淡的回答。“无论我是不是魔女,都不希望再见到你。”
  秦洛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不过这无所谓,答案对她已经不再重要。
  晨曦逐渐从狭小的窗口透出,映出一层阴冷的薄雾,雾中浮现出玛亚嬷嬷的脸,满脸皱纹的老妇人在对她微笑,召唤她前往另一个世界。
  她静静的看着幻像,直到它彻底消失。
  拎过角落接水的瓦罐,她开始沾着水整理浓密的长发,尽量挽高一点露出颈项,盘成一个光洁的发髻。
  雨终于停了,帝都中心广场上搭起了一座高高的木架,上方悬着一块雪亮的刀板,三三两两的人聚集起来,随着天色渐亮,人群不断扩大,很快汇成一个空前庞大的群体。
  沙珊行省虽然收复,人民恨之入骨的仇敌林氏一族却逃亡海外,并未受到血与火的严惩。这与市民期盼血洗沙珊的热望不符,积压的怒火无处发泄,亟需一场鲜血的献祭与狂欢,臭名昭著且效忠于林氏的魔女是最理想的祭品。
  人们在高台下低议,期待而兴奋的等候,等候魔女的挣扎叫喊,等着她的头颅从身体上滚落,黑色的血液四处飞溅。
  广场对面是庄严的帝国议政厅,有人在窗前俯瞰,神祇般俊美的脸庞没有任何表情。
  秦洛清楚朋友在想什么,随之看了一眼,打破了沉寂。“我知道你不喜欢,但有时必须顺应这些傻瓜的情绪,让他们得到满足,否则倒霉的是我们。”
  修纳眸中映出一缕近似冷嘲的情绪。“如果有一天被处死的是我,他们也会同样欢呼。”
  “你绝不会蠢到那种地步。”秦洛失笑,隔着透明的玻璃点了点远处的人群。“我们只要把自己打扮得跟他们一样,为他们的欢呼或愤怒鼓掌,引导它、控制它、利用它、成为民众的化身或代言人,就永远屹立于帝国最高位。”
  修纳点点头,给了评语。“很实用,也很肮脏。”
  “高尚是仅属于死者的荣誉。”马车在楼下等候,秦洛在书桌上扔下一份文件,大步往外走去。“这是魔女的判决书,记得补个签名,我还得赶去沃森行省,那里的法官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
  重大案件的死刑需要执政官签名核准,这是程序规定,不过执行时往往较为灵活,司法大臣先行裁决,执政官事后补签也属常态。
  修纳坐下来,抽出笔蘸了蘸,准备在判决书上签字,刚落笔溅开了一滴墨水,落在纸上像一滴黑色的泪。不知为何,心头蓦然烦乱起来,他扯过一张滤纸吸干,在墨滴旁草草签了名。
  侍从又送来一批文件,他逐一批阅,重复着每日单调的工作。
  远处的广场传来轰然欢呼,想必死囚已经踏上了断头台。一封标注着紧急字样的信从文件堆上滑下来,火漆上印着利兹国国徽的纹样,旁边的附条显示由于桥梁垮塌,信延迟了一周。
  修纳拆开信封,抽出信读起来。
  尊敬的执政官阁下:
  请原谅我的冒昧,务必延迟贵国对魔女的处刑。
  尽管罪行累累,但她身份特殊,包藏着许多极其珍贵的秘密,轻率处死会造成极大的遗憾,必将令阁下痛惜不已。我万分诚恳的请求您重新考虑,详加讯问,一定会发现我所言不虚。
  以撒敬上
  PS .随信附图一张,但愿能有助阁下。
  一眼看完,他打开信件的附纸,现出一张草草绘成的手稿,画的是一个女人的半身像,严格说是一副背影,线条匀美,纤细诱人,精致的背胛下方纹刻着神之光的印痕,仅仅寥寥数笔却极为传神,半侧的脸庞一眼就能辨出身份——此时正处于断头台上的魔女。
  沙珊行省战前,秦洛与他有过近似的推测,到她落网之后,却受魔女这一特殊的身份误导,疏忽了查验,这封信却给出了意外的证明。修纳下意识瞥了眼窗外,中止行刑显然已经不可能。
  实际上修纳并不担心神之光。
  只要他还是执政官,找出线索后将它彻底毁灭易如反掌,魔女这一实验体的死亡与否并不重要,真正令人疑惑的是这具实验体为何会存在。
  扔下信件,修纳第一次认真思考这一问题。
  他记得博格曾在实验室说过,他是受神光恩泽的第一人,而后伊兰杀死博格,焚毁了资料,神之光从此中断。如果还有人能实施复活的技术,唯一的可能是当时研究中心内的研究员。他看过那些复杂无比的精密仪器,假如说近几年有人能在帝国某处耗费重金又极度机密的重建——
  否定了这一可能,他转从另一个角度思考。
  如果魔女是实验体,那这具身体里的灵魂是谁?
  神之光的实验体严格控制在十三至十五岁,报告上称魔女的年龄是二十三,重生应该是在八至十年前,那时休瓦基地还在林公爵的控制下。她擅长军事,聪明多诈,又忠诚于林氏——
  修纳的心突然狂跳起来。
  一定是疯了,他竟然将红眼魔女与至爱的绿眸联想起来。
  可怕的臆想涌入脑中,让他感到一阵眩晕。
  不,这绝不可能!
  狂乱的血液奔流,脑筋一片昏乱,他猛然起身来回踱步,心慌意乱中带翻了台灯,砰然碎裂声惊动了左右,威廉打开门询问。“阁下?”
  “停止行刑——不——这不可能——让他们停下——”
  威廉骇然惊讶,他从未见执政官如此恐惧。
  失去了镇定的执政官甚至吼叫起来,神态极其可怕。“——让他们停止行刑!立刻——”
  惨白的脸庞没有一丝血色,修纳忽然狂乱的搜寻书桌上堆积的文件。
  威廉惊怔的看着执政官反常的举止,一时无法反应。
  修纳急促的翻找,一把将所有文件掀到地上,终于找到魔女的死刑判决书,扯开附在其后的伏罪书,最后一页下方有一行优雅流畅的小字,精致的字体微微倾斜。
  我承认以上一切罪行。奥薇
  修纳的血液猝然冰冷,每一根骨头都在颤抖。
  远处的广场爆出了欢呼,呼声是如此激烈,甚至震动了执政官办公室的玻璃。
  他猝然发出一声野兽般绝望的嘶吼,撞开近卫官冲出了房间。
 
  断头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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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断头台的刀板已经落下了。
  满足的人群逐渐散去,脸上还残留着兴奋。刽子手打水冲洗高台,血水顺着木板流淌,渗入了布满沙土的地面。
  死去的魔女侧躺在地上,双手仍被绳索束缚,脑袋滚落在断头台的另一边。
  一个男人站了许久,似乎费尽一切力气,强迫自己拾起了魔女的头颅。
  颈项的断口非常整齐,光滑的发髻一丝不乱,尽管苍白得可怕,神态却十分安详,长长的睫毛覆住了红眸,仿佛陷入了永恒的沉眠。
  他的身体渐渐颤抖起来,手背青筋贲起,掌中的头颅变得那样沉重,痉挛的手指几乎握不住。他直勾勾的盯着头颅,良久,失去血色的嘴唇发出嘶哑的声音。
  “你是谁——”
  “告诉我你是谁——”
  “你不是她——这不可能——”
  “——告诉我是你是谁——”
  “——你是她——不——你是——”
  刽子手惊骇的看着男人捧着头颅喃喃低语,越来越恍惚,甚至试图拨开她的唇,强迫死者回答。
  威廉带着近侍僵在一旁,被执政官怪异举动骇得面无人色。
  漫长的三天,从日升到日落,执政官办公室的光影转换,又到了柔和的黄昏。
  没人能进入这个房间,也无人能理解执政官突然颠狂的原因。
  锋锐的双眸彻底失去了神采,俊美的执政官变成了活着的幽灵,他凝视着怀中的头颅,依然在嘶声询问。
  当然,他得不到回答。
  死者的灵魂已经脱离了身体,去到他所无法触及的世界,他所能握住的只有一颗沉默的头颅。
  最终,他放弃了询问,低下头亲吻魔女冰冷的唇。
  用尽一切温柔,仿佛在亲吻他倾尽一生爱恋的灵魂。
  被近卫官紧急请回的秦洛已经到了走廊,突然听到一声清脆的枪响,他定住了,而后与威廉疯狂的撞开门。
  门开后,人们看到了永生无法忘却的景象。
  冬日的夕阳映着落地长窗,投下了巨大的窗影,映出了空气中点点飞舞的灰尘。窗边的书桌后坐着帝国执政官,仰着头仿佛在休息,逆光中的轮廓疲倦而平静。
  奔涌的鲜血从他的额角溢出,顺着椅子汩汩流淌,浸透了厚重的地毯。
  他的双腿翘在桌上,怀里拥着魔女的头颅,微卷的长发搭在他的臂上,苍白的额角挨着他的胸口,仿佛一对互相依偎的情人。
  十年之后,帝国中央广场上竖起了一座铜像。
  栩栩如生的铜像出自帝国名师之手,维妙维肖的再现了帝国史上最辉煌的执政官。
  这位执政官拥有无比俊美的容貌,在年轻的二十二岁登上高位,夺取了无数荣耀,又于二十六岁离奇自杀。传说他以生命为代价毁灭了魔女,成为帝国永恒的传奇。
  从铜像落成的那天起,执政官骑着骏马伫立街头,眉宇微蹙,幽深的目光落在远方,仿佛在思考一桩攸关帝国命运的决战。庄严的铜像引起了无数赞誉,每天都有人放上大束鲜花,成为帝都著名的景点。
  铜像对面是曾经处决死囚的刑场,帝都剧变时有大批末路贵族在这里踏上断头台。
  如今,断头台早已拆了,被改建成一个精致的花坛,种满了娇柔的鲜花。
  和暖的春风掠过街头,纯白的蔷薇随风摇曳,散放出甜美的香气。
 
  劫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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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镣铐过于沉重,魔女走得很慢,磨破的脚裸上流出了血,渗进了泥泞未干的地面。
  她的神色平静淡漠,仿佛不曾感受到周围轰然沸腾的咒骂。
  这令人群萌生出不满,人们渴望看到乞怜、哀号、挣扎与诅咒,渴望魔女在暴力与死神前恐惧的战栗,而不是镇定得像一个殉教的圣徒。
  人群发出了更大的轰嚷,杀死魔女的呼喊一声高过一声,形成了浩大的海洋。
  魔女依然沉静,顺着刽子手的指示,她在断头台前跪下,将光洁的颈项搁在脏污的木槽上,长长的睫毛轻掀,鲜红的眼眸凝视着遥远的天际,柔黄的太阳正缓缓升起。
  一切尘世的嚣嚷都消失了,世界变得异常安静,仿佛回归了初始的纯澈。
  法官简单的宣读完罪状,人群的吵嚷声低下来,每个人都屏息以待。
  忽然一声惊叫,有人发现不远处的钟楼冒起了黑烟,民众渐渐骚动,变得惶恐不安,随后黑烟接连冒出,似乎有不同位置都有民宅起火,当黑烟增为五处,人们开始轰响,女人们恐惧的尖叫起来,甚至连人群中都有了烟雾弥漫。
  法官连连喝斥,极力镇定场面,示意刽子手行刑,随着机械扳动,雪亮的刀板猝然滑落。
  突然几根钢叉从围在断头台最前方的人群中飞起,斜刺钉入台架,卡在刀板滑落的路径上,沉重的刀板接连斩落了数根,笔直的下坠,在几乎触及死刑犯的一刹那停顿下来,被最后两枚钢叉颤微微的卡住,发出了刺耳的擦响。
  与此同时,人群中的浓烟迅速扩散,遮蔽了视野内的一切。谁也不清楚意外从何而起,慌乱的人群杂踏奔走,推搡和恐慌造成了严重的事故,踩踏推撞的惨叫此起彼伏,卫兵想冲进来却无法分辨方位,场面彻底失控。
  修纳疯狂的挤入人群,费尽周折穿过可怕的人潮,在浓雾中攀上了断头台。
  他紊乱的呼吸,急促的张望,搜寻着死刑犯的身影。
  断头台上只剩下刽子手和几名守卫的尸体,沉重的刀板离木槽仅有十几厘米,本该身首异处的犯人已不知去向。
  僵立良久,修纳死死盯着刀板锋刃上残留的一丝血痕,眼前一片昏黑。
  他开始努力回忆,回忆魔女的一切。
  回忆起那朵掉落的白蔷薇,回忆起险些失窃的胸针,回忆起法庭上惨白的脸庞,回忆起她被撕裂的衬衣,回忆起她摇摇欲坠的问话——那时他说了什么?
  一段段回忆闪现,修纳紧紧捂住额,发出一声崩溃的呻吟,颀长的身体摇晃起来。
  悔恨如炙热的铁条贯穿胸臆,强烈的痛楚令他几乎昏厥,他想撕开血肉挖掉自己的心,究竟有多愚蠢才会让他蒙住了双眼看不清真实。
  她还活着,一度甚至近得触手可及。
  可他把她送上了断头台!
  从他回答的那一刻起,她的灵魂已经出现了死兆。
  魔女受刑的一刻,帝都发生了数起火灾,上百人在混乱的踩踏中受伤。
  更可怕的是魔女从断头台消失的现实,各种荒诞不稽的流言爆发,轰然传遍全城,人们交头结耳议论纷纷,猜测是邪恶的魔鬼庇护了她,待魔女再度出现,必将带来可怕的报复,将试图葬送她的人拖入地狱。
  古老的帝都弥散着从未有过的恐慌,封锁全城的彻查更加剧了紧张的气氛。执政官颁下最严厉的命令,士兵搜遍帝都每一个角落,找寻魔女的踪迹。同一时刻,近卫队逮捕了数十名混乱行刑场的嫌疑者彻夜审问,半个月内,人们尽了一切努力却一无所获,魔女仿佛已从这座城市消失。
  以铁矿闻名帝国的尼斯城是西尔边境城市之一。
  它因铁矿及与利兹国的边贸而兴盛,繁忙的越境关卡每天都有众多商人出入。
  在帝都陷入纷乱的迷雾时,尼斯城中一栋不起眼的旧建筑,藏匿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搅乱帝都的红眼魔女倚在软椅上,惨白的肌肤像涂了一层腊,双颊满布星星点点的红疹,看上去极为可怖,仿佛感染了恐怖的疫病。
  纤细的脚踝上有一圈铁镣的磨伤,污脏的血呈紫黑色,因无暇处理而有些化脓。以撒在替她清洁伤口,洒上药粉包扎,丝毫不为她可怕的形象所动。
  这不奇怪,她变成这副模样正是以撒一手安排。
  逃到这里的一路她昏迷在棺材里,成为一具年纪轻轻却得了天花而死的尸体,暗谍换了七八批,终于将她送到尼斯城,明天早上关卡放行,以撒就会将她带出西尔国境。
  她不想任人摆布,但致昏的药物仍残留在血脉中,令她空前虚弱。
  以撒系纱布的手突然使力一勒,踝骨的剧痛让她本能的缩了一下,额上渗出了细汗。
  以撒望着她,半晌终于开口。“我一直以为你很聪明,现在才发现你尽做蠢事。”
  她紧握着扶手,忍着痛一言不发。
  随从撤去药盘,室内只剩下两个人。
  以撒拧了条湿巾替她擦去伪装,过重的手劲拭得脸庞几乎麻木,湿巾下逐渐呈露出真实的面貌,及摩擦过度而泛红的脸颊。扔下湿巾,他又打量了一下,在一侧的沙发上坐下。“说话。”
  寂静了一刻,她如愿启口。“我对神之光与神之火一无所知。”
  一股强烈的怒气上涌,以撒盯住了鲜艳的红眸。
  她平淡的继续说下去。“我确实受了神之光转换,但对其中的原理技术一窍不通,对神之火更是如此,您想在我身上寻找这两项的奥秘,只能是白费力气。”
  以撒平静的口吻中隐藏着风暴。“你要说的只有这个?”
  她怔了一下。
  “正常的女人这时是不是该说谢谢。”以撒轻柔的语调带着浓重的火气讥讽。“比如感谢我救了你的命,让你那顽固的头脑还保留在脖子上,没有被砍成两截。”
  她的回答犀利冷静,不带任何感情。“您不惜暴露利兹在西尔埋线数年的众多暗谍,当然是希望获取最有价值的情报,很抱歉我无法提供。”
  以撒死死盯住她,极力抑住濒临暴发的郁怒。他想掐死这可恶的女人,打破她该死的从容,想撕裂她淡漠的表相,逼出柔弱的内心,想看她无助的哭泣倾诉,显露出全心依赖。可即使她此刻毫无力量,衰弱得不堪一击,却依然戒慎防卫,坚不可摧。
  意识到自己的情感,以撒心底涌出了一丝悲哀。
  他不该感到意外,他在自己的国度有众人称许的形象,对女性尊重有礼、文雅谦逊,以完美的风度著称;可待她却是截然相反,他轻视她、戏弄她、设计她、把她当成一枚棋子拨弄。她当然不可能傻到爱上冷血的利用者,是他太愚蠢,从觉察的那一刻就该明白,他永远得不到她的心。
  沉默许久,以撒敛去所有情绪,恢复成平日的轻谑,以谈判口吻道。
  “亲爱的伊兰,别太轻忽自己,至少我相信你能告诉我凯希在哪。”
  苍白的脸庞一瞬间凝住了表情。“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懂?不,不懂的人是我。”以撒的微笑盈满嘲谑,“比如我不懂为什么公爵小姐会发疯的纵火,为什么会被密友施以神之光技术重生,为什么对家族竭力效忠却保持沉默,为什么没有乘上离开沙珊的船,为什么蠢到为毫无亲缘的傻瓜搭上自己的命,或许你能告诉我这些问题的答案。”
  冷漠的面具终于有了一线裂痕,她忽然垂下眼。
  以撒挑了挑眉,心情蓦然好起来。“听说你曾有一双漂亮的绿眼睛,非常动人。”
  低垂的长睫微微发颤,仿佛脆弱的蝴蝶双翼。
  以撒扣住她的下颔,望入飘忽不定的眼眸,轻柔的话语宛如催眠。“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短暂的惊讶过后,她恢复了平淡。“凯希随林氏去了另一块大陆,此生都将处于军队的保护之下,抱歉,你已无法触及。”
  扣住下颔的指尖一紧,以撒脸庞闪过一丝冷意。“你把所有人都安排得很好,不过没关系,假如你的朋友对你抱有同样深厚的情谊,或许他会担忧你的安危,主动到利兹作客。”
  她静默一瞬。“林晰不会让你这样做。”
  以撒淡笑。“难道林晰会拒绝救援默默协助他作战三年,又救了全族人的表姐?亲爱的伊兰,相信我,对他而言你绝对比想像中更重要。”
  “他不会傻到尝试解救一个死人。”
  “哦?”以撒眯了下眼,神色变得危险起来。“谁说你会死。”
  她忽然笑起来,笑容疲倦而淡漠。“是的,你不会让我死,至少现在我还有最后一点价值。或许你会挖下我的眼睛送给林晰,又或是以酷刑折磨直到我顺从的配合,为了利益所有人都会变成恶魔,利兹皇储当然不会例外。”
  以撒停了一瞬,半晌才开口。“你怎么知道?”
  “詹金斯对你太恭敬了,以一介特使而言你的权限未免过高,我想不出除了利兹皇储以外,还有什么人能有如此地位。”
  以撒沉默了一会。“所以以你才救我?”t,xt,小\说 天\堂
  他一直奇怪,她已经拿回镜片,又并非真正想依附于他,为什么当时不曾趁乱逃走。
  她轻淡的承认。“利兹皇储死在西尔帝都后果会极其严重,我可不希望弄成两国交战。”
  以撒看着她,深眸带着难以描绘的复杂情绪。“为什么你对帝国和家族如此忠诚,你父亲怎么会蠢到为政治利益而牺牲你。”
  牺牲?她微愕了一下。
  漆黑的窗外闪过亮光,但没人留意,以撒敏锐的捕捉到红眸中的一线异态。
  “不是林公爵指示你毁掉神之光?”突然心头一动,以撒脱口而出。“难道真是为了你的情人。”
  她没有回答,轻翘的长睫再度垂落,覆住了迷惘的伤感。
  以撒说不出心底是什么滋味,语气有些怪异。“那个男人是谁?你为他付出这么多,他却对你弃之不顾?”
  “不是这样。”她吸了口气,自己也不懂为何会解释。“他不知道我还活着。”
  清丽的脸庞异常脆弱,眸光凄凉而柔软,以撒完全移不开视线。“为什么不去找他。”
  “他过得很好,比我想像中更好。”她的回答轻得像耳语,又像在安慰自己,似乎风一吹就散落无踪。“当初也只不过是身体上的迷恋,或许……他并不爱我,那么时过境迁也不再有重逢的必要。”
  窗外隐隐有些喧哗,以撒凝视着柔美的侧颜。“我从没发现你是如此胆怯。”
  她轻笑了一下。“没人会爱上一个魔女。”
  她又恢复了平淡,那一线偶然的脆弱已经消失了,以撒的目光落下来,看见了一双秀美的手,纤细的腕上印着捆缚的淤痕,显得刺眼而残忍。
  他沉默了一会,轻而慢的开口,每一个字都十分认真。“如果我说爱你,会给你一幢玫瑰色的屋子,有白鸽、天竺葵和从不熄灭的壁炉,你是否愿意去做女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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