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柳宗元：亦儒亦佛亦风流

　　想到柳宗元，我脑中首先浮现出来的，是他的那首著名的《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这首诗，将佛家的空茫静远与儒家的坚持执着完美地结合在一起，诠释了柳宗元的“儒佛同道”的精彩一生，可以算得上是柳宗元人生的一个经典缩影，

　　柳宗元的人生履历，并不复杂。而作为唐朝一代大儒，其思想境界却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甚至超过了他的朋友韩愈。

　　柳宗元二十一岁中进士，二十六岁中博学弘辞科，一介书生，通过科考，一跃成为当时政治格局中的核心人物，确实令人瞩目。儒家的追求是“入世”、“进取”，志得意满的柳宗元当然要趁着青春年华“兼济天下”。于是，如一只意气风发的雄鹰，他加入到王叔文的“永贞革新”的队伍中来。

　　在为数众多的改革派中，王叔文最看好刘禹锡和柳宗元，他认为刘禹锡有宰相之器，柳宗元则可大用，遇到重要事情，常与两人商议，时人称革新集团为“二王刘柳”。

　　可以想见，当时的柳宗元一定有着千里马遇到伯乐的欣喜，拯救社稷与百姓的干劲十足，以为前途洒满阳光。

　　然而，改革仅仅持续了半年，就以失败惨淡告终，连同柳宗元在内的八人被贬官为外州司马，而且朝廷还加了一句，“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列”，断了这八人“重出江湖”的所有念想。

　　柳宗元被贬为永州员外司马，这是编制外不得参与处理实际政务的“闲官”，一个“罪官”。

　　从柳宗元的政绩方面来说，永州的十年对他来说是一片空白。这不能怪柳宗元无能，因为统治者不让他管事，不让从政，何谈政绩？

　　这时候，柳宗元个人的生活可以说是悲惨不堪。

　　柳宗元远谪永州，和他一起上路的，还有他六十七岁的母亲卢氏。柳宗元和家人到了永州之后，连安身之地都没有，还是在一位和尚的帮助下，寄宿在龙兴寺。卢氏年事已高，又经过长途跋涉，再加上永州生活条件非常简陋，跟着儿子拖到永州不到半年，就去世了。

　　慈爱的老母的去世，对柳宗元是一大打击，他个人婚姻生活的不幸，也是心中一道难以言说的伤痛。

　　以前在长安，他二十七岁那年，妻子杨氏去逝了。杨氏是兵部郎中杨凭的女儿，柳宗元在十三岁时就与她订亲。杨氏一向脚有毛病，身体不大好，嫁给柳宗元之后一直没有身孕。

　　杨氏去世后，柳宗元没有再娶，却同一位坊间女子有了感情，生下一个女儿，名叫和娘。

　　这位坊间女子身份特殊，作为与柳完元身份不相称的地下情人，她肯定活得很压抑和无奈，那几年，柳宗元很风光，但她根本不能从幕后走到前台，再加上柳宗元为官清正，所以也就得不到世俗意义上的什么好处了。但这也怪不得柳宗元，柳宗元也有苦衷，因为唐代等级森严，婚姻讲究门当户对，法律禁止良民与贱民通婚，贵族和平民也难联姻。柳宗元是官，那女子是民，自然不便暴光两人的秘密恋情。

　　柳宗元与这位女子暗中往来，生下一个私生女，叫和娘，长到五岁，他才敢认她为女儿。正如他所说“其母微也，故为父子晚”，言语中颇多愧意。

　　柳宗元将和娘带到永州之后，没想到和娘在十岁时夭折了！

　　这和娘是怎样一个小女孩呢？柳宗元在《下殇女子墓砖记》里记载过。

　　小女孩非常懂事和善良，刚开始得病的时候，就想到了皈依佛门，说：“佛呀，我的依靠，我愿终身为仆役。”并虔诚地改了个名字，叫佛婢，并打算削发为尼，不想在小小年纪就病死永州。

　　这一年，柳宗元快四十岁了，以前还有个和娘与自己相伴，父女之情，最平淡真实又刻骨铭心，现在和娘走了，没有子女的孤单与焦灼再一次迎面袭来，让他痛不欲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这一点上，柳宗元也不能免俗。

　　前妻杨氏去世后，柳宗元一直与岳父杨凭保持着联系，他在给杨凭的信中，叙说没有子女的悲苦，说：“至今无以托嗣续，恨痛常在心目。”

　　找不到合适的对象成家，没有子女，成为柳宗元的一块心病。

　　柳宗元的身份很尴尬，他虽然是官，但是一个前途被朝廷打入“死牢”的官，哪位门当户对的官宦人家的女子，肯嫁给他呢？而地位卑微的民间女子，他又不能堂而皇之与之联姻，所以，柳宗元就不那么看重形式了，不久之后，他没有办什么结婚手续，就与一位女子同居了，两人生有多个子女。由于这位女子出身底层，柳宗元没有专门论及，只是在一篇墓志铭里一笔带过。

　　这篇墓志铭是为一位叫马雷五的女子写的。马雷五，像一个男人的名字，可能是排行第五，她的姨母吕氏，就是与柳宗元同居的女子。

　　在柳宗元的笔下，马雷五这位少女，比他早夭的私生女和娘还要出色。

　　他说雷五“巧慧异甚，凡事丝纩文绣，不类人所为者，余睹之甚骇。家贫，岁不易衣。而天姿洁清修严，恒若簪珠玑，衣纨縠，寥然不易为尘垢所杂。”雷五简直是一位超尘脱俗冰清玉洁的巧手仙女，贫穷对她而言，不是灾难，反而是打磨玉石的砂轮，是成全小家碧玉的必须条件了。

　　雷五快死的时候，留下遗言：“平时我听说柳公经常夸我聪慧，现在我快死了，能否让他为我写墓志呢？”她的父母都觉得这要求太离谱，因为柳宗元当时虽然是个“罪官”，但怎么说也是个“官”，而且是六品官，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厅级干部，“贱民”们只敢仰望，哪敢劳他大驾呢？

　　但因为有吕氏这层关系，雷五的心声很快传到柳宗元那里，柳宗元非常感动与同情，就写了一篇《马氏女雷五葬志》，其中提到吕氏的句子是：以其姨母为使于余也。有人推测，这个“使”应为“妓”字的误写，如果是这样，那就是“以其姨母为妓于余也”。

　　雷五家贫穷至极，可以想见，她姨母吕氏的家境也很贫寒，她或许是位行走江湖的歌妓，卖唱为生，但正像她的这位甥女雷五那样，气质超群，现加上有着中国传统女性特有的温柔纯朴、贤慧聪颖，一次偶然的机会，或许是一次酒宴，或许是一场歌舞，她与大才子柳宗元相遇，擦出火花。

　　丧妻、贬官、丧母又丧女……命运曾经接二连三地毫不手软地打击着柳宗元，这时候他的身体差不多跨了，他自述“百病所集，痞结伏积，不食自饱。或时寒热，水火互至，内消肌骨”，又说“行则膝颤、坐则髀痹”，差不多成了一个废人。

　　这样一个“废人”，该怎样面对他的残缺人生，该怎样修复他心灵的伤痛呢？

　　女人特有的温柔，对男人来说是一剂疗伤的良药，吕氏的温情安慰，在某种程度上大大减轻了柳宗元的痛苦。

　　但，这远远不够，一方面，柳宗元依靠创作排遣郁闷，俗话说，苦难出诗人。永州十年，是他仕途上的荒芜期，却是他文学上的丰收岁月。他在永州写下了《永州八记》、《捕蛇者说》、《三戒》、《封建论》、《非〈国语〉》、《天对》、《六逆论》等不少经典华章。

　　另一方面，也许是更重要的，他依靠佛学，来挽救内心的无助和虚弱。

　　柳宗元自称“自幼好佛，求其道积三十年”。被贬永州和柳州后，他都醉心佛理，“嗜浮图言”，喜欢与和尚交游，“反佛”的韩愈曾对此很是不满，托人带信给他，指责他“不斥浮图”。然而柳宗元对他的指责不以为然，反而认为韩愈的的“排佛”，是不懂佛造成的。

　　在柳宗元眼中，佛教不过是百家中的一家之言而已，一点也不神秘，其教义往往与《周易》、《论语》阐发的儒家思想相符合，都是为人提供精神寄托，指明一种有益的活法。

　　孔子说：“道不行，乘浮游于海。”孟子说：“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在生命的冲动遭到外力强行干预的时候，佛教就成了柳宗元安放灵魂的最佳家园。

　　佛学的通透幽渺，清修淡出，正合受挫时柳宗元的心境，所以他学习佛法，与和尚打交道，也算是一种独善其身的做法了。他曾写过一首诗：

　　汲井漱寒齿，清心拂尘服。

　　闲持贝叶书，步出东斋读。

　　其源了无取，妄迹世所逐。

　　澹然离言说，悟悦心自足。

　　可以说，是佛学使他达到了“清心”、“澹然”、“心自足”的境界，生命中那些苦痛与悲伤，随着对佛理的逐渐领悟，也如云烟般散去。

　　然而，不能说，柳宗元就此在佛的世界里终了一生。

　　当他有机会再度出来执政，为百姓作主的时候，骨子里根深蒂固的儒家入世冲动，又如蜇伏已久的飞蛾一样张开了翅膀。

　　在柳州主政的短短四年，他就做了几件大事。这几件大事全是从改革柳州当地习俗入手的，习惯的力量是非常可怕的，而柳宗元，就是敢于大刀阔斧地迎难而上，拿陋习开刀，这样改变的不仅是当地人的生活方式，还改变了他们的思维方式。

　　柳宗元来柳州之前，柳州人民是从不打井的，因为他们认为打井会破坏所谓的“龙脉”，破坏风水。柳州百姓用水异常艰难，常因下河取水跌交，摔破水罐。柳宗元投入一笔公款，组织人力，在城北挖了一口“八寻有二尺”深（约相当于今天的六丈六尺）的水井，在他的示范带动下，百姓们又挖了一些水井。世世代代靠喝雨水生活的柳州人，从此喝上了卫生的地下水。

　　至于柳宗元的“解放奴婢”，虽然意义远没有美国林肯解放黑奴伟大，但在当时也是相当了不起的。

　　以前，在原始荒凉的柳州，流行着一种极不合理的风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则沦为奴婢。”欠钱不还就要做人家的奴婢，而一旦为奴则终身为奴。

　　柳宗元一到柳州，就“革其乡法”，规定那些沦为奴婢的人，在为债主服役的期间，可以按劳动时间折算工钱。工钱抵完债钱之后，就成为自由人。这一改革受到广大贫民的欢迎，后来此法推行到了柳州以外的州县。

　　除此之外，柳宗元还在柳州大力发展农业、文化教育、医学等。值得注意的是，他秉承儒家入世救民的思想的同时，并没有抛弃佛家思想。

　　有一件事能很好地说明这个问题。

　　在柳州，柳宗元发现当地人非常迷信，一旦生了病就会占卜问卦，请巫师作法，并且喜欢杀生驱邪。开始的时候，杀小牲口，病没有好转的话，就杀中等牲口，还不行的话，就杀大牲口，这样做的坏处显而易见，就是牲畜减少，田地开始荒芜了。

　　用儒家的那一套“礼”来约束这些迷信者，他们是听不进去的，用法律来处罚他们呢？他们就跑了。而如果让他们皈依佛教，他们倒可以虔心向佛，不再乱杀牲畜。

　　因此柳宗元认为佛教与儒教一样，有教化佐世之功。

　　柳宗元认为佛教可以指引人们的精神，但并不认为佛教是万能的，要使百姓少患病，根本的方法是提高医疗技术，于是他亲自栽种中草药，研究其效用，并写下《种仙灵毗》一诗来宣传淫羊藿治疗脚病的神效；他还结合自己治病的切身体验，宣传推广《治疗疮方》、《治霍乱盐汤方》等民间验方，教老百姓练习华佗的保健操“五禽戏”等。

　　由此，可以看到，柳宗元将儒家思想与佛家思想融会贯通，成就了辉煌人生，同时，他的人生观里，还有一种理性的科学主义，或者说一种朴素的唯物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