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唐玄宗不识颜真卿

　　唐代大书法家颜真卿五十四岁时，其兄颜允南去世，在《颜允南神道碑铭》一文中，他感念兄长教诲，不无深情地回忆了一件小事。

　　那时颜家养有一只折断了腿的鹤，年少的颜真卿不懂事，练字时用毛笔在断腿鹤的背上乱涂乱画。大他十五岁的兄长颜允南见到后，语气严厉地教训他：“此虽不能奋飞，竟不惜其毛羽，奚不仁之甚欤!” 断腿鹤就像落魄之人，一个人身处窘境时，也是心理最脆弱的时候，这时候被雪上加霜地踹上一脚，那是多么令人心寒啊。

　　按颜真卿自己的说法，这件事使他终生铭记，想必对其为人处世影响深远，唐玄宗遭难，他独当一面，就是一例。

　　公元755年，安禄山造反，如入无人之地，仅用30多天就攻占了东都洛阳，刚从温柔乡中醒来的唐玄宗不由伤心叹息：“河北二十四郡，竟无一忠臣！”这时有人来报，说河北尽陷，只有颜真卿镇守的平原城没有损失。唐玄宗这才开始关注颜真卿，说：朕不识真卿久矣！其实他这时候真得连颜真卿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旧唐书》就是这么说的：“朕不识颜真卿形状如何，何为得如此！”

　　唐玄宗觉得意外，也许还心中有愧：我对你颜真卿并不怎么样啊，你竟然为我这样卖命！

　　颜真卿却并不这样看，他认为皇上对自己有恩，哪怕这恩只似滴水，也当涌泉相报。

　　史上公认颜真卿为“忠烈之士”，但我觉得他更是位“性情中人”，“性情中人”重在“义”，而非“忠”。

　　颜真卿被贬到抚州做官时，处理过一件著名的离婚案，从另一个侧面显示了颜真卿同情弱者、痛绝不义的人情味。

　　一天，一个妇女求见颜真卿，要求官府出具文书，准许她与丈夫离婚，并呈上其夫同意离婚的诗作。颜真卿了解情况，得知其夫是位嗜学的穷秀才，妻子嫌他无权无钱无出息，要与他分道扬镳。颜真卿认为这件事败坏了风俗，如果判决没有褒贬，就会误导社会风气。他做了一个大概会让今天的女权主义者愤怒的判决，那就是将妇女责打二十大板，任其改嫁；对于穷秀才，他又是送布绢各二十匹，又是送米二十石，还委任其为州署的小吏。

　　不知道当时的“婚姻法”是怎样的，这样的判决是否合乎法律程序，但没有疑问的是，这样的判决当时是大快民心的，人们拍手称快，此事影响甚大，从此，当地“莫敢有弃夫者”。

　　“性情中人”绝对直率坦诚，说话干脆，办事利落，不像那些高标绝世、狂傲不羁的所谓圣贤人物，放不下矫情的架子。

　　公元765年，关中大旱，粮食欠收，颜真卿家也没米了，他自述“拙于生事”，以致于全家吃粥已经有几个月了，而且现在连粥也吃不上了。只得写了张“乞米帖”，向同事兼好友李太保求助，要对方“惠及少米，实济艰勤”。曾经做过刑部尚书，知省事、封鲁郡开国公，拥有二品官阶的颜真卿，相当于今天的部级干部吧，清廉困顿至此，在今天是不可想像的。同样，作为他那个级别的官员，能够拉下面子向同事“乞米”，同样是不可想像的。借点米，本是一句话的小事，颜真卿偏要郑重其事写下“借条”，可见他心底坦荡：现在遇到天灾，全家老小没饭吃，全都因我颜某人不擅生计，自恃与你李太保感情好，向你借点米，没什么丢人啊。

　　现代作家黄裳说：“予观鲁公‘乞米帖’，知其不以贫贱为愧，故能守道，虽犯难不可屈。刚正之气，发于诚心，与其字体无异也。”后世认为颜真卿是惟一能和王羲之在书法上抗衡的大家，这种看法，多少都受到了他人格的感召。

　　“性情中人” 至情至性，敢爱敢恨，爱恨分明，正因为如此，很多时候，他们总是不讨人喜欢。

　　唐代是个出奸臣的年代，奸相李林甫、杨国忠掌权时，不喜欢正直敢言的颜真卿，宰相换成了元载后，元载又看他不顺眼，将他贬官，德宗的时候，先是杨炎任宰相，厌恶他，削弱他的实权。后来杨炎罢相后，卢杞入宰，更是视颜真卿为眼中钉，降了他的官职后，还想将他排挤出京城，派人问他想当哪个地方的行政长官。颜真卿看穿了老狐狸的这一套，干脆揭穿卢杞：“我知道自己性情梗直而被小人憎恨，不止一次被贬逐，现在年老体弱，实打算得到你的庇护，当年你父亲的头颅被传送到平原郡时，脸上的血我不敢用衣服去擦拭，亲自用舌头去舔。你就这样狠心容不下我吗？”卢杞听了，表面上惊惶失措地向颜真卿下拜，内心却对他更加仇视。

　　卢杞何许人也？此人心狠貌也丑，他还未当上宰相时，去拜访朝廷重臣郭子仪。郭子仪见客人时，一般都有女眷在场，惟独他来的时候让女眷们回避，家人问其故，郭子仪说，卢杞一半脸是蓝的，且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女人见了肯定会笑他丑陋。以后卢杞得志，我们家儿孙就一个没有活的了。

　　对于这样一个阴险的小人，位高权重的郭子仪都畏惧有加，屡遭排挤的颜真卿却不怕得罪，而用舌舔头颅鲜血的事，更见出颜真卿的真性情。当时安禄山攻取洛阳后，杀死了大唐的三位官员，这其中就有卢杞的父亲——时任御史中丞的卢奕，安禄山派段子光拿着三位官员的首级到河北示众，颜真卿怕军心动摇，腰斩了段子光，并将三位官员的首级用稻草接续连成肢体，入棺祭葬。在祭葬之前，因为对为国捐躯的卢奕的尊敬，就有了“以舌舔血”这一段。

　　单凭“以舌舔血”这个细节，就可以看出颜真卿绝对是那种能为朋友两肋插刀、赴汤蹈火的人，所以，清人王澍在《竹云题跋》中说：“此鲁公作人坚刚如铁，乃于朋友之间万分委至，故知千古真君子未有不近人情者也。”

　　颜真卿的为人，欧阳修也很钦佩：“颜公书如忠臣烈士道德君子，其端庄尊重，人初见而畏之，然愈久而愈可爱也。”

　　颜真卿为何初见让人畏？一半缘于他外貌的庄重、神态的严肃，一半缘于他处事的风格，而日久之后，人又觉得他可爱，必是因为颜真卿公正好义的性情。而觉得他可爱的人也必是正人君子，在卢杞之类的小人们眼里，颜真卿是永远可爱不起来的。

　　颜真卿最终被卢杞算计，由卢杞提议去安抚叛将李希烈，明摆着就是他送入狼窝，他却慷慨赴行。颜真卿劝李希烈息兵归降，李希烈欣赏颜真卿，劝颜真卿助他反唐，并多次劝诱威胁他。颜真卿指着李希烈的鼻子骂道：“可惜我手中没刀，如果有刀就把你宰了，看你还来不劝我!”

　　后来，李希烈派人在院中挖了一个大坑，扬言要把颜真卿活埋，颜真卿极为坦然：“死就死，这是我的命!”并自作墓志和祭文，准备以死殉国。李希烈还不死心，又让手下在院子里堆上柴，生起大火，说：“你如果还不投降，就自己往火堆里跳吧!”

　　颜真卿二话不说，当下就往火堆里跳，李希烈的手下连忙扯住了他。就这样，颜真卿既不吃软，也不吃硬。李希烈无法，软禁折磨了他三年，最终将他缢死，死时还骂不绝口，终年七十七岁。

　　颜真卿不愧为“千古真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