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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风流(上)》 作者:周梦

第15章 :不要碰我

  “你还能走吗?”令狐团圆问地上的人,后者毫无反应。碧裳凌乱,琼肌揉损,憔悴了秋宫夜色。

  西日玄浩冷笑一声。

  令狐团圆试探着拉纳兰颐起身,后者却竭力地推开了她,“不要碰我!”

  令狐团圆怔怔地望着他挪动身子艰难地坐起,又摇摇晃晃地站起,可他的脚根本站不稳,膝盖一弯,便跌了下去。跌倒后,他又强自爬起,再跌,重复着这一动作,直到摸到了栏杆,才支撑起身子往宫外移步。

  此一系列动作之中,纳兰颐始终未看她一眼,令狐团圆却错觉,仿佛见到了年幼时的自己。每每修炼到体力透支,一次次跌倒后她都咬牙爬起,直到再无力起身。

  令狐团圆的心底泛起一股辛酸,落在西日玄浩眼中,就是一双明眸春情荡漾。该死的妖孽!梁王动了杀机,他西日皇族的女儿,竟会对妖孽产生情愫。

  令狐团圆忽闻劲风破空,她弹身而起之时玄衣已掠空,她来不及挡住,跃在空中一把抱住了西日玄浩的后腰,接着一个千斤坠,猛地将他带落。西日玄浩落到地上,用力掰她掰不开,又弯身甩她,她却似黏在他背上似的,怎么甩都甩不脱。

  “放手!”

  “不放!”

  “再不放手,休怪我下狠手!”西日玄浩斜眼看她。

  令狐团圆尚有一处禁忌未破,却也顾不上了。她情知,若松开了他,碧裳那位就死定了!梁王杀心已起,杀气腾腾。

  纳兰颐踉跄着前行,听得仔细,更确定那两人关系污浊,一对狗男女!

  冯尚宫看见梁王对令狐团圆动起拳脚,唇边不由浮笑。打死她才好!冯尚宫丝毫不知,她在看那两人的风景时,也有人在冷冷地看她的风景。

  九重宫阙之中,大杲皇宫最高所在——月照宫的未央阁上,万福正鸟瞰阆夕宫。见梁王往后一倒,想将令狐团圆压在身下,令狐团圆一个旋身,两人同时一肩着地。万福再也看不下去,纵身一跃,如飞鸟般翔于夜空。

  令狐团圆受颈部禁忌影响,眼看西日玄浩就要挣脱,她将心一横,再度跳上他的身躯,死死抱住,往画柱方向翻滚。西日玄浩见她张牙舞爪地扑来,紧接着他软香在怀,却是一团疯滚,他顿时头脑充血——他难得为她着想,她就这样对他?西日玄浩箍住令狐团圆的腰,往相反方向发力。

  冯尚宫微微摇头,这时身后高空刮来阵阵阴风,她陡然色变。万福经过她时,柔柔一笑,却似利箭穿心。她立时知道她的那点儿小心眼儿,早被万福洞透。

  西日玄浩力大,带着令狐团圆滚到了栏杆旁。他先前自作孽地踢掉了一大段栏杆,眼看就要抱着浑球落水,幸而万福及时赶至,轻巧地用两指勾住西日玄浩的衣襟,两人的滚势告终。

  “有公公在,你们啊,是掉不进水里去的!”万福将两人提了上来。

  令狐团圆站稳后,马上跑到万福身后,见到纳兰颐被一名宦官背走,远处冯尚宫垂首行礼而去。她放下心来,昳丽公子没事了。

  西日玄浩整了整衣衫,很郁闷,可听了万福的话后他更郁闷。

  “殿下,你上回欠隆德坊的饭钱还是陛下替你付的,这回阆夕宫修缮的费用,就该自己出了!”

  “知道了!”

  令狐团圆揪着万福的衣服后摆,看着西日玄浩满脸的不痛快,心中大快。万福被她揪得不自在,捉过她的手腕柔声道:“我说令狐小祖宗啊,你别扯坏公公的衣裳,公公如今比梁王殿下还穷,连身衣服都置不起了!”

  令狐团圆自然不信,梁王吃饭打单,万福制不起衣裳,宫廷会那么穷吗?她却不知,万福这段插科打诨倒是真的。自从祥和三令颁布后,宫廷的开支大幅缩水,虽远不至于穷窘,但对于一向不理财又挥金如土的梁王来说,每月的俸禄根本不够开销,很多单子都是雍帝事后给他结的。也就梁王有此殊恩,雍帝说过他不少次,到头来还是为他结账。

  被万福的几句话一带,阆夕宫剑拔弩张的气氛一扫而空。他又接着道:“时辰已晚,殿下自己请吧!”

  西日玄浩蹙眉,他见万福拉着令狐团圆的手,令狐团圆挣扎了几下,又如何能挣得脱?

  令狐团圆道:“公公放开我,我也自己回了!”

  万福道:“这可不行,公公听侍卫们回报,说你是个路痴,公公得送你走!”

  西日玄浩听明白了几分,便不想走了。

  万福柔声道:“好孩子,前面你与殿下打得真难看,现在你这样子也不好看,一路上被人瞧见就笑话了,还是跟公公走,公公带着你,谁都不给看!”

  西日玄浩轻哼一声,转身而去。再听不懂,他就不是梁王了。

  令狐团圆也觉出了蹊跷,“公公莫非有私房话说?”这一晚委实奇怪,梁王似有话与她说,万福也是如此。

  “有啊!”等梁王走后,万福另一只手变出了一枚银锭,在她眼前一晃,“公公穷了,得找你父亲要些用度!”

  令狐团圆看得仔细,那是一枚前朝制式的银锭,毫无光泽,色暗纹缺。可是,只要是前朝的银锭都价比金贵,眼前银锭的朝代更是久远,价值不菲,万福如何会唱穷呢?

  “好孩子……”万福的话语缥缈起来,“你同殿下打累了,公公带你回去休息……”

  令狐团圆稍感一阵困意,她睁圆双眼,万福在做什么?不曾想微风拂面,徘徊在她周身,她慢慢地软在万福臂上,沉睡了。

  万福收起微不可察的内力,暗自感叹,寻常的催眠术对她根本不起作用,最后还得拂她睡穴。他将令狐团圆背起,点足凌空而去。

  天上无月星河黯淡,宫廷缥缈御香隐舞,令狐团圆仿佛做了一场梦。平湖秋色之中,青烟逐波,一叶轻舟斜叠暮色,一曲琴音随风轻送,不知何人在吟:

  月榭云亭玄雾萦,翠含西子任伶俜。天凉疏幕幽幽影,寂寞残痕脉脉铭。

  由夜色,漫清灵。秋光山意缀青屏。幽人小伫芙蓉梦,若个烟霞在晚庭。

  令狐团圆迷迷糊糊醒来后,已不闻词音,只有琴弦犹在弹拨。一声响,两段韵,一起一没,仿似琴师无心而抚。

  她起身,发现身处一间静室,四周黑幕及地,身旁一盏灯台上却是颗夜明珠。明珠光亮,映在黑幕上,将黑幕镀了一层淡淡金光。

  琴声戛然而止。

  令狐团圆心知琴师身在幕后,便问道:“什么曲?”

  无人答她。

  令狐团圆狐疑地打量着静室,万福弄什么玄虚?琴师既无心答话,又弹什么琴给她听?

  令狐团圆掀起距她最近的一片幕布,触手方知,乃是重纱。她一层层地揭个不休,就是揭不到底,抱了一怀的黑纱后,琴师终于启口。

  “你掀了最多的一面。”他的声音极轻,无法分辨他的位置。

  令狐团圆应了声,仍然继续手中动作。

  “曲名《泊忆》。”

  令狐团圆停了手,道:“很好听。”

  “不掀了?”

  “不了。”令狐团圆放手,黑纱一层层垂落,“这里是昔瑶殿,你弹我娘亲的琴曲,曲好听,你弹得不好!”

  黑幕后的人静默,琴音再度弹响,轻柔委婉,如春雨细绵,又似山涧清越,一曲乐音悠悠而来,娓娓而诉,飘飘而飞,没入黑幕笼罩的静室。

  “这世上只有两种人。”他极轻的语调接上了消失的琴乐,“一种是俗人,一种是自以为是的俗人,你和你娘都是后者。这并非贬低,世人皆俗,能自以为是也是种乐趣。”

  “我听不懂。”

  他似笑了一声。

  令狐团圆冲面前黑纱击出一拳,黑幕立时凹陷,一圈圈的内力波纹以她的拳为中心,向外旋转荡漾,泛出涟漪般的金光。

  拳头击空了。令狐团圆收拳的时候,却被一股内力吸住,任她怎么拔都拔不出手。黑幕对面的人叹道:“没有哪个人出手不是为了获取,小团圆,你想要什么?”

  令狐团圆只觉他隔着重重黑纱,以内力抚过她的手背。她确实没有判断错,他正身处黑纱最厚的幕后。

  “是你想要什么才对吧?”令狐团圆挑眉道。

  吸住她拳头的内力突然撤了,令狐团圆猝不及防,往后退了一步。窸窣声起,她眼前的黑幕开始变化,一层层被人从左右掀起,黑纱的颜色渐渐变浅。不久后,她睁大双眼,终于透过最后一层黑纱看见了对面的景象。

  十一月跪伏琴案后,他的身后又跪着两位宫人,而一玄衣男子倚在胡床上,正凝视着她。

  令狐团圆伸出的手停在了最后的黑纱前,竟无力去揭。她如果没有看错没有猜错的话,那玄衣男子就是大杲的帝皇——雍帝。无论是冠饰还是纹路繁复的玄衣,无论那气质还是那一双酷似梁王的丹凤狭眼,他都只可能是西日雍。

  雍帝的眸光深邃,一双丹凤眼的弧度几乎像精心勾画出来的,比起西日玄浩不知要犀利多少倍。更叫令狐团圆惊异的是,雍帝的容貌看似只有三十出头,倘若与梁王比肩,不像梁王的父亲,倒更像他的兄长。

  “其实朕有生之年本不打算见你。”西日雍轻缓地道。

  “但陛下您还是见了。我想知道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西日雍摆了摆手,十一月率宫人离去。西日雍又对她招了招手,指头上明晃晃的扳指,绿莹莹的,仿佛幽冥。

  令狐团圆吸一口气,一把掀开黑纱。步入后,她才发现这里并非昔瑶殿,她猜错了。

  雍帝仿似能看透她的心思,落手道:“这儿是昌华别院。你之前若揭另一面,就会发现一个我们西日皇族的秘密,可是你呀,选了黑纱最多的一面,这路就长了。”

  令狐团圆蹙眉,“能见到陛下不就是最近的路吗?”

  雍帝微微一笑,犀利的眸光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叫人心头发热的温语,“来,坐到朕身旁。”

  令狐团圆对西日皇族的秘密毫不在意,她只关心与她娘亲有关的事。她依言挨他坐下,离得越近,看得越清楚,雍帝年轻得不像话,她犹如跟一个可亲不可近的梁王坐在一起。

  令狐团圆坐下后,雍帝却转过头去,望着琴案上的一把深色凤尾琴。

  两人沉默了片刻,雍帝开始解惑,只是他的话,令狐团圆听着依然费劲。

  “朕拥有后宫佳丽无数,可是公主却极少。这些年来,朕的嫔妃们总共给朕诞下了十四子,公主只有三个,其中两个还早夭。今年开春,朕的最后一颗掌上明珠,也先朕而去。”

  雍帝的子嗣,令狐团圆倒听小包子简单说过。雍帝嫔妃的受宠程度,能从她们的子女数上明了。凡是雍帝喜欢的女人子女就多,譬如应淑妃就诞了三子一女。正宫四妃中,不受宠的纳兰贵妃至今无子,而韩德妃只有梁王一个儿子。

  “朕的皇子们够多了,朕是多么希望能再有个公主,可惜……”

  “陛下会有的。”令狐团圆随口说了句。她寻思,这几日她在宫里随时都有被窥视的感觉,两番被诱,东走西逛,一直不见她的雍帝今晚还大费周章地来见她,这里面到底隐藏了什么玄机?多少玄机?可再一思,若她真的追想下去,没准正中雍帝下怀。早在南越,她就听闻父兄喟叹过,雍帝很了不得,是大杲朝的中兴之帝。

  雍帝看了她一眼,轻声问:“你见过楚将军吧?”

  令狐团圆称是。

  雍帝微笑道:“那人啊,没有生下一个儿子,倒一连生了七个女儿。”

  令狐团圆听着不舒服。雍帝的意思就是他极能生儿子,楚长卿却只能生女儿?被父亲称赞的雍帝绝不会那么无聊。忽然她脑中闪过一道灵光,然后吃惊地望着雍帝。

  大杲的帝皇仍然凝望着凤尾琴,平声静气地道:“所以朕一直不信,凤瑶她为朕生下了一个女儿。”

  令狐团圆顿时压抑到难以呼吸。她难道是雍帝的女儿?那恶人的妹妹?想到初见梨迦穆时他的质疑:你为什么是个女孩?梨迦穆的另一句话跟着猛然冒出:无论任何情形,你都不能更改你的姓氏。

  雍帝叹了一声,“你的性子和玄浩相似,一样是个从小被宠坏的孩子;你的剑心和你的师傅、朕的穆弟相似,一样天赋过人。小团圆,朕是多么希望你是朕的孩子!可是朕相信,楚长卿不信。”

  令狐团圆也不信,雍帝和楚长卿分明是一样的,他们都几番试探她。现在,她不得不深思,一个说她是他女儿,一个说不是,是与不是有何意义?历来公主多薄命,生在帝王家,只有男儿才受重视,公主通常都被君王当了筹码,朝代不好的就远嫁他乡联姻别国,朝代好的就发落重臣氏族。可又有多少人愿娶公主?娶一位受宠的公主就等同往家里搬了一个小朝廷,娶一位不受宠的公主则更难堪,做某某驸马到死。

  盯着雍帝那酷似梁王的脸,令狐团圆问道:“陛下,我娘亲如何会受了重伤?”父亲为了救她的娘亲拼尽了一身修为,可谁都没说清楚,她娘亲如何会重伤濒死?

  雍帝丹凤眼一斜,语气冷淡了几分,“这你日后去问楚长卿吧!”

  令狐团圆紧闭双唇,雍帝见她这副模样,坐起身向她递来一手,“小团圆,来,握着朕的手!”

  令狐团圆迟疑,那手上莹绿的扳指如同黑夜中的兽眼。下一刻,雍帝已将她揽入怀中,她稍一挣扎,却听他感伤地道:“朕的孩子……”

  令狐团圆不再挣扎,换作心底纠结。她真是雍帝的骨血吗?为何她只感受到雍帝身体的热度,却没有亲情的温度?

  小时候令狐约抱着她玩耍,她能感受到父亲的慈爱,甚至不久前在楚长卿怀中,她也隐隐感到了亲近。可雍帝的气息是热的,怀抱却是凉的……抑或是她的心凉?

  雍帝抚了下她的后背,瞬间她毛骨悚然。帝皇的双手沾满鲜血,帝皇的出手都只为获取。

  雍帝一抚之后,慢慢地放开她,捉着她的手继续轻语道:“既然你什么都不想要,那你心里清楚就好。你是西日皇族的血脉,朕和你娘亲唯一的孩子,无论是潘家公子、纳兰公子,还是别的公子,他们都配不上你——现今大杲唯一的公主。”

  令狐团圆惊诧地看着他卷起她的衣袖,露出她皓白的手腕,又继续卷高,直到整条右臂全裸露在外。

  “这是西门玎留下的印记?”雍帝凝神细看。令狐团圆右臂有一小凹处,乃是当日她强行拔除西门玎的金镖所留。

  令狐团圆应声,心中敬畏,没有雍帝不知道的事。

  雍帝另一只手从胡床枕下捏出一小盒膏药,以指头弹开盒盖,里面的膏药色红如血。令狐团圆不解,却见他以指尖蘸了少许,而后轻压于她的右臂凹处。一道火热的内力刹那透骨入髓,直蹿入她的丹田,热感才消散。

  “多谢陛下为我上药。”

  雍帝摇头,指尖离开了令狐团圆的手臂,一点嫣红如雪中梅花,格外刺目。

  令狐团圆愕然,但见他放下她的衣袖,慎重地道:“这是守宫砂。”

  令狐团圆呆了。

  “不要怨朕。”雍帝的话语还是那么轻柔,可听在令狐团圆耳中已彻底冰凉。原来他想要做的,就是在她臂上点一颗砂。

  “这样朕就放心了。”雍帝微笑道,“你既不愿做朕的公主,那就记得,你是朕心尖的一滴血,如同这颗守宫砂一般。”

  令狐团圆沉静下来,平淡地道:“您多虑了!”

  雍帝的丹凤眼精光一闪。

  语言,往往流于肤浅,甚至虚伪透顶,相形之下,举止神态更可靠些。当雍帝拥着身躯僵硬的令狐团圆时他即明了,他们之间的鸿沟难以逾越,但现在,雍帝看不懂她的神情了。

  这未免匪夷所思,年仅十六的令狐团圆,却表现得如同官场上的老油条,既沉着冷静又从容不迫。反思她从走出幕布后直到被点砂之前的种种言行,雍帝不由感叹,她从始至终都怀疑着。换作寻常少女,换作旁人,听闻雍帝那一番“大杲唯一的公主”的话后,多少都会感动。可她不是旁人,至少这一点她完全符合西日皇族的性格——不轻易动情。

  令狐团圆迎上雍帝审视的目光,眨了眨眼睛。雍帝收回目光,浅笑,再次确定,小团圆被令狐约调教得极好。

  令狐团圆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昌华别院的,雍帝在她身上点了砂后,问的都是家常事。爱吃什么,爱做什么,令狐约如何,令狐家如何,望舒好吗,穆好吗?但正是此类看似无意义的闲话,才最叫她头大。

  令狐约从小教导她和无缺待人接物的方式,很多她都没听进去,只有一句她记住了:于细微处——生活习惯及喜好,就能推断出人的性格,甚至隐藏的性情。

  令狐团圆相信,雍帝详细调查过她的往事,他分明知晓却问,只说明他还在窥探。当令狐团圆实在头疼的时候,她反问了:陛下喜欢什么?陛下觉着望舒好吗?于是雍帝就笑着打发她走了。

  十一月领着令狐团圆回九华宫,见她不时对着宫墙摇头,便问道:“你真的不识路吗?”

  令狐团圆白他一眼,“这不还有你吗?”

  十一月无语,沉默良久。过了阆夕宫后,他终究忍不住又问:“我的琴弹得真不好吗?”

  令狐团圆沉吟道:“你是伴奏!”

  十一月又无语。他学自叶凤瑶的琴艺,没有得到叶凤瑶后人的认同。

  令狐团圆轻叹一声,道:“其实我也不懂琴艺,只觉着你只是在配合陛下。”

  十一月复杂地望她一眼。

  “那些跟着我的人,还有告诉我万福在昌华宫的宫女都是你派来的吧?”令狐团圆撇嘴道,“其实我认路,只是她居然一五一十地全答了,太不对谱,以后换个对谱的来。对了,你就可以,你对谱!”

  十一月再无话。当她是迷糊少女,她却人精了,当她是人精,她又成迷糊少女了。

  令狐团圆回到了九华宫,没有惊醒宋佚,悄无声息地倒在床上。这一晚的惊心动魄不在纳兰呕血、梁王杀气上,全在雍帝身上。昌华别院一干人等的修为都在她之上,她的匿气之术如泥牛入海,什么都探不出来。雍帝亦是一位内修高手,他的容貌能说明,他点她一颗朱砂时运用的内力更能说明。

  但更可怕的还是雍帝的心思。他说得很明白,任何公子都不配她,点她一颗砂,就是要她独守一生。心尖的一滴血,除去,消退,就是死。温情脉脉的从来不是帝皇,倘若有,必成废君。只有一瞬间他叫她觉到了温情,那是她刚步出幕布后不久,他的目光投在了凤尾琴上,那把琴十有八九是她娘亲的。

  泊忆,得不到才泊忆,或者得到却失去。她的娘亲,才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女子。

  按照大杲宫廷礼程,秀女经三审入选后,还需接受一个月的礼仪教化。九华宫的诸女没想到,才入宫没几日,金尚仪就带她们面圣了。

  同其他女子一样,令狐团圆身穿粉色襦裙、头戴花簪、足蹬凤头丝履缀于队尾,跟着金尚仪踏入了昌华宫。一入殿中,令狐团圆便觉得事有蹊跷——昌华宫的正殿两侧坐满了人,雍帝选妃有必要那么多人旁观吗?接着,她看到了居席左尾的令狐约和位列右端前排的梁王。

  她学身旁的宋佚,与众女一同参拜雍帝。万福开始说些冠冕堂皇的废话,“诞育名门祥钟华阙是诸女的门第,孝慈贤良慧敏端秀是诸女的品行……”一套词不知万福曾经说过多少遍,听得令狐团圆欲困。好不容易听完了,万福又开始歌功颂德大杲祥和、陛下圣明,她不禁胡思乱想,这才是真正的“万福朝宗”吧?待她回过神来,只听到一句:“即日送令狐宝林往梁王府。”

  令狐团圆不禁一怔,与潘亦心同列队首的海岚道:“谢陛下隆恩!”

  海岚许给了梁王?令狐团圆为族妹担忧。

  海岚被宫女领了下去,潘亦心垂首不安,等着她的许派。可是啰唆的万福居然不说了,一拂尘后,一排宫女鱼贯而出,将她们逐一领走。心灰意冷的潘亦心跟着宫女往侧门走,还未走远,只听万福柔声地道:“令狐宝林,你留一留。”

  竟然还是令狐!潘亦心一惊,同样出自南越氏族,为何令狐家两女的待遇如此不同?

  令狐团圆没能跑掉,只得继续跪着。此际,殿堂上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她一人身上。垂帘后的雍帝金口一开,“赐座!”那些目光便恨不得穿透她了。

  令狐团圆突兀地坐于满堂男子之中,她缓缓地抬起头来直视前方垂帘,仿佛看见了帘后那一双狭眼。突然,雍帝先是一声轻笑,后是笑声连连。昌华宫正殿上,那笑声如此开怀,龙心大悦,谁敢言语?但是令狐团圆敢。

  众人听得明明白白,满殿沉稳的宫服朝装之中,但闻粉衣少女细声道:“陛下一笑,皆大欢喜!”

  令狐约头皮麻了。

  西日玄浩紧盯着令狐团圆的脸,恨不能把她一拳打晕。

  只有万福暗中叫绝,想来昨晚硬捉她面圣,她已然明了。

  雍帝笑罢后,轻声道:“今日召众卿家前来,有一事宣布。”

  万福取出早已备好的圣旨当堂朗读,照例又是一通不着边际的赞溢之词,只最后一句关键,“可赠明远郡主。宜令所司,择日册命。”

  令狐团圆起身,大礼拜谢。雍帝这份厚礼叫相关人等提心吊胆,只有令狐团圆心知,他不封她个号,不多加她几重枷锁,心不死。而无论她认不认他,他都会如此。

  事儿办完了,万福率众臣、诸皇子恭送雍帝。

  “恭喜令狐郡公!”“郡公好福气啊!”“令狐郡公生得一双好女儿!”

  无数官员祝贺令狐约,他只能还以苦笑。封号“明远郡主”,哪里是赞誉!

  万福亲自引领令狐团圆去御书房,一路上,这位红透盛京的宦官却难得沉默。

  “公公为何不与我说话?”临到书房门前,令狐团圆问。

  万福垂首道:“回禀郡主,是老奴太高兴了,所以无话。”

  令狐团圆蹙眉,但见他嘴唇翕动,便明了他在与人传音入密。她心中震惊,他就在她面前说话,她却一个字都听不见。

  万福与人说完,忽然提高声音道:“明远郡主谒见陛下!”

  令狐团圆狐疑地入内,门在她身后关上。

  宽敞明亮的御书房里,雍帝坐在龙椅上,又对她招手。这一刻,她再不觉得他貌似梁王,雍帝就是雍帝,即便身处明室,依旧给她无限黑幕感。

  “见过陛下。”令狐团圆一礼后走上前去,呆立在书桌旁。她不得不呆滞,书桌上的物件眼熟,正是当日花爽书案上的文房四宝和梁王贴身而藏的信封。

  “桐山城知州府很有意思吧?”雍帝拈起那“福禄寿”套笔中的寿笔,微笑地道,“福大寿细,你说得很好,正合朕意!”

  令狐团圆骇然,直勾勾地望着他手中之笔。她突然明白花爽是怎么死的了,他是被雍帝杀死的!诡谲的气氛顿时充斥书房,雍帝在千里之外,兵不血刃地就诛杀了花爽!

  “你出汗了!”

  令狐团圆一摸,她的额发已湿。

  “陛下,这是为什么?”桐山城知州也是一等一的地方大员,又管治蛮申江水域的要害,雍帝为何杀他?

  雍帝将手中的笔递给了她,她接过细看,笔尾缀着绳圈,绳圈经拉扯露出了里面更艳的一截儿。令狐团圆小心翼翼地拉出绳圈,果然如她所料,笔内中空,里面的精密机栝已被抽取。

  “明白了吧?”

  令狐团圆沉重地点头,将笔归还。

  雍帝不接笔,轻语道:“可赠明远!当日书房内那么多人,只有你一语道破。留着,当个纪念吧!”

  “但是,当时梁王殿下也在啊!”令狐团圆紧握着笔,忍不住问道。

  雍帝的眼神缥缈起来,过了许久才道:“朕也没料到赶那么巧了!原想花爽但凡本分,御赐之物该供奉才是……”

  令狐团圆只觉从脚底钻出一股寒意——他杀花爽,乃预谋多年。送花爽一套笔,倘若花爽心存敬意,不用即无事,若用了,时日一长就会触发机栝,一命呜呼。赶巧了,花爽因家事烦闷,坐于小书房,夜夜捏笔,结果就被寿笔中射出的毒针杀死了。而雍帝召她到御书房来见,更重要的意思是在警告她:不敬,亦是死罪!这便叫恩威并施!

  令狐团圆捏着笔退出御书房,由门外宦官引路出宫。雍帝对她的考察告一段落,封郡主赐寿笔,就是请她活着,不要像花爽一样自寻死路。这与楚长卿首次见她所说的话不谋而合——我喜欢你多活几年。

  宫廷门外,令狐约伫立车旁候她归来。令狐团圆一见到他,便飞奔过去一把抱住,投入他的怀抱。无论谁是她的亲生父亲,唯有令狐约才是她的亲爹。

  令狐约轻轻拍着她的肩头,低声道:“没事的,没事了……”

  令狐约拥着女儿上了马车,见到令狐团圆手中的笔,他稍一琢磨就想明白了前因后果。花爽,到底还是死在雍帝手中。他给王氏准备了自选生死的两盒蜜饯,却不知雍帝也给了他自选生死的一支笔。

  曾与叶凤瑶有过婚约、身为南越重地蛮申天险的地方最高统领、手握兵权,无论哪一条雍帝都惦记着,而最重要的,可能花爽至死都不明白——雍帝从来都没有真正信任过他,哪怕他放弃叶凤瑶娶杲南王氏。他的姓氏也早已注定他的仕途充满凶险,南越花叶,西日皇族最忌讳的家族。

  “爹,你知道?”令狐团圆见他凝神望笔,便问道。

  令狐约答:“这是以特制的蜡固住机栝,若长时间握笔封蜡就会融化,触发机栝。西日皇族历来擅用机栝,确切地说,是罗玄门有能人世代相传机栝之术。”

  “又是罗玄门!什么催眠术、刑禁术,还有这机栝之术,怎么竟是旁门左道?”令狐团圆惊叹。她与梨迦穆同样出自罗玄门,但耻于这些偏门技艺。

  令狐约叹道:“邪门歪道自古就与正道并存,无数武者攀不上武学巅峰而剑走偏锋。邪派的武功修炼到登峰造极,反倒比正派更具威力,英雄已死,枭雄称霸啊……”

  “为什么会这样?”

  令狐约意味深长地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令狐团圆久久不能言语。

  回府后,令狐团圆首先去拜见了戚夫人。一阵儿不见,令狐主母竟似苍老了十岁,鬓发花白,面容憔悴。令狐团圆心酸至极,她叫戚夫人担心了。

  “我儿,如今海岚不在府中,为娘就只剩你一个了……”戚夫人抱着她,垂泪不已。

  “我不走了,以后哪儿都不去了。”令狐团圆抚着她的后背道,“我就一辈子待在娘你身边!”

  戚夫人止泪,仿佛想到什么似的,凝望着她道:“团圆,既然陛下封你为郡主,那往后娘就帮你招郡马入赘我令狐门第,你看如何?”

  令狐团圆一呆。

  “你不在府中的日子,娘见着不少青年才俊,除了纳兰公子没见着,盛京有头有脸的公子算见了个遍。”戚夫人显然陷入了自己的遐想中,面上犹带泪痕,却微笑着又道,“可叫娘看来看去,还是咱们南越的玉公子最好。你三哥的眼光一向厉害,早在南越就瞄准了他,无论相貌、家学还是性情,玉公子都是上上人选。这样的男子做了你的郡马,一定会把你当做心肝来疼……”

  “娘……”令狐团圆嘴一僵,不知怎么与她说。潘微之是个好人,可他太好了,就算她对他有意,她也不能害了他。何况她一直当他是无缺的朋友,仅此而已。

  戚夫人以为令狐团圆害羞,摸了一把她的头发道:“娘可不会叫海岚吃亏后再叫你受苦!我的团圆,只有你欺负别人的份,没有别人欺负你的道理。”

  令狐团圆哭笑不得,听戚夫人的口气,就是把潘微之招进家门给她天天欺负着玩的!难以想象,她每天持剑追打潘微之的情形。

  戚夫人又夸了潘微之几句,令狐团圆再也忍不住,歪嘴道:“娘,我不喜欢他!”

  戚夫人愕然,那么好的男子,她竟不喜欢?

  “好团圆,那你告诉娘,你喜欢谁?”

  令狐团圆苦着脸,“我谁都不喜欢!”但心里却恍然出现了一个人,纳兰颐面带擦伤,凄丽至极地对她道,原来是你!那种令人惊魂碎心的美让人无法忘怀。

  “你这孩子哟!”戚夫人无奈。

  令狐团圆甩了甩头,问起了戚夫人为何说海岚吃亏。令狐主母叹道:“大杲皇室向来讲究门第,嫡庶分得水清。海岚就吃亏在不是我亲生的,她被指给梁王,实际无名无分。若她是嫡出,王妃之位便是她的了。”

  令狐团圆方知,那恶人居然没立王妃。她不问俗世,对西日皇族的家事、闲传几乎一无所知。再问下去,她更加震惊,梁王无妃也就罢了,雍帝登基至今竟没有立后。难怪小包子当日介绍宫廷人事,只道正宫四妃如何,却不提帝后如何,原来是根本没有帝后。

  皇嗣传承,通常都是立嫡,无后就无嫡皇子,皇储之争便由此引发。

  戚夫人斟词道:“早些年我曾听过,皇宫曾预备过册封帝后的仪式,但后来不了了之。”

  令狐团圆心中五味杂陈,她的生母极可能就是……

  “你们在说什么呢?”无缺突然到来。

  “哦,是无缺来了,快过来坐!”戚夫人招呼着。

  无缺见令狐团圆垂首,一副心神不在的模样,走近后就用指头戳了戳她的背,“我说你见到我来了,也没个反应!”

  “三哥!”令狐团圆没好气地喊了声。待他坐定她才看到,今儿他穿了一身彩衣,花里胡哨得如同一只斑斓的大蝴蝶。令狐团圆怀疑这只大蝴蝶早就来了,却在关键时刻出现,打断了戚夫人的话。

  无缺一笑,还用指头戳她的手臂,“这宫廷衣裳颜色好看,款式也好,就是这人垂头丧气的,没个气色。”

  “你妹子才从宫里回来,累着呢!”

  令狐团圆反手戳他的肩头,无缺一怔,她的指头带着一股微弱的内力,穿透他的身躯,蹿过他的气脉。

  “果然……”令狐团圆缩手。

  戚夫人不解地望着两人,但闻令狐团圆负气道:“你这个骗子!”

  无缺嘴角一弯,眸光明亮。她终于发现了,其实他的修为一直不在她之下,可是他却始终表现出逊她一筹。就在她打通任、督二脉的第二日,他也突破了。

  “娘,我先回房休息去,睡饱后,我要努力再努力……”令狐团圆握拳跑了。梁王的修为追上了她,无缺的修为一直不亚于她,她的那颗武者之心受不了了。

  恶人强过她,就会欺压她;无缺强过她,就会保护她。她不要被人欺负,更不要被人保护,她要变得更强。只有更强,她才能破解娘亲迷雾一般的往事,只有更强,她才能不被雍帝或者别人当做棋盘上的棋子。

  当夜,潘亦心沐浴后,妆扮靓丽地被抬入了昌华宫。西日玄浩的英姿在她脑海里不停出现,白衣的梁王、玄衣的梁王、宫廷正装的梁王,与她无缘。

  当她步入雍帝的寝宫,只觉脚下的殿堂在颤抖,华灯妖娆,异香扑鼻。两旁的宫女无声地为她掀起珠帘,她垂首而入,目光停在浓重的玄色床帷上,那上面的男人是梁王的父亲。

  “过来!”雍帝的轻音如同重锤敲着打她的心房,她将眼一闭,蹑手蹑脚地走近,只几步便被他拉入了怀中。潘亦心痛苦地睁开眼睛,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那双比梁王更狭长的丹凤眼,牢牢地盯在了她的脸庞上。雍帝不仅酷似梁王,而且貌若壮年。

  “潘家的……”雍帝面带戏谑的嘲讽,对她恰是真正的嘲讽。

  潘亦心倒在了雍帝身下。

  凝眸处,风月逐夜,半弄春色半含愁。琼苞碎,红露湿衫,朱唇丹颜珠承睫。

  到最后,潘亦心只听到一句惜语,“你不行哪!”便晕了过去。

  与潘亦心的遭遇截然不同,令狐海岚在梁王府如鱼得水。令狐约接回四女,紧接着就带上立秋跑去了梁王府。令狐约与梁王说话的时候,立秋则上下打点。望舒令狐的手笔,纵然是收惯贿赂的人拿着手也抖。梁王府从上到下,连最粗使的下人都得了令狐的好处,海岚自然不可能没好日子过。

  西日玄浩本来对海岚是没有兴趣的,但听了令狐约的一番话,他便起了兴趣。

  “小女自小还算懂事,知道自己没大出息,便耐着性子跟学了几年账房。”

  令狐家除了那个浑球,岂有糊涂的女儿?所以令狐约告辞后,西日玄浩就命平镇看着办了。平镇如何不懂?令狐家的女儿天生都是当主母的料。

  令狐海岚确实没叫众人失望,一个月后,西日玄浩给她讨要了个侧妃的名分。

  秋风起,桂子飘香。

  宫廷秋选落下了帷幕。九华宫留下的八名女子只有宋佚晋升为婕妤,其余七女一夜圣眷后皆封才人。潘亦心恰是雍帝最不喜欢的,初夜之后她便被雍帝遗忘在九华宫。潘岳有心替她打点却打点无门,后宫岂容人随意出入?

  潘亦心极其不甘,即便她是庶出,可论起姿色,她犹在宋佚之上,为何雍帝眼里无她?

  令狐海岚寻到了这个答案,只是她无人可说,更不会与外人道。她被送往梁王府的第一晚,也同世间所有未经人事的少女一样,畏惧而忧心忡忡。她本不明白立秋所言“时日且长,毋庸担忧”,但独守空房一晚后,她明白了几分,等到次日见过梁王的五位侍妾,她就彻底明白了。

  她在梁王眼中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他喜欢的皆是身强体健的温顺女子。反观当日的九女,唯有宋佚身材高挑,体健心宽,梁王的喜好估计也受雍帝影响。对于夫婿喜欢何种女子,令狐家的女儿是绝不会置词的。海岚尊崇的夫妇之道,乃相敬如宾。

  海岚每每念及曾与她同入九华宫同住一室的潘亦心,只感叹氏族女子的命运身不由己。她还是羡慕她的四姐,梁王与她话不多,偶尔的几句话提的也是她四姐。虽然话都不好听,但能叫梁王记着也是本事,而梁王府的平镇和顾侍卫,那就更爱说她了。

  其实无数人都在说令狐团圆的名字,时下,盛京最热门的话题就是她。

  最初的话题是雍帝膝下无女,封了一位异姓郡主。雍帝对她的宠爱无以复加,不仅纵容她于昌华宫百官面前大放厥词,还借梁王之手转赠她养身的极品玄参。

  小道消息说的是,明远郡主曾在南越拒婚潘家玉公子、武斗梁王,还力克铁砂掌洪甫仁。洪甫仁因得罪了她,惨死在宫廷侍卫手中。

  流言越传越离谱,最后就传成了两种,一传明远郡主是雍帝的私生女,二诽明远郡主乃妖女、魔女,眨一下眼睛就能勾人性命。

  两种传闻对令狐约来说都极其头疼。虽然令狐团圆只字未提她的宫廷遭遇,但令狐约清楚,雍帝这是要绝了叶氏之后,叫令狐团圆终身嫁不出去。表面看似恩宠令狐家,实际却架上了一把又一把的刀子。一个女儿嫁给了最受圣宠的梁王,一个女儿不许出嫁,最终目的就是要将令狐家拖入皇储之争,绑在梁王的船上。令狐约只能顺势而为,先替梁王出钱修缮阆夕宫。

  这一切,令狐团圆一概不知,她回府后,就陷入了疯狂的修炼中。

  什么是美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娥眉?

  什么是女剑?花遮柳掩,瑰绮艳逸,柔桡轻曼,优雅闲适,流风回雪?

  细水狂颤,旋卷一庭秋风。一身青衣的令狐团圆恰似一片错季的叶子,与北方的庭院格格不入。哪里不对呢?她停下身法,观剑出神。

  “你真叫我失望!”耳畔又响起梨迦穆冰冷的声音,不,这不是回想,令狐团圆转身,见到了她的师傅。

  梨迦穆伫立何处,何处就黯然失色。令狐团圆怔怔地看着他走近,忽然想明白了问题所在。剑技终究是力量的展现,漂亮的仅是外观。若无力量,就好比是纳兰公子,只有被梁王揍的份。女剑为何不能扭转乾坤?柔韧也可乘风破浪、风扫落叶!

  梨迦穆突然夺过了细水,只一剑,庭院秋色就面目全非。令狐团圆惊诧地看到,细水横空如银河高照,细水挥落似星沉海底,美轮美奂又所向披靡。这就是女剑的极致?由力至美?

  将剑递还令狐团圆,梨迦穆冷漠地道:“你还是别用它了,我看着就厌恶!”

  令狐团圆称是,收剑,又请教他刚才的一剑。

  梨迦穆一语中的,“你看女子看多了!”

  “为何不能看呢?”

  他冷声道:“等你能胜过我,再看不迟!”

  令狐团圆无语。她的修为在精进,他也一样在精深,她要胜过他,那得等到何时?

  他说的意思她也明白,他从来都看不起女子,女子在他心目中就是柔弱的代名词。可是,女子就真的柔弱吗?就注定被男人欺压吗?令狐团圆无法辩驳,面前的人是她的恩师。

  “我要走了。”梨迦穆道。

  令狐团圆不解,盯着他。走了?去哪里?这不是刚来吗?就要走?

  “西日雍很难缠。”

  令狐团圆沉默了许久,还是问了,“他真是我的父亲吗?”

  梨迦穆不答却道:“不要来寻我,我谁都不想见。”

  令狐团圆突然明白,她受封郡主之日,万福与谁传音。

  “师傅,你去过皇宫?”

  梨迦穆眸光一凛,道:“给我记住,昌华别院还有月照宫,永远不要踏入一步!”

  令狐团圆点头。还想问他,他已转身,倏忽之间不见了踪影。她这才想起,昌华别院她已经去过,在那间有着重重黑纱的静室里,雍帝告诉她,如果她揭开另一面幕布,就会发现西日皇族的秘密。

  心事重重的令狐团圆下意识地去了无缺的院子。当日出宫,她不想叫令狐约担忧,只道宫廷一切都好,就是女官太讨厌。现在的她还不想说,只是情绪低落,习惯性地来找无缺。

  无缺不在房中,令狐团圆抬眼扫见角落的猫屋,情绪就更坏了。大白若在,还能抱着逗弄,大白啊……令狐团圆的脚才踏出房门就收了回来,这里是盛京,如何会有猫屋?

  她走到猫屋前蹲下,越发觉得古怪,连垫子、线团都有。她伸手探入,一一取出,里面竟然还有东西。结果令狐团圆摸出了一叠铁牌,每块牌子都一样,正是当日楚长卿给她的“七月”铁牌。她望着手中六块铁牌,觉得难以置信,六个丑陋的“七”字,如同恶魔的诅咒讥讽着她。

  这日下午,无缺从外面回来,看见的就是令狐团圆凶着脸坐在他房里,桌面上横摆了一排铁牌。

  “这是怎么回事?”

  无缺关了门后悠然坐下,答:“来过六次呗!”

  “为什么?”

  无缺捏了块铁牌,浅笑道:“他砸来砸去砸不中你,就换人砸了。”

  “他到底想做什么?”

  无缺却拍了拍手,四月鬼魅般现身。令狐团圆吃惊地看见四月对无缺行了侍卫的礼节,而后对她道:“楚大人知道无法取信郡主,转而利诱公子了。”

  “你……”

  “郡主不许我跟随你,那我只好跟随公子。”四月苦着脸道。

  “你们……”

  无缺高深莫测地道:“你经常忘东丢西,我只好跟在你后头拾起来。”

  令狐团圆捂着额头,他这是骂她“丢人”!但她不明白,他是如何做到叫四月跟随他的?

  她的目光停留在铁牌上,“那为什么要放到猫屋里?”

  无缺眼眸一黯,语调缥缈起来,“死物若有魂灵也会寂寞,大白肯定是寂寞的。”令狐团圆被他说得身上一寒,他却笑了起来,“你来找我何事?”

  令狐团圆一皱眉,无缺便将四月支走了。

  “说吧!”

  令狐团圆迟疑了半日,才吞吞吐吐地道:“我担心海岚被欺负……”

  无缺一看就知道她在扯谎,他也不揭破,轻描淡写地道:“你是这一阵练剑闷着了,明儿我们就往梁王府走一趟,顺便也可散散心!”

  “可是……”令狐团圆并不想见到恶人。她的心思瞒不过无缺,后者开始套用平镇的语气称赞梁王,出自他口中的赞美之词听得她要多别扭就有多别扭。

  “停!”令狐团圆起身打算走了,终究不放心地说了句,“这些铁牌不是好东西,楚将军的心思不比陛下少!”

  无缺淡然道:“你难道不知麻烦早已找上门,你喜欢明的还是暗的?”

  令狐团圆终于明白,人是不能乱丢的,而她的兄长根本不信任四月。

  碧云天,黄叶地,红衰翠减,梁王府却一片火红。年二十四的梁王终于立了他的第一位侧妃,望舒令狐的姓氏首次载入了西日皇族的玉牒。

  令狐海岚一举荣升为领从二品衔的梁王侧妃,头戴花钗冠,加宝钿饰,服深红翟衣,大带加佩绶。她自小沉稳端庄,一身命妇的装扮竟生生将她的实际年龄掩藏。

  令狐团圆随无缺造访梁王府,见到海岚后她呆若木鸡。这是她的五妹吗?谁能相信她才刚满十五岁?

  海岚敛容,心中也一样惊诧,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四姐与三哥同时着正装,并肩联袂。令狐家的宽袖罗袍蔽膝和百褶罗裙霞帔,与宫廷朝服的细针密缕不同,令狐家的正装讲究的是大方不俚。往日两人分开着这一身,她并不觉得特别,可如今站在一起了,她却看出了别的意味。一个轻盈灵动,一个从容不迫,动与无方,行流散涉,恰似春秋之别。他们两人一起穿,才真正显示出令狐家正装的不俚洒脱。

  这一日的特别以至于过去很多年,海岚依然无法忘却。无缺深邃的目光、优雅的面容,沉静如湖水粼粼,微笑似月光朦胧。当他望着她的时候,她从他神秘的眼眸里预见到了自己的命运——她的一生将永远活在西日皇族的光耀之下。

  西日玄浩冷哼一声,海岚才从恍惚中惊醒,那一对红衣人儿已浅笑盈盈地向她走来。

  令狐团圆与她说了许多话,她一一应了。令狐团圆旁若无人,可她却不能不顾左右。海岚在应答中惊讶地发现,她的夫君与她的兄长不对眼,待人处世一贯圆滑老道的无缺居然给梁王脸色看。

  令狐团圆与海岚寒暄了半日,这才注意到身旁的目光交战。西日玄浩阴森森的,无缺笑里藏刀,虽两人不发一语,却比互骂更难看。

  “明远郡主怎么不说了?”西日玄浩问,眼睛依然盯着无缺。

  “说完了。”令狐团圆狐疑地望着两人。

  无缺起身,道一声“告辞”,竟径自而去。令狐团圆看了一眼正眼冒火星的梁王,丢下句“那我也走了”,赶紧跟去。海岚欲送,令狐团圆却跑得快,几步就出了厅堂。

  “别去了!”西日玄浩制止住了海岚,冷笑一声,“他们就是来气我的!”

  海岚愕然。

  另一边,令狐团圆跟着无缺上了车,问他,“今儿你是怎么了?和梁王怄什么气?”

  无缺只笑不答。

  令狐团圆心想,难道因为她的关系,无缺就“特别”关照梁王?她已经和梁王交恶,无缺再与梁王不对付,那海岚往后怎么办?

  马车离远了王府,无缺才悠悠地道:“西日皇族没有一个傻瓜,你太小瞧梁王了!”

  “什么?”

  无缺凝视着她,缓缓地道:“我就是去气他的。”

  令狐团圆睁大了双眼,无缺的眼眸又朦胧一片。

  路经隆德坊的时候,令狐团圆猛然想到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她的父亲令狐约在替梁王修缮阆夕宫,所以无缺才去挑衅梁王,制造一个优渥公子与梁王交恶的假象,既是为令狐家打算,也是为梁王着想。氏族不能与皇子走得太近亲如一家,杲南王家的族灭之祸就是前车之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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