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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你是最幸福的悲伤》 作者:周寻

第10章 女人和蚯蚓在想什么 (1)

  一 冤家路窄

  那是两个月后了,我跑到云海法师的房间,和他大聊出家的事,过几天有个剃度法会,我报了名。想着反正一个人无牵无挂了,干脆当和尚算了。这段日子躲在庙里,跟着他们上殿下殿,晨钟暮鼓,夜里去禅堂打打坐,白天大部分时间在图书馆读书,倒有点喜欢上这种清淡日子。我不大再想起刘芳了,时间真是疗伤的良药,你以为忘不了的,它还是帮你忘了。只有在阴郁的老下着雨的白天,在一个人孤寂醒来的漫漫长夜时,记忆里才会泛起点沉渣,像锐利的碎铁片一样,磨切得肉有点疼。

  她的书我有一本没丢掉,就是徐迟翻译的梭罗的《瓦尔登湖》。有一次我不经意翻着看,发现里面夹着张刘芳和一个女人的黑白照片,应该是她妈吧?鼻梁高耸,眼窝深陷,不怎么像汉族人。照片已经泛黄了,边角还有些破损,照片上的刘芳也就十二三岁,扎着两个羊角小辫,一脸纯真地冲着镜头笑。我盯着出了会儿神,又把它放回书里。我想不起来最后一次见刘芳时她什么样子了,只记得她对着墙哭,那墙白花花的。

  说来也怪,我和刘芳相识几个月,除了那几张早已不知扔哪儿去的大头贴外,还真没正式照过一张相。要是早知道结局如此,说什么也得照张相,怀旧时拿出来看看,也不枉同床共枕一场。可真像这样分手了,相片恐怕也留不住。

  对于出家,云海法师摇着头不赞成,劝我还是多想想。周寻,你才二十一岁,刚成人,面临的诱惑太多了,要真出了家,就得舍弃掉好多世俗人的欢乐,新鲜劲儿一过去恐怕还得后悔,到时候不是来回折腾吗?浪费青春。我说这不会的,我考虑成熟了。其实后路我已想好了,但不能告诉云海法师。我听夏继文讲,在南方一些深山老林里,有好多闲置的小茅棚,都是以前的修行人留下的,出家出烦了我就跑那儿去,反正我也不想成家立业,就一个人好打发。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种种地喂喂猪,读读书钓钓鱼,过现代人的隐居生活,哪天死了就死了,何处黄土不能埋人?云海皱着眉头,竭力想说服我别那么冲动。他肯定以为我是抱着特崇高的目的当和尚。

  我想问问云海当年是怎么走上这条路的,他的故事我已听说一些,有次夏继文还专门从网上搜了些资料给我看。说他十岁时跟一个大人物下过三局围棋,大获全胜,还有张在葡萄架下指点星空的照片。当年的他眉清目秀瘦瘦的,现在则很胖了,就眼睛还没变,依然清澈见底炯炯有神。还没等他说,嘟的一声,口袋里手机震动了下,我收到一条短信:周寻。

  我的心狂跳起来,虽然是个陌生号码,但我一猜就是刘芳。我赶紧跟云海法师告别,跑到外面我故意回了句:我是,你哪位?过了会儿她回过来:我怀孕了。我第一反应就是她想敲诈我。我说:哦,是我的吗?那边久久没有回音,我等得心焦,正想打过去,她信息来了:今天下午两点,苏州第一人民医院东门,我有话对你说。是她发现新人不如旧了?要跟我和好?我坐在床上昏头昏脑地想不出个所以然,就跑到夏继文那里,想听听他的意见,这事只有他可以商量。

  夏继文静静地听我说完,周寻,别去了,你去了肯定又扯不清了。我说我知道,但她怀孕了,如果没猜错,应该是叫我陪她去医院做手术。夏继文说那你更不应该去了,你们分手都快三个月了吧?三个月才知道怀孕?孩子肯定不是你的。这倒提醒了我,我不无快意恶毒地想,刘芳一定是被那大学老师抛弃了。

  最终我还是去了,不管怎么说,毕竟好了一场。而且,我最不愿承认的是我还爱着她。爱这个字好扎眼,像烈日下一根银光闪闪的针。一想到她孤零零一个人去医院做手术,我的心就隐隐作痛,她还欠我一个说法,她留的那封信里应该有解释,可我没看。

  下午本来是有场讲座,心月事前嘱咐过最好不要缺席。我去找他告假,心月问什么事,我捂着腮帮子说牙痛要去趟医院。心月准了假,并关切地问是不是口腔溃疡?去买点维生素片。刚开始吃素会有这类状况,再坚持段时间就没事了,消业障嘛,以前你肯定肉食吃太多了。他对我挺好的,就是有个毛病,爱把我拉到他办公室讲些无聊的智慧小故事,希望能让我顿悟了,像龟兔赛跑啊,小草把游人吐的痰当营养吸收啊,让人听了腻歪。

  一路上我翻江倒海,我要跟刘芳谈什么?第一句话该怎么说?问她和新相好过得如何?再狠狠地说一堆刻薄话?好几次我都想跳下车跑掉算了,但我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我是二十多岁的成年人,不能再像小孩子一样,就心平气和,像一般朋友相待。脸色和缓,语调平静,别流露出任何痛苦过的痕迹,省得她以为我多在乎她,曾为她受了多大的伤害。

  到了苏一院东门,远远看到刘芳在门卫处站着,她穿了件黑色的呢绒大衣。我在马路这头,看到她冲我招手,心里像塞了把盐,所有的愤懑和仇恨一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悲伤地意识到,我还是那么贱,我从来没有忘记她,原以为的忘记只是假象,像炉子里裹了层薄薄的白灰的煤炭,只要一阵风吹来,这煤仍会熊熊燃烧起来。但我不能让刘芳看出来。感情是一回事,理智是另一回事。她脚踏两只船对不起我在先,我总不能腆着脸向她求和吧?她应该道歉,她必须道歉。只要她说一句对不起,我就可以忘掉一切不愉快,从头再来。

  两个多月没见,刘芳更瘦了,面色惨黄,两只过去闪着光芒的眼睛也变得深陷无神。她笑了笑,然后把脸转到别处。这笑比哭都难看。我干巴巴地说,等了好久了吧?路上有点堵车。刘芳的声音同样干巴巴的,我也刚来。我想问她最近怎么样,还好吗,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不用问了,看她这个样子就知道了。我们去挂号室,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和她保持着五米的距离。她两手插在衣袋里。排队的时候,她的手不经意间碰到了我的手背,我触电似的躲了下,她看了我一眼。我想起来一个话题,他对你好吗?刘芳嗯了声,低头盯着脚面。我说上次我太冲动了,你别生气。刘芳的声音像蚊子似的,说那不怪你,怪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我说没关系,都过去了,解释不解释的无所谓了。我不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你们幸福就好。

  我们坐在走廊里的长椅上,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穿过窗户,我注意到有无数的灰尘在光里翻滚舞蹈,如我这半年多悠悠荡荡的生活。我想自己真够傻的,陪着前女友来医院做掉她现任男友的孩子,传出去能被人笑掉大牙,傻就傻吧。

  手术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个女护士提着把还沾着血的明晃晃的钳子走出来,她摘掉口罩,喊了声:下一个,刘芳,准备好!刘芳的身子猛地颤了一下,像打了个寒噤。我握住她的手,全是凉飕飕黏湿的汗,她犹豫着想挣脱,但软弱无力,又柔顺了。她紧紧地扣着我的手指,生怕我会突然跑掉。我送她到门口,说没事,很快就好了,进去吧。她感激地看着我,身子消失在门后。我倚着墙,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几分钟显得比几天还漫长,墙上挂着个猫脸庞似的钟表,如挤皱似的变了形,两只眼睛幽幽地闪着蓝光。我听到刘芳在里面大叫了一声,我的心被人狠狠地揪起来,又猛力往地上一摔,虚弱极了。又等了会儿,刘芳出来了,脸色苍白,她的声音很低,她说周寻,好了,你要还有事就回去吧,谢谢你。

  在医院的草坪上,我们坐了会儿。不远处的走廊里,有位捧着一束红玫瑰的年轻男人焦灼地走来走去,嘴里还念念有词,应该是在练习向他心爱的人表白吧。我想起以前我还从没送过刘芳玫瑰花呢。刘芳低头给谁发短信,一绺头发耷拉下来,遮住了眼睛,我伸出手想如往常一样帮她拂上去,手伸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想起这不是往常了。我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刘芳笑了,把额头往前探了探,我知道她的意思,我放下手。她看了我一眼,说周寻,你是不是还在恨我?我笑了下,从来就没恨过,你走的当天我就想通了,咱们这爱情根本就是胡闹,不成熟,我要什么没什么。刘芳漠然地说你能这么理解就好。我的火气腾地一下子上来了,我要好好刺激下她。我说你男人真可恶,打胎都不陪你来。刘芳说他不方便,也走不开。我大声说舒服的时候方便啊,天大的事也走得开,我最鄙视这种男人了。你们也够傻,平时都没采取安全措施吗?要么就干脆正式结婚,别偷偷摸摸的,生下来算了。五十多岁的男人,也快没繁殖能力了吧?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捣鼓出个孩子再做掉,又伤心又伤身体。

  刘芳没说话,低头拨弄着一棵小草的叶子,她的手指像过电一样,神经质地颤抖。我又说,以后如果你再想换人了,偷偷跑掉,可千万别找这样的,离过婚,又花心,岁数大,还不负责任,拔出来就不认人了,他以为是萝卜啊?刘芳不拨弄小草了,她两手捂着脸,瘦弱的肩膀一抽一抽地哭。我觉得自己是过分了,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刘芳突然给了我一耳光,又脆又响,周寻,你不是人,这孩子是你的啊。

  二 能借我点钱吗

  我是从医院草地上直接跑掉的,刘芳那记耳光把我打火了,事情都这样了她还在撒谎,我本来打算还她几下子,但一想她刚做完手术,再说公共场合打女人不像话。回到寺院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三个月是长了点,但也不是没有可能。我记得好像在哪本书里看过,女人是靠月经来判断怀孕与否,刘芳以前曾告诉我,她那个不怎么正常。看她委屈的那个样子,难道真的是我错怪了她?那她为什么不早说?还有那个老流氓李海洋(我从夏继文那里知道了他的名字),怎么会如此没人性?刘芳还说过得还好,这能叫好?都瘦成什么样了,流产都一个人去?这男的要被我碰到,拼了命也要跟他干一架。

  正想着,夏继文进来了,你去见刘芳了?我觉得没必要隐瞒,见了。夏继文生气了,他狠狠地捶了下门,我不是说不让你去吗?我说这是我和她的事,去不去有你什么事儿?夏继文愣了下,他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说,周寻,我是为你好。我烦躁地跳下床推他出去,行了吧,行了吧,你这话说过不止一次了,你还是等着秋后去北影吧,到时跟你那个年轻漂亮丰满的王娜唱和。感谢你为我好,你要不为我好我到不了这个地步。王娜是佛学研究所的打字员,有二十七八岁,白白净净,个子很矮,可胸脯很大,像两个足球,我估计她站直的时候看不到自己的脚。夏继文瞄上她了,一天到晚找人家聊人生。

  手机在桌上放着,我拿过来拨刘芳的号码,那边很长时间没人接听。我发了条短信,刘芳,看到请速回电。又呆呆地想了会儿,还是理不出个头绪来。下午我去西花园练了会儿少林拳,这是库房里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和尚教我的,他年轻时曾是嵩山少林寺的武术总教头,现在岁数大了,但功夫还在,我曾亲眼见过,他运气后能一掌活生生把青砖劈成两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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