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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君已是二十年》 作者:白小缎

第11章

  当然,这是后话。当时的服务员已经升职为经理,大姑奄奄一息,飞扬绕月生了病,我和展翔,亦有各自的麻烦。一切,皆已物是人非。

  物是人非。是最狠毒的词。

  茶花在辞旧迎新的喜庆声中,热烈地开放。

  又是一年。

  花圃里的植物长大了不少。有一些甚至在孕育力量结出果实。

  院子里开始有建筑工人出入,因为生产需要,建造新的储备仓库及主第二车间。

  2月6日,是我们年后的第一个工作日。

  我们这些正当芳华的女孩们,仍然会围着挂满红包的橘树合照,在开放的茶花前留影。穿着喜庆的衣服,轻盈地走过整个工业园区。

  总务课的课长在指导保安升旗。三根旗杆,中间的是中国国旗,两旁的是日本乂x株式会社社旗和我们公司的旗帜。

  我们向课长提意见:“国旗杆应该高一些的!哪能平起平坐呀!小日本的旗就别弄上去了嘛!小心被咱们的竞争者恶意宣传”

  谁想只是一句不经心的提醒,真的就预言了一场抵制日货的运动。

  在中国,浩浩荡荡地蔓延开来。

  升国旗时,几个女孩子跟着一群保安唱:“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再向课长及已婚的保安讨要是。

  再去餐厅开月度早礼。总经理满面春风和中国员工讲起了生肖经:“今年是中国的狗年。狗是能招来运气与财富、避邪去灾、令万物蓬勃发展的吉祥象征。因此,如果大家在这个年度也能够同心同德共同努力的话,一定能给公司及自己带来财富与运气的。”

  小秦在笔记本上写道:“TMD,还不知道狗有这本事。”旁边还有一只画工粗糙的狗。

  我捂着嘴乐。抬头却看到展翔从主席台投来的目光。我翻翻白眼。

  总经理下来的话使小秦兴奋起来:“为了适应和满足中国市场及70中国消费者的需求,日本总公司通过大量的周密市场调查与分析,在去年初,专门成立中国市场产品开发小组。近期将派遣以福原经理为首的专业人士来中国,带领我们国内的商品开发室,完成最后的工作。届时,希望大家给予配合。”

  小秦开心了,在纸上写:“我的王子,就要骑着白马来了。”

  我在下面写:“骑白马的,除了王子,还有唐僧。”

  接着是展翔的营业报告。

  小秦在纸上画了一个丑陋的头像,推给我,我在旁边写下:

  “WHO?”

  她回:“展大侠。”

  我笑喷。

  工作与生活,仍是平淡地继续着。

  当我写完第十二号公司内部期干的周年寄语时,被金小姐叫到了总经理室。老总拿出一封利是给我,我有点惊讶,要知道,虽然是新年,但日本人没有向下属派利是的传统。

  金小姐说:“拿着吧。老总刚刚说,我们的期刊办得很出色,超过了他的想象。特另[J是在网上做的网友调查与反馈,都对今后新产品的开发有很大的帮助。他很满意。但因为公司有明文的《薪资报酬规定》,工资的增加只能按照惯例执行,所以年前签合同时你应该看到,涨幅不多。这一份,是总经理个人的意思,感谢你的用心,让他在总公司海外领导人会议上,除了那些营业额数字,多了项向人炫耀的成绩。”

  我双手握着红包,是不薄的厚度。

  我说:“谢谢您的心意!我会更加努力。”

  10号,我去生产部发新一期的杂志,小秦也抱着一撂期刊跟着出来,我笑她:“今天的主题是天使?”

  她仰起下巴,是招牌性的:“切!你以为我是想给你做苦力呀!我是想借机到生产部看看新来的那几位未婚汉。咱要表达一下中国人民的热情友好嘛!”

  我点着头说:“明白了。我误会你了,我错了。”

  生产部办公室,我看到了总公司派来的那几个技术人员。心想:就这姿色,就让小秦动了春心,切。

  发了生产部办公室,要去品质控制室。

  去品质控制室,须通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要踏上这条走廊,必须穿工作服,戴帽子、手套与鞋套,还要在经过三道消毒机器后,方进入。

  这是公司的明文规定,任何人不得违犯。哪怕是参观人员,也必须换装。

  我抱着杂志等候,希望有人经过,这样,我就不用进去了。当然,也省了我许多麻烦。

  等出来的人,却是展翔。

  他穿着宽大的蓝色工作头戴蓝色的工作帽,脚上套着蓝色的一次性鞋套,手上戴着白色的手套,站在蓝色的消毒机前面,是滑稽的造。

  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早那天小秦的画像。

  就无遮无拦地笑了,足足露出了颗牙齿。

  他不解地问:“又联想到了什么?”

  我把杂志放到他怀里,恭敬地说:“展经理,麻烦您,把这些送到质检室。谢谢!”

  他上前一步,在离我很近的位置,说:“后天,我陪你吃饭。”

  我心里想:看看,这话说的,多高明呀!明明是用了我的时间,人家却说是“陪”我吃饭,他倒无端端成了善解人意的知心人了。

  还没来得及回应,小秦却突然出现了。

  我说:“麻烦你,展经理,再见。”

  走在院子里,小秦问:“他和你说什么?他好像和平时不太一样。”

  我答:“是那一片蔚蓝,让你产生了错觉。”

  周末,元宵节。是展翔说陪我吃饭的约定之日。

  我在离公司很远的地方,等他。

  又阴又冷,气温很低,我穿着很长的大衣,在寒风中,翘首以待。

  他打来电话,堵车。

  让我找一个室内可以坐的地方,别冻着。

  我却站在原地,不曾离开。等他到来。

  是多少年前?我便做着这样的梦,长大后的我,穿着红色的裙子,在某个地方,为他等待。

  那该是何等幸福的时刻。

  感谢拥挤的交通,让我如愿以偿。

  就让我暂时忘记,白云机场令人心碎的一幕。只在今天,就好。

  他终子来了,在我鼻子、脸颊被冻得通红的时候。

  蓝色的天厳在我的身旁,我拉开车门,坐进去,车内是让人温暖的热气。

  他开口便是责备:“不是让你不要站在外面马!”

  是凶巴巴的语气。

  我搓着双手,不答。

  他调整了暖气的度数。挂挡,天籁汇入傍晚的车流中。

  途中,他问,不再是凶恶的模样:“站在这里什么心情?”

  “等待良人归来的心情。”我说。

  良人,是古老的朝代里,妻子对丈夫的称呼。

  他未必知道。

  恰逢红灯。他把脸朝向我,意味深长地笑。

  一阵沉默。

  他突然说:“你小时候的很多裙子,也是红色的。”

  我扯了扯大衣,包住退上露出来的那片红色裙裾。

  他笑:“还真敏感。”

  他听从我的建议,去怡人阁。

  其实,那是我的一个暗示。一个神经质的暗示。

  停车的地方,是中天百货附近的停车场。

  下车后我跟着他走,在他右手稍后的位置,并且保持这样的距离。

  给他指路,往左往右。

  他走向中天广场,乘电梯,按5。

  那是怡人阁的楼层。

  在等待上餐的空闲,他问:“还冷吗?”

  我摇头。

  他再说:“我春节回家了,很冷。”

  然后他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指着显示屏说:“你看那!”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正在滚动播放的,是一则交友信息。

  我知道,等一会,一定会有我的留言。

  因为,前一天,我特意过来,留下那则信息。然后今天,再带他来。

  看,这就是女人对待爱情的小聪明。

  只是,到离开,他都不再看一眼那个显示屏。

  他送我回去,顺便参观我住的员工宿舍。他说:“我这个经理,还不了解员工的住宿条件,一定要看看。”

  公司的宿舍,是两房两厅的公寓。另一个房间安排的是一个本地女孩,因此,她在此留宿的次数极少。

  他试着拨弄古筝的弦,说,真了不起,会摆弄电脑,会写诗,会唱戏,又会弹琴。

  我倒水给他。说,电脑是我的专业和工作,没什么了不起;现在文人多的是,写诗只需要会摁回车键;我们全村全乡全县都会唱戏,所以这不是什么本事;弹琴只是一个业余爱好,何况弹得并不好。

  我没告诉他,那成段的戏词,我只在他面前唱。

  他把琴凳拉出来,自己坐回转椅上,是很舒适放松的姿势,靠在椅背上。示意我弹来听听。

  我把曲谱书给他,让他点。

  他把书合上,说,突然想听你唱戏。你会不会边弹边唱的那种。

  我说,你要求还真高。

  缠上指甲,弹很简单的《孟姜女》,唱的却是元朝的曲子:

  微云一抹隐山冈,斜对着这栏杆细思量。人生有道不寻常,休想道是画堂别是风光。那有个知心人>'离捧杏花酿,空自里幽怨,嗟伤。玳筵前那寻着知音郎,何日里开宴出红妆。

  最后一个音消失,我站起身,看向他。

  他说,好听,但有的听不懂。这好学吗?

  我点头。

  他便来了兴致,过来坐下,说,你教我。

  我便教他弹古筝。是传唱许久的歌曲,笑傲江湖,《沧海一声笑》。

  是只需要用两个指头就能够完成的难度。

  他果然聪明,手指的灵活性与记忆力都好,很快便学会了。

  他向我炫耀,没想到我还有学古筝的天分!

  我缠上双手的指甲,弹同样的曲子。沧海一声笑。是两手都要用的最高难度。

  他便呆了,点着头说,还是有差别的。

  他的手机响了,他讲电话,是我听不懂的日语。

  然后便告辞离去。

  那一晚,我在日志里写了无数个“忘”字。

  86版的王码五笔输入法,“忘”字需要打四下才出来。

  看《新白娘子传奇》。因为小青,白娘子救张公子,施展法力,向昏迷中的张玉堂的脑袋,推进去一个“忘”字。醒来后,张公子便真的忘了小青。小青递给他捡起的钱包,他说:“谢谢大姐。”他和她,一个是天上的拣香童子,一个是水中嬉戏的青蛇,只因一个回眸的微笑,他被贬下凡间承接宗桃,她要承受爱过之后他对她的忘记。原来千年的修行,终逃不过一个情字。小青泪水满面,白娘子说,这是命中注定的。

  人的命运是一种注定的东西。从降生的那个瞬间开始,就已经注定了你要沿着一种早已经规划好的轨迹运行,无论这个轨迹是曲线是直线,你总要沿着它走下去,走过城市、沙漠、森林,最后到达你生命的尽头,画下一个只有你自己知道的符号。在走过城市、沙漠、森林……的时候,会遇见很多很多的人,发生很多很多的事情,有很多很多的领悟,这些人、事情、领悟最终就化做你生命中的色彩,从你的命运的轨迹里扩散开来,在你的命运里写成你的名字。而在命运中,人往往不能了解自己,只有等那个名字写完最后一笔的时候,往往才是最恍然而悟的瞬间。很多年前的夏天,一个梦里,一位老人这样告诉我。我不知道我的名字最后将会用一种什么样的色彩或者形状写出来,但是我自己,我在用我的每一分每一秒,很认真地写我的命运中的名字。有双眼睛,远远地看着。

  世事轮回,因缘际会,原来一切,皆有定数。

  下来,是不同寻常的3月。

  老总任期到了,要离开中国。走前的一天,我们在花园里,看着他种下一棵桂树。他用铁锹铲土,不停地抹汗。毕竟,是上了岁数的人了。总务课的课长欲上前帮忙,却被他制止。

  虽然早就知道,老总的任职期是到3月。虽然做好了准备,虽然他是一个日本人。但是,看着他一下一下地填土,再不停地擦汗,我还是转过了头去。

  我一直以为,只有在唐诗宋词中,才是离别的季节。原来不是。

  日本技术开发人员的工作,有了看得到的成绩:向市场投放的四个新产品,都有不俗的业绩,甚至可说是畅销。新任总经理说,旗开得胜。

  无论是在宿舍,还是在尚场超市,有电视的地方,总能看到公司的广告,也让更多的中国消费者知道了那些名字。在大街上,经常看到小朋友拿在手中的公司产品。

  新设西安、济南、郑州三个办事处,每个办事处所在的城市都有旗舰店,收集了更多的客户信息。

  通过IS09001-2000、IS014000等体系的认证。

  者是好消息。

  是嗔到了什么味道吗?还是开始回馈社会,公司开始大力资助当地的公益与慈善事业。

  子是,报纸或是电视,经常会有关子公司的报道。良性的。

  可,看似一帆风顺的表象,却让人有隐隐的担心。

  我很忙。要做新的生产管理系统。电脑课三个职员全上阵。

  当然,还有每月固定的公司内部期刊。虽然它的倡导者已经回到日本。

  3月28日,是农历的二月二十九日。我的二十四岁生日。

  下班后待在宿舍,看线装的旧书。

  去年燕子天涯,今年燕子谁家?

  三月休听夜雨,如今不是催花。

  我不期待像去年今日一样,得到展翔的祝丰畐。

  他远在日本。为期一个月的研修。距离回国还有二十一天。

  七点,却接到他的手机信息。是第一次接到。内容如下:快去浓浓。

  哭了。

  怎么会不流泪?在他如此的细心体贴里!

  拿着梳子,对着衣柜上的大镜子梳头。

  我早已换好了衣裳。早已在等待他的召唤。却还要骗自己,在纸上写“不期待不期待不期待……”

  虚伪得让人心疼。

  又是我在等他。在浓浓的沙发上。

  他来了,脸上是仆仆风尘,还有疲倦。

  我突然好想摸摸他的脸,一下就好。

  他叫嚷:“饿死了!”

  我把刚伸出的右手收回,放在自己的脸上,牙齿咬着大拇指指甲的位置,肉有点疼,心也疼。

  他让服务生下方便面,并说,别放辣椒。

  他冲我举着水杯,说,生日快乐。

  我逃向洗手间,哭到喘不过气,无声的抽噎,整个心脏,绞在一起般的疼痛。

  感觉快要晕掉。先还是站着,后来便蹲在地上。

  他进来了。(事后才知,他让服务员堵在口,以防别的女顾客进来。他还真无畏。)他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抱着我。

  十四岁时,我走向他,想倚在他的身上,他把我推开了。

  二十四岁,我逃开他,他却找到“男士止步”的地方,把我抱在怀里。

  那是十七年来,我们第一次相拥。

  泪水,因为有了他的怜惜,更加汹涌。

  是谁说,眼泪,是哭给人看的,特另ij是哭给心爱的人看的。因为如此,他才会更加怜惜。或者在前世里,你曾为我哭到山崩地裂。所以今生里,我要偿还你。不然,怎么总为你掉眼目?

  子是他的衣服上,是一片一片水迹。

  吃过饭,我们去逛优越美莎(现在改名叫优越城),买他明天穿的衣服。他明早就要搭乘首班机,回东京。

  优越城三楼,男士及休闲服饰。二楼,全是女装。

  他带我在二楼逛,买很贵的衣服给我。

  我刚想拒绝,他便做出噤语的动作。

  刷卡时,他突然快乐地低下头,俯在我的耳边,悄声说:“我的所有密码,都是今天这个日子。”

  他温热的气息,轻拂在我的耳畔。有酥酥麻麻的感觉,电流般迅速贯穿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我装出撩发的样子,使劲捏自己的耳朵。

  三楼的雅戈尔专柜,他从试衣间走出来,朝着我笑,问,好看吗?

  我说好看。

  是真好看。

  售货小姐对我说:“这套衣服真是太适合你先生穿了,简直像订制的一样!”

  我扭头,看向别处。

  他说,买了。

  开单时,他倚着桌子,又是用那种调戏的、轻狂的、有点痞的语气说:“小姐,我是她叔叔。”

  然后是售货小姐惊讶的叫嚷:“怎么可能!你们看起来很登对。”

  我说:“我今年才十八。”

  他接过单据,推着我走开。还不忘哈哈大笑,是捉弄人之后,轻松的。

  他送我到宿舍楼下,不曾下出租车,就直接去了酒店。

  我提着很多他买给我的饰品衣物,在灯火寥落的地方,目送他离。

  我以为,他漂洋过海而来,为我庆生,洗手间里他突然的拥抱,他的密码,他送的那些礼物,代表着一种开始。

  我和他故事的开始。

  是,我了。

  爱情,以一种最美的姿势,待在很遥远的地方,可望而不可即。好不容易,心力交瘁,疲惫不堪的到达,却又匆匆地相隔着万水千山。

  与君相隔,万水千山。

  第二天他走后,什么都没有。电子邮件,手机信息,电话,什么都没。

  就像我独自做了一个美好的梦。梦醒了无痕。

  在他走后的第四天,愚人节,是周六,我去学琴。

  玉镯,碰撞到了筝码。琴弦连断四根,筝码飞了出去,玉镯也碎成。

  我坐在琴凳上,目瞪口呆。

  闻声而来的颜老师,亦是惊到无语。沉默片刻,才想起安慰我:“没事,自们弹琴的人,玄断是常有的事,再说8音区的弦又不贵。”

  而我知道,这是一个预兆,一个不祥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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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君已是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