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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风流(上)》 作者:周梦

第16章 :流言

  无缺瞥了她一眼,又慢悠悠地道:“我也是真的很讨厌他。”

  令狐团圆无语。她现在有点儿明白了,为何四月苦着脸转随无缺,那是无缺收拾人收拾得游刃有余。连梁王都不得不吃无缺的闷亏,何况一介武夫的四月?分明很讨厌一个人,不仅能光明正大地表现出来,还能叫对方咬牙切齿地配合,这样的无缺,难怪令狐约会放手交付重任。

  但叫令狐团圆更惊讶的是,无缺在车停前,仿佛叹息般说了一句:“其实,这也是梁王最先提议的!”当日隆德坊前,西日玄浩并非无聊地骂他一字“嫩”,早在那个时候,无缺就领会了梁王的意图。

  令狐团圆顿时觉得天色灰暗,她还未从雍帝的重重黑幕中走出来,却又发现以前那个喜怒于形的恶人原来也是头狡诈的大灰狼。

  “你何时出嫁了,本王就送你一副耳环。”她根本没有耳洞,他却说送她一副耳环,那意思原来和雍帝一样——你不用出嫁了。

  叹了口气,令狐团圆问:“你就不能说些叫人高兴的事吗?”

  无缺微笑道:“有的,现在我们到了潘太医的府邸,微之也在呢!”

  令狐团圆心头一毛,自从戚夫人说招潘微之当郡马,她听到他的名字就更加不自在。

  两人下了马车,解救令狐团圆的人很快出现了。

  潘静初提着裙摆,一路小跑冲到两人面前,与令狐团圆打完招呼后,很明显地重色轻友去了。令狐团圆见她十有八九都是在对无缺说话,而无缺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心中就有些高兴了。无缺并不知道,潘静初喜欢的就是端庄稳重的俊美少年,他越表现得四平八稳、无趣至极,潘静初就越有兴致展现她的俏皮可爱。

  等到无缺调整语气的时候,已经快到正厅大堂了,潘静初这才想起她怀里揣着的信没给令狐团圆。自从宫廷秋选一别后,她一直惦念着令狐团圆,昨夜她写了一封信,没想到今儿令狐团圆就上门来了。

  令狐团圆接过信打开一看,只有一张画,无字。画的是一个鸡蛋碎了,蛋黄流了一地。无缺莞尔。令狐团圆不明白“大饼脸”给她一张“完蛋”的画是什么意思。无缺先一步踏入厅堂,令狐团圆将信塞进怀中跟了进去。

  眼前一亮,她惊诧地看到了纳兰颐。昳丽公子一袭轻紫长衫,弱不禁风地倚在软榻上,潘怡和正在为他开方,潘微之则站在老太医身边观看。

  “看来我们来得巧了,纳兰公子也在啊!”无缺招呼道。

  潘怡和随口道:“先坐下,待老夫开完方子。”

  潘微之对两人点了下头。

  无缺感觉到身后的令狐团圆鬼鬼祟祟,一把将她拉了出来,再看到软榻上的紫衣公子面色骤青,他才明白了过来。

  “你就是明远郡主、优渥的妹子令狐团圆?”之前听到下人传报,纳兰颐还不信关于令狐妖女的谣传,此刻见着令狐团圆,他便深信不疑了。

  令狐团圆勉强一笑,上前一步道:“你好,纳……”

  “别叫我的名!”

  一时间所有人都惊住了,令狐团圆的笑容更僵硬。纳兰颐鄙视她的目光尖锐如刺,刺痛了她的心扉。

  潘静初对令狐团圆扮了个鬼脸,悄然溜走。她听了关于好友的传言,画了张“完蛋”提醒她,不想还真“完蛋”了。

  无缺沉了脸,前一阵听闻昳丽伤着了,难道脑子也伤了?

  “纳兰公子,你还是病患!”潘老太医打破了尴尬的气氛,“忌动气动怒!”

  纳兰颐深吸一口气,道:“多谢潘太医,我知道了。”

  接着,潘怡和吩咐:“微之,你带他们先到偏厅候一会儿。”

  潘微之应声,领着两人去了。三人在正厅门前均听见了里面的话。

  “放宽心,纳兰公子!”

  “您说的是,我也犯不着为那样的人动气。”

  令狐团圆又走了几步,见无缺与潘微之都在打量她,就干笑道:“没事!没什么事!”

  无缺沉默。

  潘微之劝慰道:“纳兰素来清高,偶尔我也会被他呛着。”

  令狐团圆冲他一笑,潘微之也沉默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三人沉闷地走过庭院,潘静初追了上来,她拍了拍令狐团圆的肩膀,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就不信那些流言。你不是那样的人。”

  “什么流言?”令狐团圆一问,无缺就知道确实“完蛋”了。潘静初还没有往狠里说,只简单的几句,令狐团圆已觉得天不是灰的而是黑的。

  是非颠倒、黑白混淆,好一点的接近真相的传言,最后都被污浊吞没。妖女,魔女,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

  四人坐到了偏厅,潘静初见三人沉默,也觉自己多嘴了,便闭紧了嘴。不想令狐团圆拨弄了一会儿身上的红霞帔,难得说了一通煽情的话,道:“我只知道,我的血也是红的,我受伤了,也会很痛,我难过了,也会想哭,可我不能哭,所以我不难过。”她抬起头来,按住潘静初的肩膀,“还有一句大实话,你的画,真难看!”

  潘怡和送走纳兰颐后,去偏厅看到的一幕就是两名少女并排而坐,相互打趣说着胡话,而两名少年含笑望着。

  潘怡和捋了捋胡须,心中感慨。他老了,失去了年轻时的那股血气,处处瞻前顾后,只求明哲保身,可这世道是年轻人的,就算现在不是,日后也是他们的。看看令狐家的一双儿女,再看看他的孙女和微之,潘怡和忽然想通了,他应该趁着他还有天命,尽力帮他们一把,而不是严防死守,杜绝静初与令狐家的人来往。

  令狐团圆深受那样的诽谤,还能坦然自若,凭的是什么?那是她的兄长、她的朋友,都坚定地站在她身旁。相形之下,纳兰公子可不及她。

  潘与令狐同脉连枝,当年潘家处于水深火热孤立无援的时候,令狐家伸出了手,令狐明远下嫁潘家,一肩挑起了几十年的重任,改写了潘家的命运。而现在令狐家水深水浑了,潘家就真的能袖手旁观吗?所以潘怡和步入偏厅后客套几句,便打发年轻人出去玩了。

  潘静初高兴地拉着令狐团圆先出了偏厅,无缺意味深长地向老太医躬身行礼后告辞,而潘微之的笑和煦如春风。

  趁着风和日丽,四人出了盛京南门,泛舟灞湖。游船数百,荡于湖心,西词南曲,甚嚣尘上。四人一番戏耍直至薄暮,才回了岸上。

  无缺领众人前往令狐家的马车,早有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厮,笑吟吟地在车前等候。

  “您就是优渥公子吧?在下卞小楼,乃九殿下的侍从。九殿下备下了夜宴,请两位公子、郡主与潘小姐移驾一聚!”

  “九殿下的盛情,我等……”无缺正斟酌拒词之际,潘静初冒了句:“却之不恭!”

  无缺无奈。这丫头野出来了,就不想回家。

  卞小楼在前面带路,引众人路经青丝台时,潘静初在车上觉出古怪。此地锦阁华楼间出入的女子,多着装绮艳,眼波流转。卞小楼斥退了一个妩媚嗲声的女子后,她再也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令狐团圆抢先答了,“这是姬肆!”

  潘静初啐道:“这九殿下的人怎么带的路?难道要请我们去那种地方?”

  潘微之道:“应该不会设宴青丝台,九殿下丢不起那脸。”

  令狐团圆突然掀起车帘,顺着她的目光无缺也看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女子——花爽的遗孀王氏。

  令狐团圆的身子才一动,就被无缺扣住了手。潘微之一边与静初说话,一边将两人的情形看在眼底。无缺微微摇头,令狐团圆便安分了。

  王氏已不复当日知州府贵妇装束,她头绾青帕,一身粗仆打扮,面容憔悴,正与人辩说着什么。马车驶近,令狐团圆听到了两人的谈话。

  王氏哀求着,“我大哥肯定会回的,容我再逗留几日!”

  “拿银子来,随你住几日,没银子就给老子滚蛋!”

  潘静初也听到了,便说了句:“这女子真可怜!”

  潘微之不语,正经人家如何会借宿青丝台?

  王氏被汉子搡倒在街头,马车从她身旁驶过。

  “再来烦老子,就把你剥光了丢猪圈!”

  令狐团圆眉一挑,无缺喝道:“四月!”紧接着,两道人影从不同方向急射向王氏。潘静初吓了一跳,潘微之立刻遮住了她的双眼。令狐兄妹左右一分,分别贴在两扇车窗前戒备。当王氏倒下的时候,他们两人也同时感到了青丝台的诡异。

  四月从高空飞扑而下,挡下了刺向王氏的一剑。青丝台街面上开始混乱,女子尖利的惊呼、嘭嘭的关门闭户声,也未能掩盖四月与刺客的交手声。

  令狐团圆面向四月这一边,看着四月就来气。她当日斗他时九死一生,而此刻这个号称武圣的家伙,居然连战十个回合都拿不下对手。刺客的修为不过与顾侍卫在伯仲之间,四月怎么就收拾不了呢?

  潘静初被蒙住了双眼,着急地问:“怎么样了?到底怎么了?”

  令狐团圆没好气地道:“四月没吃饱饭!”

  四月听着,却是有苦说不出。他那回刺杀梁王乃偷袭得手,而现在他离他们这么近,贸然运用武圣级的内力,令狐兄妹能挡,潘家的两位能撑吗?

  无缺忽然又喝道:“低身!”

  潘微之反应迅捷,按下潘静初,护她矮身于车厢内。令狐团圆情知不妙,一股强悍的内力正从他们后方急来。她拔出细水,偏头只见无缺红衣一展,双袖鼓起,爆出的内力震破车厢木壁,木碎板裂,向两个方向弹射而去。

  “不要活口!”无缺说完这句话,迎上了来敌的金轮。

  “不要活口”是对四月说的,四月再顾不上是否会殃及潘家兄妹,运内力、下狠手力毙刺客。

  “不要活口”也是对令狐团圆说的,她这面的敌人竟是最多。三条黑影从姬肆奔出,其中两人被刚杀一人的四月拦截,还有一人直冲令狐团圆而来。

  令狐团圆足点车板,飞身出战,一出手就是左手剑,用的更是最凶悍的“入木三分”。不用无缺提醒,仅从对方的气势上即可判断这是生死之战,容不得她手下留情。

  “滚开!”令狐团圆行剑之中,听见兄长对手的斥声。她心中一惊,他们的目标不是王氏,王氏不过是引诱四月出手的诱饵,好叫四月远离他们。

  眼前刀光一闪,没有任何花哨,令狐团圆血拼了一剑。她很清楚,由不得她尽展精妙剑技,必须速战速决,只因她的身后有三个人——三个对她来说极重要的人。

  细水洞穿对手胸膛,对手的刀也削伤了令狐团圆的右臂。狭路相逢勇者胜,同样距离武圣仅一步之差的对手饮恨而亡。他至死不信,一个女子会出如此狠剑,这与情报上写的完全不同,情报上写明远郡主在宫廷舞剑,剑风柔美灵动,女剑造诣非凡!

  令狐团圆转身,细水拔出了一道血水,她没有空隙喘息,从内力上判断,无缺的对手才是刺客中最强者。她飞身而回,在半空看到无缺背对着她,双掌对上了对方的金色兵器。内力在街道上刮起猎猎狂风,金芒四射,跟着一股鲜血喷出,无缺往后一仰,令狐团圆一手接住他一手出剑。

  一系列状况只发生在弹指之间,令狐团圆鬼使神差地使出了寂灭第一剑——中规中矩的“初写黄庭”,剑风却变了。这一刹那,令狐团圆感到了心在滴血,无缺无力地靠在她胸前,脚下潘微之兄妹早已昏厥,视野之中只有金红一片。写意之剑由此幻变成女剑,细水剑尖上挑,变成哀怨绝艳的倾城女剑。柔美如斯人之貌,凄厉似斯人之恨,剑境随即而出,恨绵长,怨不休。

  他们的目标正是她而非旁人。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们要从她身上得到什么?他们要她的性命又为了什么?

  令狐团圆奋力顶住金轮,不叫它再前进半寸。细水发出了尖利的声响,就像女子绝命的惨叫。纵然修为不及对方,但女剑剑境既出,千丝万道的内力终成微弱的气场,包围住对方的强悍内力。

  青丝台上,琴音无端响起,而后细水就嵌入了金轮之中,发出了更加刺耳抽魂的轰鸣。双手舞动金轮的武圣露出了一丝诧异的神色,他身为武圣都未能形成气场,修为低他一级的少女反倒运出了气场,这是什么剑?他很快由诧异又转为惊骇,歪倒在少女身上的少年向他伸出了只一手,那手的手势变化奇妙,却带着恐怖的死亡气息。

  手势极快的变化完成,终成一掌。无缺虚贴手掌在他腹前,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笑,一股低微却诡谲的内力悄然入侵他的身体。

  少年的唇轻启一音,“咄!”这便是金轮武圣在世上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极轻却戳破他心门的一个声音,他浑身的气脉为之一僵。令狐团圆奋力向前,一剑穿透金轮,再透武圣的躯体。

  青丝台上,琴音铿锵,不知哪位琴师倾情力抚,直弹得人心烦意乱。

  无缺一掌之后彻底失力,整个身子往下软倒,令狐团圆紧紧地抱住了他,支撑起他。无须言语,没有任何情愫波动,她的头脑一片空白,她只知道,她要撑起他。

  这时候,四月结果了他的两个对手,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一对红衣人儿,红衣夺目,红衣似血。他们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竟联手诛杀了一位武圣!

  琴曲突的拔高,银瓶乍碎、水花迸溅般。随后,琴音戛然而止,锦华艳盛的青丝台,一时秋凉夜冷。

  令狐团圆目视前方,花楼琼阁之中的一座小楼便是琴音的来处,灯火阑珊中,小楼的昏黄灯光倏忽而灭。

  远处传来奔跑的马蹄声,全然不顾盛京宵禁。一路飞踏而来的,除了梁王还有谁?

  西日玄浩赶在京畿守军前来到青丝台,他骑在红玉骝上,看到的就是令狐团圆手抱一人眺望远方,而令狐团圆的身旁躺倒了一地的人。西日玄浩面色陡然发紫,天子脚下竟有人刺杀浑球?他身后的平镇与顾侍卫面带怒色,两人想的却是令狐家乃梁王之助,打杀令狐家的人就是削梁王势力。

  “怎么回事?”西日玄浩没有下马,围着令狐团圆兜了一圈。

  四月替令狐团圆答了。其实这次出行到了灞湖,他们便被人盯上了,只是想不到有人竟敢在盛京城内杀人。

  西日玄浩丹凤眼一斜,躲在墙角的卞小楼便吓得魂飞魄散。顾侍卫把小厮拉到了梁王跟前,小厮才哭喊出声,“不关我的事,我家殿下真是好心邀约!”

  “滚!”西日玄浩一鞭抽到卞小楼身上,平镇补了句:“以后别来找打!”

  卞小楼哪敢再提九殿下还等着优渥公子的话,赶紧跌跌撞撞地跑了。

  西日玄浩让人把昏倒的王氏带走,顾侍卫搬动潘家两人时潘微之醒转。他的修为浅薄却尚能自保,若非护着潘静初,他一个人早就可以逃离战场。他一醒来,便有了医师。看过昏迷的潘静初后,潘微之就从令狐团圆手中接走了无缺。

  西日玄浩冷眼瞧着,浑球抱着她那哥哥死活不肯松手,潘微之一递手,她就给了。

  令狐团圆四人重又上了马车,这是一辆姬肆的花车,盛京地面上,梁王就是一尊瘟神。姬肆的老鸨亲自出门伏跪送走梁王,但闻梁王冷冷一句:“本王还会再来的!”老鸨面上的脂粉便混着汗一同淌下。

  “晦气!”梁王骂出了老鸨的心声,拍马而去。

  平镇留下侍卫对京畿守军交代,他自己则跟着花车走了。敞开的榴红霞车里,令狐团圆担忧地握着潘静初的手,而潘微之惨白着脸在替无缺调理内息。

  无缺平躺着,只有他一人笑得出来。

  “你笑什么?”潘微之问。

  无缺笑了很久后才道:“梁王来得巧!”

  “这绝对是巧合,我家王爷只是路过,本来都不走青丝台,发现异常才奔来的!”平镇连忙解释。令狐团圆看他一眼,他马上压声道,“别说是我说的。你们走后,殿下说你们带的人太少了。后来你们出了潘府,人还是少,再后来,殿下听说九皇子邀约,就亲自来了。”

  令狐团圆立刻明白,这回算梁王当了回好人。再一想也不对,估摸他是怕他们和九皇子混熟了吧?还是不对。望着无缺深邃的眸子,她决定还是把此类问题留给他。

  西日玄浩把人全部带去了太医府邸,包括死人。他前脚一进太医府,万福后脚就到了。

  潘怡和忙个不停,万福也忙着说个不休。自从令狐团圆封了郡主,他便一口一个“小祖宗”,自称也成了“老奴”。令狐团圆本来心情就坏,被他说烦了,就一手挥开了他,“公公,你再说下去,我没死也快被你的唾沫淹死了!”

  西日玄浩冷眼瞧着,这个东拉西扯的老家伙若非是万福、若非是位宦官,他早就上前一剑劈了。

  万福忽然惊异一声,“我的小祖宗,谁说你没伤着?”

  所有人的目光一致投向了厅中的令狐团圆,连潘怡和都停下了手,旁人的伤势他都看过了,唯独令狐团圆没有瞧。

  令狐团圆的右臂中了一刀,因是红袖,被众人忽略了过去,即便是西日玄浩也以为她臂上的血是无缺的。此时万福小心翼翼地查看,才发现早已血肉沾衣。

  “用刀子割除衣袖!”潘怡和上前道。

  万福笑道:“我还需用刀子吗?”他伸出一指,绕着令狐团圆的右臂划了一圈,另一只手一扯,红袖随即脱落。令狐团圆微一皱眉,却是不痛。

  一条雪白带血的胳膊暴露在众人视线里,厅堂顿时鸦雀无声。但见令狐团圆洁白的右臂落下一道狰狞刀伤,血肉翻开。同样惊人的还有她刀伤之上清晰的一颗鲜红守宫砂,白的是那样夺目,红的又是那般刺目。

  令狐团圆逐一望去,除了昏迷未醒的潘静初,每个人的眼神都有些古怪。西日玄浩的表情最复杂,似笑还怒;无缺干脆闭上了眼睛;潘微之对着角落,仿佛在走神;而万福一脸尴尬。

  令狐团圆缩了缩臂膀,纵然她再大胆,再生冷不忌,却也清楚这并非什么好事。

  潘怡和轻咳一声,道:“取伤药!”

  潘微之回过神来,递送伤药。

  令狐团圆的伤只是外伤,潘怡和为她上药包扎后就不管不问了,继续去医治无缺。

  堂上众人均是聪明人,没有人会问这砂如何来的,甚至没有人再看令狐团圆一眼。

  当令狐团圆坐在潘静初身旁发呆时,又有客到。

  头戴斗笠的楚长卿率三人步入厅堂,堂中气氛顿时阴沉,阴的是万福的脸,沉的是楚长卿的步伐。

  “你来做什么?”万福挡在了令狐团圆身前。

  “捅了大娄子,我自要来看看!”楚长卿低沉的声音依然悦耳,“团圆……”

  令狐团圆探出头来,见到他斗笠下露的一小片脸,再次为他的毁容而惋惜。

  “什么事?”

  楚长卿盯她半晌,和声道:“我再给你三个人。”

  万福哼了一声,楚长卿转而面向万福。

  “你们两个给老夫出去!”潘怡和突然发话撵人。

  万福惊愕,一向温和的老太医竟会如此待他?

  楚长卿起身,万福跟着出厅,两人互瞪了一会儿,后来又不知说了些什么。令狐团圆能确定的是,这两人都不想要她的命,但他们都心怀鬼胎。

  西日玄浩不知何时凑近了她,在她耳畔低声道:“被你一剑刺死的,还有那些死人,都是应淑妃的人。”金轮的武器明显,而几个死人也被侍卫们认了出来。

  令狐团圆一怔,雍帝的宠妃想要她的小命?

  “那是个蠢女人!”西日玄浩走向了无缺,他的玄色背影很快挡住了无缺的脸。

  趁着潘怡和离远,西日玄浩俯视无缺道:“给本王留着小命。”

  令狐团圆听到了无缺低低的笑声,说的却是:“你也一样!”

  虽然看不到两人的神情,但令狐团圆能想象,那又是地火对天雷。

  潘微之走上前去,西日玄浩就拂袖离开了太医府。

  这一夜,对宫廷里的潘亦心而言同样惊心动魄。她作为潘才人,位卑又不得宠,不甘当个才人的她,将入宫所携带的首饰尽数贿赂相关宫人,却不料惊动了应淑妃。

  潘亦心跪伏在后宫第一宠妃脚下,应淑妃一直没与她说话,只与冯尚宫断断续续地扯些她听不懂的话。潘亦心跪到腿脚发麻,才听到应淑妃命她抬头。她一抬头,当即被震住,这就是雍帝最宠爱的妃子吗?

  应淑妃的五官谈不上标致,仅属中人之姿,但她别有一种魅力,她的双眉拔得尖细,眼中带着煞气,一看就叫人望而生畏。

  应淑妃睇着她,她突然感到身似齑粉,筛糠般地抖落一地。

  “有钱能使鬼推磨?”应淑妃讥讽道,“你难道没听过,千金难买有情郎?”

  潘亦心连磕带求,“请娘娘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

  应淑妃在她的磕头声中冷笑道:“年轻貌美的潘才人,背后还有陈留潘家这样的大户,本宫该褫夺你什么好呢?”

  潘亦心改口,“请娘娘饶命!”

  “其实你什么都没有,不过本宫看来,不拿走一样你就不会死心!”应淑妃沉声道,“冯尚宫,把她的脸撕了!”

  潘亦心惊恐至极,却见冯尚宫走到她面前跪了下来,还行了大礼。

  雍帝的到来救了潘亦心。吓傻的潘才人只见雍帝款款而至,应淑妃拜见,雍帝一手拉起她,跟着一掌掴上了她的脸。

  不是任何妃嫔都经得住雍帝一掌的,更无第二人在被雍帝掴了一掌后还能站着,然而应淑妃是,她面不改色地道:“谢陛下隆恩!”

  潘亦心被吓得魂飞魄散,雍帝这才瞟了她一眼,轻飘飘地丢下句:“好自为之。”

  因为这句话,潘亦心完好无损地回了九华宫,也因为这句话,她再不敢行事莽撞。但等她回过神来,却觉得不可思议。雍帝外表年轻也就罢了,连应淑妃都看不出衰老,真是怪异!

  惊闻儿子受伤,夜半令狐约带着立秋来看望,他欲将立秋留下,无缺却拒绝了。

  “父亲身边不能短了人手,我这不还有四月吗?今儿楚大人又派来三个。”

  “他哪是保护你……”令狐约叹道,“你们两个就是会武功才老是受伤!刀客死于刀下,谋士亡于权谋。现如今,我反而最不放心你,你两样都占了。”

  “我不会再叫父亲担心。”无缺微笑道,“脓包不挑破,放任长着,用些温药无用,它只会恶化。现在挑破了,毒水就流出来了!”

  “你呀……”令狐约无奈地摇头。

  令狐团圆吃惊地望着两人,她想装傻都装不了。于是,在太医府邸的客房里,令狐团圆首次听进了关于时局、关于朝廷的诸事。

  雍帝与楚长卿有罅隙,但又相互扶助;雍帝对皇子们都持观望态度,虽然最宠爱梁王,却在梁王南越之行前,压根不培养他的势力;皇子之间又形成两大一单的阵营,皇长子沛王与秦王各有拥护他们的皇子,梁王挂单;后宫之中,沛王生母应淑妃独大。

  应淑妃跟随雍帝的时日最久,西日雍还是太子时她就是应良娣,西日雍登基后,她亦是第一位册封的妃子。应淑妃出身于杲北西日皇族的起源地晟木纳草原,比西日雍还年长一岁。当年的雍太子随他父皇秋狩,草原上的应氏女一箭射中了雍太子的猎狗。她虽貌不惊人,但身强体健,浑身充斥着强烈的凶悍煞气,一下子就吸引了年轻的西日雍。男人的占有欲和帝皇的征服欲使应淑妃受宠至今,皇长子沛王、皇五子秦王和皇九子都是她所生。

  令狐团圆现在明白,应淑妃是雍帝和楚长卿之外的第三股势力,应淑妃的背后有杲北氏族的支持,杲北氏族比不上南越的氏族富庶,但却是西日皇族最信任的。

  “那她为什么要杀我?”令狐团圆问。

  令狐约沉默片刻,道:“你、梁王和我们令狐家族,现在上了同一条船。梁王她杀不得,令狐家族她杀不干净,你的目标最明显,但这只是明面上的猜测。”

  令狐团圆听懂了,暗地里肯定还有人在推波助澜。

  无缺忽然开口道:“青丝台上还有杀手,但梁王来了,杀手就不能再动手了。”

  令狐团圆点头道:“那琴弹得真破。”

  无缺微笑道:“应该是一位美人弹的。”

  “你怎么知道?”

  无缺瞟着她道:“那里可是青丝台啊!”

  令狐团圆狐疑地问:“皇妃如何和姬人扯上关系了,不太合适吧?”

  “这里头关系复杂着呢,未必是姬人与皇妃有关。”

  令狐团圆再问,他却说不知了。她暗自琢磨,卞小楼真的是无意中带他们走青丝台的吗?王氏为何出现于青丝台?这么一想,她当即明白了,西日玄浩知道这条线,他没打死卞小楼也没扣留他,而是放走了他。

  翌日,令狐团圆一早去了无缺房中东问西问的,无缺斜瞅她半日,才悠悠地道:“我不带那么多人,就是为了把水再搅浑点儿。”

  令狐团圆骇然,她想听的是梁王的事儿,他说的却是他自己。

  “你莫非早知道有人对我们不利?”

  无缺道:“我没那么能耐,我只是知晓,苍蝇很讨厌,疯狗会咬人。”

  既然有多方人马跟着,难怪无缺敢冒险。

  令狐团圆沉吟着问:“跟踪的人是苍蝇,应淑妃就是疯狗?”

  “她在淑妃的位置上这么多年,早就已经疯了。只不过这条疯狗虽然蠢,却没那么简单。”无缺淡然地道,“上次我打断你和我娘亲的话,现在可以说了。雍帝差一点儿册封帝后的那一年,宫廷里所有年轻的女乐师都死了,应淑妃因此被囚禁了三年。几十条性命她不过抵了三年,而且这三年雍帝照样宠幸她。”

  令狐团圆瞠目结舌。

  “雍帝其实是喜欢她的,也无人可替代她。”

  “这怎么可能?”

  无缺微笑道:“你不明白,有种男人喜欢女人,就跟喜欢一条狗一只猫一样。那条狗很特别,它对旁人一概凶相毕露,却对主人又叫唤又摇尾乞怜。在主人身下它温顺至极,利爪收了起来,张着血盆大口只会舔主人的脚丫。”

  令狐团圆听得毛骨悚然,“怎么会有喜欢这种狗的人?”

  无缺的眼眸深邃起来,“那是内心最强横的男人的喜好,他们不喜欢弱者,即便是玩物,也要最凶悍的。可是有一日,当那男人终于从一个女子身上发现,他居然被那女子当做了玩物,那男人也疯了。”

  令狐团圆不禁颤了一下,他说的“疯”已经超越了字面意义。

  无缺叹了一声,道:“与你说这些真的有些不合适,但我想让你明白,这世间的男人从女子身子上获取欢娱,而这世间的女子从男人胸膛里偷取柔肠。究竟是谁欺骗了谁,谁玩弄了谁,只有天知道。我不想你以后被骗,也不希望你骗别人,骗来骗去,到头来都是输家。”

  “难道就没有真的吗?”令狐团圆摇头道,“眼睛老看着污浊,所见的就全是污浊。不,我不相信!”

  无缺浅笑道:“有的,但你要知黑守白。”

  令狐团圆凝视了他一会儿,正色道:“我使剑,我的剑就是我的信念。”

  无缺望着她腰间的细水,平淡至极地道:“细水不会是你的信念。这把剑梨先生之所以厌恶,之所以赠我而不送你,是有缘故的。”

  令狐团圆惊愕,但闻他道:“它是天下第一的软剑,也是开创大杲霸业的一代帝皇昌帝馈赠他爱人的剑,它是贞武帝后的佩剑,令六宫粉黛无颜色的倾国之剑。你若信仰了此剑,那么你终身的剑道只能止步于女剑,纵然是天下第一的女剑,也无法凌驾于西日皇族之上。”

  腰际沉重起来,令狐团圆佩带了多日的细水,竟是一把帝后之剑。正是这把帝后之剑,一路伴随她剑技精进,施出了剑境,臻至了女剑的巅峰。

  “我也是百般思量,才把它拿给你用。”无缺言语缥缈,“名器蒙尘珍珠沉海,细水很难再寻到像你这样的主人了。”

  令狐团圆久久沉默。万福果然阴险,他早知细水的出处,那日却打趣问她令狐家还有什么宝贝。

  无缺找了个借口打发她走了。

  令狐团圆走后,无缺轻语道:“你们四个出来吧!”

  四月率三人现身。无缺倚在床上,懒洋洋地道:“先报日子。”

  三名男子尴尬地逐一报出,分别是七月初七,七月十七,七月二十七。

  “太麻烦了,改叫一团、二团、三团。还有你,四月,叫四团如何?”

  四位修为都达武圣的男子面面相觑,却无人敢说出驳无缺的话。这位十六岁的少年与明远郡主的对话犹在他们耳畔,岂能视之为寻常人?只是他给他们取的名实在太儿戏。

  “为什么叫团是吧?”无缺淡淡地道,“你们四人跟随楚大人时日不短,难道没有发现楚大人的秘密?”

  四人当即洗耳恭听。

  “这个慢慢众所周知,然而众所周知的才最难以叫人看穿。”无缺低声道,“楚大人有七位女儿,却无一子。明白了没有?”

  四人一怔。

  无缺带着薄薄的讽笑,道:“我妹子究竟是谁的女儿,你们无须猜疑,只要记得,你们得抱成一团,留在团圆的身边。”

  四人面色均变,他话中有话,暗示他们令狐团圆也可能是楚长卿的骨血。这未免不可思议,但又合情合理,若不是大人的血脉,大人何苦为她伤透了脑筋?

  “堂堂正正地做一位武圣,才能突破更高的武学修为。而这个能改变你们、改变‘七月’命运的人只有我妹子。”

  四月第一个参透了其中意义。令狐团圆曾以低两级的修为与他死战,她凭的是什么?不是她精妙的剑法,不是她一往无前的勇气,而是她当日的武道,她的武道境界早已在他之上。而险些命丧他手的少女,之后却在楚大人面前饶了他一条性命,无论从哪条来看,令狐团圆都是值得他追随的人。只是,世事没有如此简单,他与另外三人乃奉命接近令狐团圆,他们身负楚大人的重托。

  一直没有正眼看他们的无缺,却仿佛洞悉了他们的想法,“不要留有遗憾,至少眼下,做你们能做的、真正想做的事。”

  四位武圣肃然起敬。

  令狐团圆步入庭院,才牙痒痒地想到,无缺压根没提他那一掌是怎么制住的金轮武圣,狡猾!

  一阵药香扑鼻,令狐团圆寻着药味,走入了另一座院子。

  潘平打着下手,潘微之正在整理药材。一身素衫的玉公子,全神贯注地查看药草的模样,令令狐团圆不由地停住了脚步。

  专注,这是令狐团圆最欣赏的品性,更难得的是,玉公子他从不张扬。令狐团圆剑技小成,还会对无缺显摆,但潘微之已然成了医师,却从不主动表现。

  秋日上午的明亮光线打到他的身上,形成了一圈光晕,令狐团圆暗自感叹,她还是不要去打搅他比较好。

  令狐团圆悄悄退走的时候,侍从来报:“公子,九殿下来了!”

  潘微之放下手上药草,看见了门前的一角红衣,令狐团圆讪笑而出。

  “一起去见见吧!”潘微之暗思,太医上午都在宫里,无缺躺在床上,静初是女儿家,此刻九皇子来见,见的就是他。令狐团圆跟他一起去,也等同于九皇子见着了两家人。

  “无缺好些了吗?”

  “静初还在睡懒觉。”

  两人同时扯了句闲话。潘微之对令狐团圆温和一笑,洗净双手擦拭之后,便领她一道去了。

  两人到了正厅,九皇子携卞小楼起身客套,说的无非是他本一片诚意,不想半道竟发生祸事,他万分过意不去,备厚礼来探望众人,如此云云。

  九皇子西日玄苠没有继承雍帝的容貌,也没有遗传应淑妃的强健体魄,他的身形比令狐团圆还单薄,就是个没长开的清秀少年,与身旁的潘微之更是无法相比,但他却另有番少年独具的钟灵毓秀。曾经的优渥也有这样的清秀气质,不过优渥公子离开了望舒,似乎就将少年气息留在了老家。

  “殿下客气了。”潘微之得体地回应。

  侍女端上了茶。

  九皇子又对令狐团圆重复了一遍,令狐团圆见到卞小楼不复昨夜落魄,应过九皇子后,便对他道了句:“你昨儿挨了一鞭,身上还疼吗?”

  卞小楼动容地答:“多谢郡主体恤,小的已然无碍了。”

  四人正说着话,潘静初突然跑了来,进厅就凶卞小楼,“你昨儿个怎么带的路?带我们去了那肮脏地界?郡主若有个三长两短,你拿几个脑袋抵都不够!”

  卞小楼躲到了九皇子身后,九皇子起身,首先就对潘静初作了个揖。令狐团圆一怔,皇子行礼,这面子未免太大了吧?

  潘静初傻了眼。

  九皇子第三次致了他的长篇歉词,潘静初木木地跌坐到椅子上。令狐团圆察觉到不对头,“大饼脸”被震住了。平日潘静初的眼睛很灵活,总是东看西瞧的,即便面对无缺也敢盯他半日。可现在,她一眼不看九皇子,只呆呆地望着潘微之手边的茶具。

  令狐团圆轻咳一声,截断九皇子的话,道:“殿下太客气了。我们都清楚了,殿下怎么会害我们?”

  西日玄苠无语。潘微之接过话,留他一同用餐,他欣然而应。

  不久,令狐团圆就明白了,九皇子是来讨好潘家的。令狐家已然打上了梁王的印记,同为南越望族的潘家就抢手了。

  这顿便饭还未开始,蹭饭的就来了。西日玄浩一到,饭厅的气氛立刻变得诡异。

  “四哥!”西日玄苠率先起身见礼。

  令狐团圆皱眉,随众人见礼,也只有她一人点头充数。

  “殿下怎么也来了?”潘静初从昏迷后就睡了一整晚,还不知道是梁王救下了众人。

  “我来吃饭。”梁王简短地答了,径自入席。

  潘微之立刻安排了平镇等梁王随从在偏厅用宴。

  九皇子的第四次长篇歉词被梁王一语打掉,“食不言,寝不语!”

  令狐团圆与潘静初各自叹气,她们俩最喜欢边吃边扯,可是梁王要求一同吃饭,岂能拒绝?她们也与他在隆德坊吃过饭,那顿饭两人至今记忆犹新。梁王是不怎么开口,但他一开尊口,就叫人难以下咽。

  在少女们的沉默哀叹下,众人进行了一顿极其优雅的饭局。厅中列席者均出身显赫,举止坐姿,无不尊礼崇仪。唯独令狐团圆稍感不适,她自小就反感身旁跟着一群人伺候,何况还对着一尊大神。只要她动作稍大那么一丁点儿,声音稍响了那么一丝丝,一双丹凤眼就会冷冷扫来。令狐团圆相信,她上辈子肯定和西日玄浩有仇!

  西日玄浩搁下银筷,撂下一句话,终结了这场饭局,“借地方一用,郡主借一步说话!”

  “请便!”潘微之平淡地道。

  西日玄浩昂首先出了饭厅,令狐团圆只得一跺脚跟上。她出饭厅的时候,潘微之对她微微一笑,仿佛在说“放心去吧”。她偏首,余光瞥见西日玄苠眸光闪闪地注视着其兄,而一直垂首的潘静初却在打量西日玄苠。管不上那么多了,她自身难保,还不知梁王找她贵干,令狐团圆一脚出了门。

  “叫那些家伙滚远些!”西日玄浩伫立秋园中,冷冷地发话。

  顾侍卫依言而去,将园外的侍从逐一挥退,他自己则带人前后左右围住了园子。

  令狐团圆静静地站等半晌,他却一语不发,只冷冷地盯着树梢。秋风轻轻吹,吹到他身旁拐了弯。

  令狐团圆直站到日头拖出了他的斜影,他才低声道:“王柏云死了。”

  令狐团圆心中一惊,王氏的兄长被杀了?所以王氏才等不到他回来?

  “死于金轮之下。”

  令狐团圆皱眉,应淑妃为儿子秦王收拾残局?

  “应淑妃究竟想做什么?”

  西日玄浩俊美的面庞带着连午后阳光都融化不了的阴冷,却与她说了一段几乎算温情的话,“她得知你在桐山坏了她儿子的好事,加之杲南王家被一网打尽,早对你怀恨在心。你一被封为郡主,她便认准了你是比你娘更厉害的灾星。这女人的手下算不上什么,青丝台上金轮已死,她手上的人所剩不多,可她最厉害的不是脑子而是她本身,应淑妃早在十五年前就达到了武圣的修为。你自己小心,以后再入宫廷不要落到她手里。上次你冒冒失失地爬墙见了顾泊忆,若非十一月一路尾随,你岂有小命跑出她的宫殿?”

  令狐团圆震惊,雍帝的宠妃竟是一位女武圣?

  “顾泊忆的事儿以后你不用管了,应淑妃既不会杀她也不会打她,何况我父皇从来没有宠幸过顾泊忆。傻女人留着她,只为叫你天上的娘看着,只有她应淑妃才是我父皇一生眷恋的女人。”

  西日玄浩嘴上的话说完了,心里的话却没有说出半句。他的丹凤狭眼一黯,从令狐团圆身旁悄然走过。

  “我娘亲她又是个什么人?”令狐团圆背对他,低语而问。

  “贱……”西日玄浩转口道,“渐渐你会明白的。”

  西日玄浩走出园子,在门口冷哼了一声。令狐团圆片刻后步出,却见纳兰颐及他的随从被堵在了门前。原来纳兰公子午后来拜谢潘太医,不想园路被封,更不知太医仍未归返。

  纳兰颐冰着脸才对梁王行完礼,又瞧见郡主跟着出园,他不禁再次想到幽夜里两人在阆夕宫抱在一起,他的脚步就往后挪了一下,令狐团圆尴尬地从他身前走过。

  西日玄浩突然出现在纳兰颐眼前,吓得他又倒退一步,那张绝色面容瞬间煞白。

  “怎么不对郡主行礼?”

  纳兰颐忍气吞声地又对令狐团圆行礼,令狐团圆更加尴尬。

  西日玄浩微微一笑,对令狐团圆道:“本王先走一步,与你说过的话你要记牢。”

  令狐团圆顿时觉得他的笑异常邪恶。

  梁王走后,纳兰颐才喘过气来,一眼不看令狐团圆,穿过园子去了正厅。

  令狐团圆叹了口气,看来要这个人对她改观是不可能的了。她注视着他的背影消失,斯人一走,秋风凉,满园寂。

  令狐团圆转身,她得去与无缺说。梁王找她说话,就是要她传话给无缺。

  无缺倚在床上,面带微笑地聆听。令狐团圆说完后,才发现他的微笑始终没有改变,身形更是纹丝未动过。无缺仿佛沉浸于另一个世界,白云深处彩霞悠悠,少年如画的面庞悠然静美。

  “你听我说了吗?”

  无缺眸光流转,却叫令狐团圆觉着他离得更远。

  “是啊,梁王来过了,吃了顿饭,找了你说话。”无缺轻飘飘地道,“可是,他什么都没说,他说的都是废话。”

  令狐团圆诧异地盯着他。

  “王氏昨日现身于青丝台,跟着金轮武圣刺杀你,即意味着王柏云已死,王氏成了弃子。梁王来吃饭,食不言,那食完后就要言了,他和别人又不熟,自然找你说话。说又不能多说,说多了他也知道还是拳头比嘴巴更管用,王府也罢,宫廷也好,耳目都太多了。其实梁王只有一个意图,就是告诉旁人他和你关系暧昧。”

  一通话直说得令狐团圆目瞪口呆。

  纳兰颐见到了潘微之,才知道令狐团圆为何又待在了太医府,他陷入了沉默。令狐家的人在盛京遇险,他自己则于宫廷遭遇拳脚之灾,看似两件毫不相关的事情,说明的却是氏族子弟在皇权之下根本朝不保夕。优渥与玉公子尚有虚职,他没有功名,前景更加堪忧。

  此时西日玄苠告辞。今儿显然时日不对,先有梁王半道杀出,接着西秦的昳丽公子也来了。他有心拉拢潘微之,并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

  潘静初主动去送了。厅堂内只剩两人,纳兰颐长长地吁了口气,对同是四公子之一的潘微之说出了他的担忧。

  潘微之才知晓,昳丽公子的伤竟是梁王造成的。虽然纳兰颐没有明说,但潘微之猜出了几分,梁王暴打纳兰颐,必然同令狐团圆有关。稍一琢磨,潘微之对纳兰颐道:“你我同为氏族子弟,处事均得担当。梁王殿下的那件事你处置得很好,你受了委屈,一直对外绝口不提,话也只到我这里为止。实际上,这正是我们氏族眼下的处境。福祸相依,困难的处境却充满了机遇。就拿你此事来说,你又岂知陛下不知情?梁王殿下可以胡作非为,但陛下一直心如明镜。我觉着,你不会被白打一顿,到时,陛下肯定会还你个交代。”

  纳兰颐被他宽慰一番,心里好过多了。在众多氏族才俊中,他原来就对潘微之的印象最佳,听闻这番话后更是高看一眼。两人就氏族的话题说开了,相谈甚欢。

  潘静初送西日玄苠到回廊,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明明吗?”

  西日玄苠身形一僵,支开卞小楼后,凝视她苦笑道:“你竟能认出我来。”

  潘静初圆圆的脸绽放成一朵花,她喜出望外地道:“你果然是明明!”

  西日玄苠温柔地笑着,心中却苦不堪言。“大饼脸”很好认,何况太医府邸又有几位小姐?他一直以为七年前的事如今的潘静初早该忘了,不想她还能认出他。

  “我问过爷爷,问过好几个人,可他们不是不告诉我,就是说不知道。”潘静初上下打量他道,“一晃七年过去了,我差一点儿认不出你来!我真想不到,明明你竟是九皇子!难怪他们不与我说了。”

  西日玄苠叹息般问:“你如何认出我的?”

  潘静初仿佛陷入了回忆中,恍惚地答:“我之前见到你对我作揖,就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好像在说,就是你,就是你,你就是明明……”她转而又开朗地笑道,“你变化好大,可我看你的媚眼,依稀还有几分当年的模样。”

  西日玄苠注视她良久,往事不堪忆,可若没有她,他怕早就不在人世了。他病得奄奄一息的时候,是“大饼脸”每天陪着他,是“大饼脸”天真无邪的笑容带他走出了年少的阴暗时光。他对她破格行礼,是希望了结这一段过去,埋葬无法回首的过往……可是天不遂人愿。

  “明明,我一直想再见到你。爷爷骗我说你已经死了,那时候我哭了好久好久。后来我长大了,知道爷爷肯定是在骗我!我就想,明明长大了会是什么样?明明肯定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可爷爷不准我出门,我每天被关在府里,只能听下人说外面的事情。他们说梁王很好看,我见着了,那是个只会扫兴的冷面人。他们说氏族四大公子很好看,我也见着了,可没有一个是你。现在我见着了你,我这才知道,那都是我小时候瞎想,明明虽然不是顶好看的人,但明明就是明明啊!”

  西日玄苠眼眸一黯,“大饼脸”竟将他记得如此之深。

  “九殿下以后要经常来找我玩啊!我们就跟小时候一样,你不肯吃东西,小初骗着哄着都让你吃下去!”潘静初笑出了声。

  “小初!”西日玄苠不禁轻唤出口,下一刻却捂住了自己的嘴。

  “明明,你怎么了?”

  西日玄苠幽幽地道:“没什么,我太高兴了……”

  一墙之隔,回廊之外,令狐兄妹面面相觑。两人并非故意偷听,无奈他们的匿气之术都练到了一定火候,从潘静初说第一句话起就全听了进去。

  西日玄苠与潘静初走远了后,令狐团圆使劲对无缺眨眼,盼望着他能说些什么,他却摇了摇头。

  “你也不知吗?”令狐团圆失望。

  四月悄然出现在两人身前,低声道:“我知道。”

  结果四月说了一段堪比禁中语的皇室秘闻。

  西日玄苠出身高贵,乃应淑妃幼子,从小机智过人。他小时候,雍帝对他的宠爱仅次于梁王。与宠爱梁王不同,雍帝并不娇惯九子,而是多方善导,一力栽培他博集大成。西日玄苠九岁的那年,一场风寒改变了他的命运。风寒之病可大可小,可是不知谁在他的药里做了手脚,西日玄苠就此重病缠身,足足在病榻上躺了一年。前半年还好,后半年雍帝得知他即便痊愈,终生也不能习武,圣恩从此终结。尚是童子的西日玄苠如何能接受这样的残酷命运?应淑妃眼看他一日不如一日,多次苦求雍帝准许幼子出宫医治,帝不允。皇子在未满十六岁前,都不得离宫另居。最后还是梁王对雍帝说,不是皇子不就可以出宫了吗?于是,一位叫明明的男孩住进了潘怡和的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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