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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未向薄情染(下)》 作者:叶紫

第11章 :难言苦衷

  夏侯熙心中千头万绪,怎么都无法理清。他自以为对云清霜很了解,其实从来没有看穿过她的心思。

  柳絮垂头丧气地推门而入,双目通红,“爹,我找不到师姐了。”

  “她会回来的。”柳慕枫的声音平平传入耳中。

  柳絮心里乱成一团。她可以坦然接受尉迟骏爱云清霜的事实,但无法平静面对他的死讯。她的性子好强不服输,当初要说出那样一番话需下多大的决心,若云清霜不懂珍惜,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她。

  “要知道尉迟骏是真死还是假死,也不是件难事。柳庄主,今晚我会夜探将军府,到时一切自有分晓。”夏侯熙慢条斯理地拂了拂衣角,深邃的眸中透出谁也看不懂的情绪。

  “我和你一起去。”柳絮斩钉截铁,不容拒绝。

  夏侯熙竟也答应了下来。

  “务必小心行事,万一中了圈套就得不偿失了。”柳慕枫不免担心。柳絮的性子冲动冒失,幸好有夏侯熙一同前往,纵然不能打探到什么,平安归来总是不成问题的。

  “爹爹放心。”经此一事,她已不是从前的柳絮。她懂得取舍,懂得什么是爱,懂得让爱的人幸福。

  是夜,有两条黑影一前一后潜入将军府。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一年前,柳絮和夏侯熙也曾潜入司徒别庄,为找寻云清霜的下落。而今,却是为探明尉迟骏的生死真相。云清霜又和尉迟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世事果然是无常的。

  柳絮嘴角噙一丝笑,那时她一心想要拆散云清霜和夏侯熙,自己取而代之。如今物是人非,就连心境也是完全不同的。

  将军府内静得可怕,偶尔有几下断断续续的啼哭声,更是令人毛骨悚然。

  柳絮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你怕了?”夏侯熙忽道。

  柳絮冷哼,破天荒地没有回嘴。

  过了须臾,“我又没做亏心事,我怕什么。”终还是忍不住反驳,夏侯熙却掩住她口道,“噤声,有人来了。”

  柳絮暗道惭愧,她的警觉性和轻功造诣远远不及夏侯熙,难怪爹不放心她。

  夏侯熙拽住她隐到丛中,轻喝道:“蹲下。”

  远远走来几人,脚步声渐近,柳絮稍稍抬头望了下,见几个人簇拥着一人缓慢走来。那人相貌威严,目光冷静犀利,步伐沉稳,极有气势。

  柳絮不认得他,夏侯熙却不陌生。萧予墨亲自前来,莫非尉迟骏当真命丧黄泉了不成?

  “跟上。”夏侯熙定定注视着萧予墨背影道。

  他们始终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以瞧得见最后一人的一片衣角为界,前面几人一无所知。

  “他们要去哪里?”柳絮问。

  “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是去拜祭尉迟骏。”夏侯熙沉吟后道。

  柳絮心头一紧,“他没有死。”

  “跟着去就什么都清楚了。”夏侯熙不愿费力与她争辩。

  萧予墨等人进了一间小屋,夏侯熙和柳絮在暗处稍待片刻,移到窗前。

  柳絮紧张得无以复加,好似在等待某种宣判。

  夏侯熙亦然,心情晦涩复杂难言。

  屋内仍是极安静,静到窗前一只蛾子翅膀扑动的声音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两人屏住呼吸,生怕溢出一丝声响被人发现。

  只听得萧予墨低沉有力的嗓音在房内回荡,“尉迟,孤定会为你报仇,你安心走吧。”

  柳絮面色大变,紧攥住领口才遏制住惊叫的冲动。

  夏侯熙小心地在窗上戳了个小洞,望里窥探。

  正中一个斗大的“奠”字,前方设牌位、香案和蜡烛,此时萧予墨正站在灵柩前,满面沉痛。

  “让我看看。”柳絮极轻地道。

  夏侯熙觑她一眼,往边上一闪。

  柳絮只瞧了一眼,退开,咬住了唇。

  一个浑厚苍劲的嗓音骤然响起,“圣上,请圣上为骏儿做主。”

  夏侯熙又将眼贴上去,这个声音原来出自于尉迟炯。

  萧予墨道:“老将军有话就直说吧。”

  尉迟炯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脸上的线条冷硬至极,“骏儿并不是病死的,而是中了剧毒。”

  “是……师姐。”柳絮上下牙齿打战,脸色极其难看。

  萧予墨蹙眉,“可知下毒的是何许人也?”

  “是个青楼女子,来历尚不清楚。臣已将她关在一个秘密的地方,只等圣上发落。”尉迟炯咬牙切齿道。

  “果然是师姐。”柳絮喃喃道,怔怔落下泪来。

  夏侯熙一惊一喜,喜的是尉迟骏已死,如同卸去萧予墨的左臂右膀,惊的是云清霜被捉,死生难料。

  萧予墨寻思片刻后道:“老将军,不可打草惊蛇,暂且留她几天性命吧。”

  “臣遵旨。”尉迟炯悻悻道。

  萧予墨目光瞥向棺椁,面上出奇的平静,出口却是:“尉迟,孤会让整个西茗国给你陪葬。”

  若说之前夏侯熙对云清霜所言尚有疑虑,现下则是深信不疑。其一,尉迟骏不死,尉迟炯怎会知道他是因毒发而死?其二,尉迟炯老态毕露,悲痛欲绝,绝不像是装出来的。既已得知真相,再无流连的必要,夏侯熙道:“我们回去。”

  柳絮浑浑噩噩地应了一声,脚步虚浮,双脚仿佛已然不是自己的。夏侯熙拖着她往回路走,直到将她抛上墙头,她才算清醒了几分。

  “师姐……真的杀了他。”她的嗓音嘶哑得连自己都无法相信,偏偏夏侯熙能够听懂。

  夏侯熙不语。

  柳絮乌沉沉的眸子黯淡无光,沉默许久道:“夏侯熙,你有多爱师姐?”

  夏侯熙苦笑,“你问这个做什么?”

  “有多爱?”柳絮坚持道。

  “比我生命更重要。”夏侯熙面上无喜无悲。

  柳絮轻笑,“如今她身陷牢笼,你会去救她吗?”

  “不会。”

  “那是为何?”

  “第一,我不知她被关在何处;第二,凭我一人之力无法救出她;第三,我有远比这更重要的事去做。”夏侯熙坦诚得令人周身发寒。

  柳絮嘴角微带冷笑,“男人的心深沉似海,口口声声说爱她,却永远有比感情更为重要的事。尉迟骏和你是同一类人,所以师姐最终还是下了手。”

  夏侯熙低下头,“兴许吧。”

  柳絮一直在笑,然而唇边的凉意渐深。

  夏侯熙将柳絮送到医馆门前,“麻烦柳姑娘向柳庄主说明一切,熙就不进去了。”

  柳絮心不在焉地道:“好。”

  夏侯熙施展轻功,拐过几条小巷,停在一座深宅前。

  以三长两短的节奏敲响大门,他被迎入其间。

  “主人在书房等您多时了。”

  夏侯熙点点头,熟门熟路地摸进书房。

  一人背窗而立,薄唇轻启,“你来了。”

  “尉迟骏已死,情况有变,我们的计划也要稍作变动。”夏侯熙无声无息地一笑。

  那人道:“真是件大快人心的好事。”

  夏侯熙冷淡道:“事成之后,我只要你帮我救一个人。”

  “谁?”

  “颜菁。”

  从混沌中醒来,身处陌生的环境,云清霜怔了怔,这是哪里?

  手脚俱无力,嗓子干涸欲裂,全身软绵绵的,用尽气力也动不了分毫。

  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随之又被她否认。

  有人揭帘而入,“姑娘醒了?”语气带一丝惊喜和释然。

  那声音有几分耳熟,云清霜的神志仍不太清醒,努力抬了抬眼。“南溪?”发出的声音嘶哑难听,她蓦地一惊。

  “是我,姑娘。”南溪温柔地绞了快帕子敷在她额头上,慧黠的大眼忽闪忽闪的。

  “哦。”云清霜脑袋昏沉沉的,半晌才想起,这儿不是听雨轩,而她,也不该躺在这里。“尉迟……公子呢?”

  “姑娘偶染风寒,公子守了几天几夜,我劝了很久他才答应去歇息。姑娘要叫醒他吗?”南溪笑着答。

  “不必,不必。”云清霜一迭声道。

  南溪呵呵一笑,替她掖好被角。

  还是有哪里不对劲,云清霜又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南溪你又怎会在这里?”

  南溪答得飞快:“姑娘病了,公子就找了我来伺候姑娘。这是哪里,南溪也不太清楚。”

  原来如此,云清霜颔首。身上忽冷忽热,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看来是病得不轻,自己又一次拖累了他。

  云清霜身体一动,南溪急忙问:“姑娘要做什么?你还病着呢。”

  云清霜失笑,“你也太紧张了,我不过是躺久了有些不舒坦罢了。”

  南溪红着脸,不过也放下心来,“姑娘昏睡了好几日,可把我急坏了。”

  “辛苦你了。”云清霜头一低,微笑道。

  “不,不。”南溪连连摆手,“照顾姑娘是我份内的事儿。”

  云清霜欲抬起胳膊,手脚依旧虚软,遂道:“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姑娘你好生歇着,我先把粥熬上,等你醒来就可以吃了。”

  云清霜笑一笑,眼皮沉沉,如同在打架。

  她并不知道的是,这一会儿,便是十几日之久。

  再度醒来,依然浑身乏力,病症非但没有消除,倒好像更加严重了。

  南溪喂她喝粥,才几口就咽不下去,一双眼直直望着房梁,心下感伤不已。

  南溪背地里抹一把泪,回过头好言相劝,“姑娘多少吃点儿,不吃东西怎会有力气呢。”

  好说歹说,云清霜勉强又吞下几口。她情绪低迷,头痛欲裂,总感觉有事发生,但如何都抓不住端倪。她忽抓过南溪的手,手臂愈收愈紧,“尉迟骏呢?他为何不来见我?”

  “公子今儿有事出门去了,他一回来我就让他来瞧姑娘。”南溪赔着笑脸道。

  云清霜狐疑地看着她。哪怕她精神不济,神志不明,南溪古怪的态度,尉迟骏迟迟不现身的事实,还是让她起了疑心。她松开南溪,手撑在床沿上,一点点地直起身体,但成效不大。“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云清霜手上使不上力,急得几乎将唇咬破。

  “姑娘,姑娘。你不要折磨自己。”南溪快急哭了。

  “你扶我下床。”

  南溪不敢驳她的意,搀扶起她,云清霜示意往门外走。

  “姑娘。”南溪惊道。

  云清霜没有说话,但她的举动已表明了她的决心。

  艰难地走到门前,被两名高大的男子拦住。“姑娘请留步,没有尉迟大人的命令,你不可以离开这里。”

  这两人分明身着天阒国禁卫军的服饰,云清霜顿感一阵天旋地转。本就虚弱的身体再也支持不住,直挺挺地倒下,耳边掠过南溪的惊呼声。

  云清霜眼角晶莹的泪珠不断涌出,南溪心疼地替她揉着因摔倒而在额角留下的伤疤。

  云清霜冷漠地扫她一眼,“你是尉迟骏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

  南溪极轻地点下头。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云清霜眉目深锁,“我自问从没有亏待过你。”

  南溪老老实实地道:“姑娘在大街上买下我并非巧合,这是尉迟公子的安排。”

  云清霜面无表情,“风嬷嬷查探过你的身世。”

  “依公子的地位和能耐,要捏造一个身世,也不是什么难事。”南溪小声道。

  云清霜无力地闭上眼又睁开,苦笑,“我真是个傻子。”

  南溪跪着不敢说话。

  “你跪着做什么,作践自己,没有人会在意。”云清霜好似在说南溪,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姑娘,南溪对不起你。”

  “不用你惺惺作态。”云清霜心力交瘁,不想再见到她。

  “姑娘。”南溪忽然抱住她的腿失声痛哭。

  眼泪在眼眶里中打转,云清霜强忍着不让它流出。即便是南溪背叛得如此理直气壮,尉迟骏无情无义得这般轻而易举,她有自己的尊严,她不能被击垮。只是那恨意一点一滴地涌上心头,像是一把烈火,烧得五脏六腑无一处完整。

  不知坐了多久,南溪的声音再度传来,“姑娘你一天没吃东西了。”

  静默。

  就在南溪以为她不会开口时,云清霜道:“我吃不下。”

  “都是些清淡的菜,也是平日你喜欢的,吃几口,可好?”南溪几乎是在哀求她。

  云清霜慢慢仰起脸,冷冷地道:“一定要我说出来吗?”

  “什么?”南溪不解地问道。

  “软骨散。”云清霜淡淡道。

  南溪手颤了下。

  “拿走吧,我不会吃的。”

  “这些菜里没有下药,姑娘信我。”南溪急急道,“姑娘现在还不能动弹,是之前遗留下的药性,再过几天可自行恢复。”

  云清霜唇动了动,没有吭声。

  “那喝口汤好不好?”南溪舀一勺送到她嘴边。

  云清霜机械地含在嘴里,又尽数吐出。

  “姑娘。”南溪泪水涟涟。

  “你下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云清霜下了逐客令。

  南溪含泪退出。

  屋里一片黑暗,思绪一点点地飞离身体,云清霜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自己还能再做什么,将头深深地埋入双臂,眼泪就这样不受控制地滑落。

  额上的伤口大概是没有得到及时处理的缘故,一直隐隐作痛,但比起心上的痛,这又算得了什么!

  哭得累了,云清霜又笑了起来,笑自己的痴傻,笑自己的愚蠢。

  风吹散了她的鬓发,她毫不在意,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已感觉不到疼痛。

  原来只是她一个人将感情看得这样重,却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甚至开始怀疑,尉迟骏是否曾经真心地爱过她。

  而她,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把他当成了全部。

  流光容易把人抛,当深爱上的时候,却回忆不起是如何爱上的了。

  心碎了,梦就醒了;心碎了,也就不疼了;痛到麻木,也就没有了任何知觉。

  如果可能,她希望从未遇见过他。

  如此又过了几日,云清霜身体逐渐恢复,南溪果真没有欺骗她。除了还不能动武,走动已完全不成问题。

  云清霜穿戴整齐,理了理鬓发,走到门口,没有悬念地被拦下。还是那句话,没有尉迟大人的命令,她不得离开。

  云清霜没有退缩,依旧往外走。

  其中一人道:“我们不敢违抗尉迟大人的命令,请姑娘不要为难我们。”

  另一人道:“姑娘再不止步,我们只能无礼了。”

  那二人举起刀剑,云清霜瞧都不瞧一眼,直直迎着过去。她美目一沉,“你们最好把我杀了。”

  眼看着她纤细的身体就要撞上刀刃,那二人只得收了手。

  云清霜轻蔑地冷笑,义无反顾地走出门。

  “南溪姑娘,我们该怎么办?”

  南溪凝视泥泞山路,良久才道:“让她走吧。大人那里由我禀告。”

  云清霜回头远望,原来这是一座建在山上的别院,和她打小居住的邀月山庄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座不知名的小山,前些天刚下过雨,山路湿滑,云清霜走了几步已是狼狈不堪。

  她顾不得这许多,三步并作两步,在天黑前终于摸到山脚下。

  有过路马车见她行状可怜,又是刚巧赶往乾定城,遂答应载她一程。

  马车颠簸,泛起心事无数,事到如今,她的出路又在何方?

  进了城,云清霜谢过了车夫。她不愿意回听雨轩,也不敢去医馆,伸手摸出几枚铜板,想了想,找了间茶馆,寻了个偏僻的位置坐下。

  叫上一壶清茶,她躲在角落里自斟自饮,倒也不引人注目。

  心情难以平复,她盼望能听到一点儿什么,可又害怕听到她最担心的那个结果,一颗心悬在半空不上不下。如果事实真是如此,让她情何以堪。

  不知何时,茶馆忽然热闹了起来。

  有人攀在二楼窗前向外张望,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云清霜把玩着手中的茶盅,回想起曾经那些甜蜜的、心酸的,、美好的、微苦的往昔,心情又沉重了几分。

  “来了,来了!”趴在窗上那人回过头兴奋地道。

  众人一窝蜂地拥至窗前。云清霜个子瘦小,临窗而坐的她反而被挤了出去。她也没有放在心上,往旁边挪了挪。

  “是尉迟骏将军,好威风啊!”

  “尉迟将军胜利凯旋,圣上一定重重有赏。听说初云公主对他青睐有加,或者明天他就是驸马爷了,哈哈哈。”

  “老将军后继有人了。”

  “……”

  背上的冷汗顺着瘦削的肩胛骨淌下,云清霜死死咬住嘴唇。

  “咦,尉迟骏不是死了吗,怎么又带兵出征?”有人提出质疑。

  云清霜一愣,扭头看向那人。

  “兵不厌诈,你懂什么。”

  “那是迷惑敌人的手段,你小子回去多读几年兵书。”

  先前那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皮。

  真相呼之欲出,云清霜手足冰凉,失了血色的唇不住的发颤。

  “你们快来瞧瞧,听说还生擒了北辰国的国君,应该就在马车里吧?”

  “啧啧,没错。后面是家眷,人数还真不少。”

  云清霜脑中嗡嗡作响,身上一瞬间没有了温度。她冲到窗前,费力挤入人头攒动的人堆,只一眼,面色苍白如雪。

  尉迟骏骑在马上,为数人簇拥着,神清气爽,志得意满。他身后是一列的车队,不少于二十辆,均由重兵守卫。

  脑中一霎间转过数种念头,是欺骗、利用、反间计、借刀杀人,一时无从分辨,只是胸中惨痛得似要咳出血来。往前走,看不到出口;朝后退,亦无后路。她的世界轰然坍塌了。

  手无力地垂落,她缓慢退出茶馆,视线所及,背脊猛然一僵。

  柳慕枫就在不远处注视着她,眼底满是血丝,神情哀恸、绝望。

  “师父。”她脚下一软,就这么跪跌在他面前。

  柳慕枫没有搀扶她,只冷冷丢下一句,“你随我来。”

  云清霜跌跌撞撞地跟着,柳慕枫始终没有回头看她。

  柳慕枫负手而立,背影萧瑟。

  云清霜眸色黯淡无光。

  “霜儿,你太让我失望了。”站立许久,柳慕枫道。

  云清霜一言不发,只敛衣低身跪下。

  “你背信弃义,谎报军情,你置北辰国百姓于何地,置圣上于何地,又置为师于何地?”柳慕枫劈头盖脸地斥道,措辞极为严厉。

  不是这样的,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啊!云清霜惊恐地抬起脸。

  “你是北辰国子民,尉迟骏给你下了什么迷魂药,你要帮着他残害同胞?”柳慕枫看向她的目光难掩厌弃之色。

  云清霜拼命摇头,盈盈含泪。

  柳慕枫呼吸沉重,压抑着满腔的悲愤和怒意,生生克制住在她脸上掴一掌的冲动,恨恨拂袖道:“如今圣上被俘,北辰被灭国,百姓饱受战乱之苦,民不聊生,轩儿战死沙场,你可满意了?”

  如遭五雷轰顶,云清霜眼神空洞无神,无意识地拽住他的胳膊,喃喃道:“师父您说什么?师兄他怎么了?”

  柳慕枫厌恶地拂开她,“你害了轩儿,害了圣上不够,是不是还想害为师和絮儿?”

  云清霜悲痛欲绝,“师兄传承师父衣钵,武功高强,足以以一当百,他怎么会死?”

  “天阒国兵力乃北辰十倍之多,他虽浴血奋战,仍是寡不敌众。”柳慕枫长长叹息,老泪纵横。

  云清霜浑身的力气似被抽去,泪水汹涌而下。她再说不出话,只余呜咽声。

  柳慕枫一把揪起她,怒极之下气力极大,抓在她手腕上留下大片青紫。

  云清霜不敢呼痛,死死咬住嘴唇,心底一片凉意,“师父您杀了我吧。”

  柳慕枫见她如此神情,心中软了几分。他松开手,语气依旧森冷,目光如利剑,“我问你,你送来的情报乃是天阒国将出兵攻打西茗,为何尉迟骏会带领数十万兵马攻进北辰国皇宫?尉迟骏为你所杀,毒发身亡的他如何带兵?如何打仗?北辰国援军在潼关遭遇尉家军堵截,全军覆没;西茗国兵马苦守峪嘉关,却一无所获。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徒儿全然不知情。”云清霜除了摇头,脸上神色越发惨淡。

  柳慕枫眼中赤红一片,“你不知道,那我告诉你。”他鄙弃道,“你同尉迟骏设下圈套,以他假死来迷惑众人。随后他带领一部分兵马趁夜悄悄潜入北辰国境内,抢得先机,而圣上因事先得了你的假情报,早已排遣重兵赶去西茗国援战,皇宫内只余老弱残兵。尉迟骏率兵乘虚而入,圣上含恨被俘。尉家军又事先在潼关设下埋伏,截断后路,轩儿他……”

  耳边所有的声音渐渐远去,眼前所有的景物仿佛皆失了颜色,云清霜身体晃了晃,强自支撑着没有倒下,捂住脸,泪水顺着指缝缓缓流淌。

  柳慕枫沉沉一叹,“霜儿,我教徒无方,你让我有何面目再见圣上?”

  那恨在心底滋生蔓延,一发不可收拾,云清霜忽面朝柳慕枫郑重磕了三个响头,“师父,徒儿会以实际行动来证明给您看,徒儿并没有背叛圣上,背叛北辰国。”

  柳慕枫那一声叹息低得几不可闻,“是尉迟骏利用你的情意,借你口传递假情报,是吗?”

  云清霜微微颔首,恨不能就此死去。

  “如今你能放得下他了?”

  长久的沉寂。

  云清霜声音淡薄如雾,“师父,徒儿再不会记得他了。”那终生无望的悲凉,丝丝刻骨。恨他入骨,也恨自己入骨。

  最初不相识,最终不相认。

  几日后,将军府张灯结彩,格外热闹。

  正值尉迟炯七十大寿,加上祖孙两代扫平北辰国,立下赫赫战功,正可谓双喜临门。嘉禾帝一高兴,下旨晚宴将亲临将军府为老将军贺寿。一国之君亲临,非同小可,这是多大的面子。府内仆人从天亮便开始忙碌,打扫庭院,预备晚宴所需一干食材用具,并且请来歌舞和戏班助兴。

  酉时,嘉禾帝携如今后宫最得宠的菀妃,在一干宫女内侍的簇拥下,徐徐步入将军府。所有人跪地恭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嘉禾帝入座,抬手道。

  “谢万岁。”

  众人依次入席。嘉禾帝左首边为尉迟炯,右首是尉迟骏。尉迟炯是今天的寿星,坐在上座无可厚非,而在场官职在尉迟骏之上的官员比比皆是,他被拥到上座,一来一举攻下北辰国他功不可没,二来,他是嘉禾帝身边的红人,众人彼此心照不宣。

  “今日寿星公才是主角,孤也是为贺寿而来,大家都不要太拘谨了,孤先敬老将军一杯。”萧予墨笑着举杯,眉宇间尽是一派自信从容。

  尉迟炯慌忙站起,“谢圣上。”一饮而尽,态度谦卑。

  嘉禾帝皱眉,“都说无需拘谨,老将军真是太见外了。今日暂且废除规矩,大家就当是在家一样随意。”

  底下有人轻笑。

  尉迟炯凝神,“君臣之礼不可废,规矩……”

  嘉禾帝转身对着菀妃笑,“你瞧,老将军就是这么迂腐不化。”

  菀妃笑容甜美柔和,“本宫也敬老将军。”她浅尝即止,形态优雅雍容。

  “折煞老臣了。”

  紧接着又有人轮番向尉迟炯敬酒,几轮下来,他已然有了些微的醉意。

  相较于场中活跃的气氛,尉迟骏的安静格格不入。昨日南溪向他禀报了云清霜离开的事,她的盛怒在他意料之中,想来,任谁也无法接受这样的背叛吧。将她软禁其实也是为了保护她,她现今的身份极为尴尬,北辰国遭此变故以后,恐怕已容不下她。

  他一杯接一杯地喝闷酒,与人无争,偏偏旁人不愿放过他。

  尉迟青冷言冷语道:“此次出征六弟不仅大获全胜,还生擒朝渊帝,立下大功,我这个做兄长的怎能不敬你一杯呢?”

  尉迟骏意兴阑珊地举了举杯。

  “今日是祖父大人的生辰,可六弟看上去好像兴致不高。”尉迟青唇边是一抹冰冷的笑意。

  尉迟骏淡淡地瞥他一眼,懒得理会。

  座上的嘉禾帝听到此间的动静,神色不改,只低头同菀妃说了什么。

  菀妃会意地点点头,清了清嗓子道:“尉迟将军。”

  场中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皆望向她。

  菀妃神色柔和恬静,唇微弯起好看的弧度,“圣上说,将军这次劳苦功高,除却一概封赏,还可满足将军一个心愿,无论是什么,请尽管开口。”

  尉迟骏似笑非笑,无人能猜透他的心思。

  尉迟青等人面色隐隐隐发白。他们各怀鬼胎,生怕尉迟骏会说出对他们不利的要求,毕竟他们不止一次动过除掉他的念头。

  尉迟炯心里希望他能够提出娶初云公主为妻,那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只是,他清楚地知道,这个孙儿自有主见,从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这一点,像极了他已过世的父亲。

  众大臣议论纷纷,猜测这大好的机会,他会怎生利用。

  尉迟骏目中微露精光,他缓缓起身,拂了拂衣袍下摆,施礼道:“微臣恳请圣上准臣将母亲骨灰移入尉迟家祖坟,并且将她的牌位接进祠堂供奉香火。”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无人注意到,底下有一添茶倒酒的丫鬟迅速地朝他所在的方位望了望。

  尉迟青等人松了一口气,暗地里讥笑他将大好机会平白浪费。

  尉迟炯表面沉静,心内激荡如潮。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念念不忘。

  只有嘉禾帝知其心意,故选在这样的场合提出,让他一偿夙愿。

  尉迟骏怎能不对他死心塌地、誓死效忠呢?因为嘉禾帝不但是君,更是他的知己。

  嘉禾帝饮了一口清茶,带一丝笑意,不疾不徐道:“孤准了。”

  “微臣谢圣上,谢娘娘。”尉迟骏一拜到底,眉梢微不可察地挑了挑,觑一眼尉迟炯,后者则面无异样。

  菀妃眼波流转,笑靥如花。

  这小小的风波很快过去,转瞬又有人开起林恒安的玩笑。

  “林大人捉拿叛贼有功,圣上给予的赏赐一定也不少吧?”

  林恒安咧嘴一笑,“只可惜叫萧予涵逃脱了。”

  嘉禾帝低哼道:“无妨,谅他一人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此时,庆云坊的舞娘上台载歌载舞,丝竹声响起,众人聚精会神地欣赏,暂时无人开口说话。

  之前那名丫鬟趁此时机,捧着酒壶又往里推进几步。

  一曲舞罢,掌声雷动。

  舞娘退下,戏班上台。

  嘉禾帝点了一出《春花秋月何时了》,唱的是国破后,亡国帝王李煜知自己大限将至,同小周后惜别,随后抒发胸臆写下了“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这一千古名句的故事。

  戏台上的女子鹂音哀哀,凄婉动人;扮演李煜的男子唇红齿白,哀戚神情始终萦绕在眉间,将这可怜可悲的帝王心态刻画得入木三分。

  那丫鬟正给尉迟青斟酒,听得那一句“国破山河在,人欲归何处”,举着酒壶的手止不住地颤抖,不小心将酒洒出几滴,引得尉迟青憎恶道:“你怎么回事?”

  这一声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尉迟骏无意瞥过一眼,面色大变。

  这名丫鬟正是云清霜乔装改扮而来。她为报仇,在将军府门前守候三日三夜,终于逮到这样一个机会。她潜入府中,将真正的将军府丫鬟打晕,换过她的衣裳,明目张胆地出现在场中。她原本打算接近目标后拔出藏在腰际的短刃,力求一击即中,不料因这一出戏触动心境,情绪难以控制,终究露出了破绽。

  “快保护圣上。”尉迟骏立即往这边走来。云清霜为何而来他十分清楚,他必须赶在她动手之前将她带离。

  云清霜知晓尉迟骏已经认出她,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时机稍纵即逝,再不出手后悔晚矣。她倏地拔出匕首,双手各执一把,一柄对准尉迟骏,一柄对准嘉禾帝,用尽全力甩出。

  早在她拔出短刃的刹那,场中便传出了阵阵惊呼声。说时迟那时快,林恒安眼疾手快,以酒杯做暗器出其不意地射向云清霜。她右肩被打中,一柄匕首失了准头,飞向了尉迟炯,另一柄仍直直朝尉迟骏飞去。

  尉迟骏身手不凡,往旁边一闪,躲过一劫,而另一柄短刃则深深扎进了因薄醉而反应迟缓的尉迟炯的胸膛。

  “老将军。”

  “祖父大人。”

  “父亲大人。”

  一迭声的叫唤中夹杂了一句警示——“不要放走刺客!”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拔出刀剑。

  云清霜来不及多想,身形一纵,一跃数丈。在场大多是武将,在战场上杀敌可以,近身格斗却非专长,加之轻功差她好大一截,云清霜很快甩掉其他追兵。

  唯有尉迟骏紧追不舍。他面色清冷刚毅,声音寒冷如冰雪覆盖,“清霜,我知道是你。”

  云清霜索性停了下来,转身漠然道:“是我。你可以捉我去领赏。”

  四目相触,云清霜眼中死寂沉沉,毫无神采。短短一瞬,他们之间仿佛已隔开千山万水。

  “我们非要如此吗?”尉迟骏面露悲戚。

  “这是你一手造成的。”云清霜口吻淡淡如常。

  尉迟骏眸色黯沉如斯,如陨落的星子再无光芒。

  云清霜眸中漾着嘲讽,她一字一顿道:“恭喜你,尉迟将军,从此青云直上,有享不尽的荣耀。”

  “清霜,我有我的不得已,我以为你会懂。”尉迟骏面容灰败,幽幽叹道。

  云清霜猛地拔高了声量,笑容凄楚,“你的不得已是建立在我的痛苦上,你知道吗?”

  “对不起……”

  云清霜打断他,“不必道歉,我只恨自己没能早一些认清楚你的真面目,错把虚情假意当做真心实意。”她眼圈泛红,狠狠地揉一揉眼,硬生生地将涌起的泪意逼回。

  “原来你竟是这么看我的。”尉迟骏心灰意冷道,声音听来有丝恍惚,“除了这件事,我从来都没有欺骗过你。”

  “是吗?”云清霜冷哼,语中的寒意似乎能透进骨髓深处,“那么,南溪呢?”

  “她……”

  “没法狡辩了吧。”云清霜抢白道。

  尉迟骏刚要开口,被甩掉的追兵再度追上来,为首的正是林恒安。尉迟骏骤然变色,急忙道:“清霜,你快走。”

  云清霜双目微垂,一咬牙,提一口气跃上墙头。

  林恒安眼尖地瞧见云清霜的背影即将没入暗夜,喝道:“刺客在那里!”他举起手中青钢剑奋力向她一掷,正中她右脚小腿部位,云清霜惨呼一声跌下墙来,立刻被数十把刀剑指住。

  “尉迟兄,刺客已被生擒,你看要怎么处置?”林恒安问道。

  尉迟骏心中大急,却还需竭力保持镇定,他一挥手,“刺客是冲着圣上而来,交由圣上处置。”在短时间内,他已做好打算。云清霜伤了祖父,若将她留在府中,恐难以活过今夜,唯有押入皇宫,他再设法向嘉禾帝求情,或许能保住她一条性命。

  云清霜被五花大绑押解而去,不经意地回眸,尉迟骏涩然歉疚的眼神深深刺痛了她的心。虽早已心存死志,刹那的黯然和苦涩仍将她吞噬。

  林恒安观察尉迟骏许久,在心里无声叹一句,随即道:“尉迟兄,老将军恐怕不好了。”

  尉迟骏呆若木鸡,良久,双肩不可抑制地轻颤,像是被一把尖刀插入心口,还来不及感到疼痛,浑身已被冻结成冰。

  深夜,将军府内依旧灯火通明。

  尉迟炯七十寿辰,本是件喜事,到头来却演变成一场丧事。

  嘉禾帝下旨招来宫中医术最高明的几位御医,命他们务必尽力救回老将军的性命。

  然而,把脉及检视伤口后,几位御医均摇头叹道:“伤势过重,回天乏术。”

  嘉禾帝震怒,下令连夜传讯刺客,在菀妃的劝阻下才打消此念。

  尉迟炯弥留之际,口中喃喃自语。

  无人听得懂他在说些什么。

  管家老蔡一直守护在旁,他伺候了尉迟炯几十年,对他的心思相当了解,在仔细倾听须臾后道:“老将军是在依依唤着三少爷的名字。”

  三少爷便是尉迟骏的父亲。

  尉迟骏心头一痛,眼中饱含热泪。

  “骏儿。”尉迟炯忽然睁眼道。

  “孙儿在。”尉迟骏忙上前道。

  尉迟炯紧握住他的手,“不要难过。”

  尉迟骏对他的情感极其复杂,既是崇敬又有怨恨。敬的是,他戎马一生,为国为民操劳了一生,应受到尉迟氏族所有子孙的尊崇;恨的是,他始终不承认母亲的存在,害她魂魄无依,和父亲生不能同衾死亦不能同穴。但如今他老态龙钟,原本精光毕露的双眼毫无神采,尉迟骏原有的一点儿恨意也随之消失殆尽了。

  “人谁无死,我这一辈子也算是值了。”尉迟炯正了正神色道。

  他声音低沉有力,苍白的脸上微微泛红,似是回光返照。尉迟骏心中难受至极,开不了口。

  “骏儿,我知道你恨我。”

  “不,孙儿没有。”尉迟骏矢口否认。

  尉迟炯苦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当年的事我很后悔。如果不是我执意不准你母亲进门,也不会白发人送黑发人。”

  尉迟骏揽一揽他肩头,忍住泪,“您不要说了。”

  “我再不说,就永远没有机会了。”尉迟炯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但仍坚持把话说完,“等我走后,你就把你母亲骨灰迁进祖坟与你父亲合葬。其实我早在心里承认了她,不过抹不开面子开口罢了。”

  “祖父。”尉迟骏一时哽咽难言。

  “圣上。”尉迟炯撑着最后一口气唤道。

  嘉禾帝其实一直坐在床头,“老将军,孤在这里。”

  “老臣往后不能再侍奉圣上了,圣上请多加保重。”尉迟炯喘着气道。

  “孤会的。”嘉禾帝深深叹息,不忍再瞧他。

  尉迟炯终于阖上眼,最后的神情是安详而舒展的,仿似放下了最重的心事。

  远处击响丧音,哭声叫喊声四起,尉迟骏神情悲恸,长跪不起。

  窗外一轮明月清冷异常,照得人遍体生寒。

  不知谁低声说道:“下雪了。”

  抬眼望去,鹅毛大雪纷纷落下,转眼间,树上、屋顶上已被银装素裹。

  烟花三月,本该是春暖花开,却意外下起雪来。

  不知是为祭奠尉迟炯的离世,还是在慨叹云清霜的处境凄凉。

  尉迟骏在灵堂前守了一夜。

  世事难料,前几日将军府还在大摆庆功宴,今日却敲起了丧钟。

  数日前,他曾以假死成功骗过柳慕枫等人,使之疏于防范,他得以带兵潜入北辰国腹地;而今日,云清霜报仇而来,却误杀了他的祖父。

  有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底,怎么都喘不过气来。

  祖父尸骨未寒,云清霜命在旦夕。救她,势必会引起整个尉迟氏族甚至是尉家军的不满;若要眼睁睁看着她走上断头台,那是比要了他的命更难受的事。

  尉迟骏左右为难。

  于国家之义,他已尽了全力。

  但对清霜而言,一次欺骗足以抹杀从前的情意。

  从一开始,他就不断地试探她,而当怀疑颜菁便是云清霜时,他安排了一场偶遇,利用清霜的善良,将南溪顺利安插在她身边。

  床底下檀木箱中珍藏的秋水剑,她屡次去医馆和柳慕枫密谈,那一包可以夺去他性命的烈性毒药,每一样皆是通过南溪之口传到他耳中。

  很多时候他一直在想,若是那一日云清霜没有制止他,明知有毒,他还是会心甘情愿地饮下那杯毒茶。也许那时死了,他不用面对情与义的抉择,清霜不会恨他入骨,他在她的心目中,也永远是美好的。

  只可惜,云清霜在最后一刻还是下不了手。

  于是他将计就计,放出他被毒杀的风声。这计划只有嘉禾帝知道,一开始连祖父尉迟炯也被蒙在鼓里。

  计谋果然奏效,消除了柳慕枫和夏侯熙的疑虑。

  而后嘉禾帝下令兵分三路,一路由尉迟骏领兵直捣北辰国皇宫,一路由尉迟炯率领在潼关拦截北辰国援军,另一路则是由林恒安缉拿早有异心的郑亲王一党。而司徒寒则因得了消息,趁西茗国出动全部兵力固守峪嘉关之际,带着他苦心训练了十多载的剑阵冲入皇宫,救走了被轩辕灏强抢入宫的徐婕妤。

  北辰国灭亡,消除了嘉禾帝的心头之恨;一直对嘉禾帝即位心怀不满的郑亲王当场被诛杀,其子虽侥幸逃脱,但与之勾结的西茗国如今孤军作战自身难保,再也掀不起风浪;司徒寒十年磨一剑,只为夺回爱妻,终得偿心愿;尉迟骏经此一役,名声大振,尉迟家族在朝中的地位更为稳固。似乎是一个极完美的结局,可为何他心似枯井,竟觉了无生趣?

  夜凉如水,他心里是一片死寂般的荒芜。

  云清霜被押入皇宫地牢。

  曲折的廊檐在忽明忽暗的烛光映照下显得极为阴森可怖,地牢守卫森严,每一道门均有重兵把守,劫狱,是绝不可能成功的。

  云清霜手脚俱被锁上沉重的镣铐,每走一步,铮铮作响。她右腿为林恒安所伤,鲜血直流,脚一抬便是钻心的疼痛。她强忍着痛楚,但狱卒显然嫌她动作缓慢,狠狠推了她一把,粗声粗气道:“还不快走。”

  云清霜脚步踉跄,险些摔倒,挑眉看过去,那狱卒五大三粗,凶神恶煞一般。她无畏无惧,嘴角还露出些微的笑意。

  “你害死了老将军,就等着给他偿命吧。”狱卒力气极大,一把拽起云清霜的头发将她丢进一间牢房。

  云清霜从散发着腥臭味的稻草堆里抬起头,只是望着他笑。

  “你这女人莫不是疯魔了吧?”狱卒被云清霜盯得头皮发麻,草草锁上牢门,溜之大吉。

  云清霜敛去笑容,手扶着冰冷的墙慢慢坐下。

  她本意欲取尉迟骏和嘉禾帝的性命,最终却使尉迟炯成了替罪羔羊。而师兄沈煜轩命丧尉家军之手,这样也算是替他报了仇,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师兄,”她低低道,“你在那里一定很是寂寞。不过你放心,霜儿很快就会来陪你。”恍惚中,依稀还是那年桃树下,两小无猜的少年少女互相打闹嬉戏。

  心倦了,泪也干了,身体亦是疲惫不堪,云清霜就这么枕着手臂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了说话声。

  “娘娘,这可不是您来的地方呢。”

  “放肆!本宫要进去,谁敢阻拦!”

  是谁在扰人清静?云清霜睁不开眼,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痛,浑身发烫。

  牢门还是被打开了,有人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云清霜蓦地睁眼,刺眼的光芒灼得她好生难受。一盏油灯就搁在她身前,好不容易适应了光线,她注意到牢房里多了一名衣着华贵的年轻女子。她头昏脑涨,视线有些模糊,只觉得她的身影有几分眼熟。

  “娘娘,这地牢里终年不见阳光,阴暗潮湿,您还是请回吧。”是狱卒的声音。

  “本宫想单独和这位姑娘说说话,你先出去。”嗓音娇柔,温文尔雅,听来很舒服。

  “这……”

  “还不走!”嗓音略抬高了一些。

  “是,是。”

  年轻女子靠近云清霜,将一缕散在额前的乱发拨到她耳后,惊道:“你果然是颜菁颜姑娘。”

  “你认得我?”耳中有余音嗡嗡,全身困乏无力,云清霜抚着额头,笑道,“我竟这般不中用。”

  “颜姑娘,是我,婉如,沐婉如,你不记得我了吗?”沐婉如轻轻抱住她,隐约有泪从眼中滴落。

  云清霜注视她,不确定地道:“我方才好像听得他叫你娘娘。”

  “是,我是菀妃,也是沐婉如。”她在将军府见到云清霜,虽不能肯定,仍好言劝说嘉禾帝,暂且把她押入皇宫,择日再行提审。

  病痛几乎令她失去思考能力,云清霜的声音有些低迷,自嘲道:“我好像被你弄糊涂了。”

  “等治好了伤再慢慢想不迟。”云清霜已瘦得脱形,沐婉如揽住她,好似揽过了一把骨头。

  云清霜神志逐渐清明,她怆然道:“沐姑娘,你也是尉迟骏安排在我身边的眼线吗?”如果真是如此,她做人太失败,也太悲哀了。

  “不,你我相识的时候我还不知萧予墨乃一国之君,更不晓得尉迟骏的身份。”沐婉如声音柔和温婉,握一握云清霜的手臂,“请你相信我。”

  云清霜斜斜地拿眼睨她,信或不信也没多大的分别,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她已没有什么能被骗的了。

  “颜姑娘,你身体很虚弱,我先带你离开这里。”沐婉如转过身,尖声道,“开门,本宫要带她走。”

  牢门被大力推开,映入眼帘的却非狱卒,而是面色铁青、怒气冲冲的嘉禾帝。他冷冷道:“你当真在此。狱卒来报,孤还不信。”

  沐婉如捋了捋发丝,坦然道:“臣妾来探望恩人,有什么不对吗?”

  “恩人?”嘉禾帝挑了挑眉,容色稍霁,“孤想听你的解释。”

  “臣妾要带颜姑娘离开,她伤得很重,这里不适合她养病。”沐婉如抿一抿唇道。

  嘉禾帝拉起沐婉如,神情严肃,出口却是带了几分柔软,“你先随孤回去,待孤弄明白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再替颜姑娘做主不迟。”

  “谢万岁。”沐婉如躬身施以一礼,走到门前不放心,又回头嘱咐道:“你们好生照看颜姑娘,若有半分差池,就提着脑袋来见本宫。”

  身处风口浪尖的云清霜没有任何反应,好似这事与她毫无关系。嘉禾帝临走前好奇地瞥她一眼,发现她双目紧闭,身体瑟缩如一头受伤的小兽,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失去了意识。

  回到锦瑟宫,沐婉如将如何结识云清霜一五一十地说与嘉禾帝听。“若是没有她,臣妾大概早已饿死;没有她,尉迟骏不会在医馆遇见臣妾,臣妾更不能和圣上重逢。”

  嘉禾帝轻捏她的下巴,似笑非笑,“如此看来,孤还得感激她了。”

  “臣妾只知受人恩惠当予以报答。”沐婉如坦荡荡地迎上他的眼。

  嘉禾帝一缕叹息钻入她耳中,“若她害的是旁人,孤可以费力为她遮掩。只是那人是尉迟老将军,尉迟骏的祖父,孤的老师,天阒国百姓心目中天神一般的人物,倘若放过她,莫说孤不答应,尉迟骏不会答应,尉家军也不会答应。”

  沐婉如只温和一笑,“旁人臣妾不敢说,但尉迟骏,他必定是希望颜姑娘安然无事的。”

  “此话怎讲?”嘉禾帝不解地问道。

  “颜姑娘在将军府被擒,按理说将她关押在府中提审也方便,尉迟骏为何要命林将军把她送入皇宫?还不是想求圣上网开一面吗?”沐婉如眼波迷离,似嗔似怪,仿佛是在恼他的不解风情。

  嘉禾帝一击掌,恍然大悟道:“是了是了,听雨轩的颜菁姑娘便是尉迟的心上人无疑,孤怎么竟忘了这一茬。”

  沐婉如轻嘘一口气,“圣上现在记起也不迟。”

  “只是……”嘉禾帝面有难色,“这事着实让孤头疼。”

  沐婉如轻轻地依偎住他,柔柔道,“圣上不想成全他们吗?”

  “孤当然想,只不过……”嘉禾帝一个劲地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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