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胡广：贪生也短命

　　江西吉安是个出人才的地方，拿明朝建文二年的一次殿试来说，一甲前三名：第一名王艮，第二名胡广，第三名李贯，都是江西吉安人。按说，状元非王艮莫属，但有大臣认为王艮相貌对不起观众，不是理想人选。

　　皇帝朱允玟对此事高度重视，他宣第二名胡广和第三名李贯上殿，他要亲自目测后定夺。胡广动作快，接到圣旨，连忙赶了去。胡广的堂堂相貌，让朱允玟一眼看中，不等另一位相貌也不差的李贯上殿，就钦点胡广为状元。只是他对“胡广”这个名字很不满，“胡”通常指塞外的游牧民族，即胡人，怎么能让胡人“广大”呢？不过，与相貌相比，名字是小事，因为那时不能整容，相貌不能改，名字还是可以改的，于是朱允玟赏了胡广一个新名字：胡靖。这个“靖”这字改得有水平，意思是要将胡人“平定肃清”的意思。这样，那位形象不好的王艮只好屈居榜眼了。

　　朱允玟的江山没坐几天，他叔父朱棣就急不可耐地打着“清君侧”的旗号造反，从北京打到南京，朱允玟的帝位眼看保不住了。他手下的大臣们群情激愤，纷纷表示忠于一主，不可失节，发表誓死宣言的人不少，比如那位被朱允玟撤了状元的王艮，对老婆孩子告别说：“食人之禄，死人之事。我不能活了！”

　　在金陵被攻破的前一天晚上，解缙、胡广、吴溥、王艮这几位江西吉安老乡，聚集在吴溥家里商量对策，解缙正义凛然陈说大义，胡广也不甘落后，慷慨激昂，说是如果朱棣打进来，就以身殉国，绝对效忠，只有王艮独自不说话，默默流泪

　　各人散去之后，吴溥的儿子吴与弼年纪轻，对他父亲发表看法：“胡叔能死的话，是大好事啊！”哪有年轻人盼长辈死的？要搁平常，这年轻人的思想品质就很值得怀疑了。但此时不同，按传统的道德观念，“国难显忠臣”，为“国难”而死的大臣无疑是很高尚的，所以吴与弼的高兴里面，有为他的胡广叔感到自豪的意思。

　　但父亲吴溥说：“胡叔死不了，要死的只有你王叔！”

　　吴溥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隔壁的胡广对家人叮嘱道：“外面乱得很，要将猪看好！”吴溥苦笑着对儿子说：“你看你看，胡叔连一头猪都舍不得，他会舍得自己的命吗？”

　　过了一会儿，也是与吴溥家相邻的王艮家传来了哭声，原来，王艮一回家就喝毒酒自尽了。

　　后来的事情就更滑稽了，解缙像迎接亲人一样，飞快出城投降了朱棣，而且还顺便推荐了他的老乡胡广，胡广在朱棣面前的表现是“召至，叩头谢”，可以说够恭顺的了。

　　这是《明史·王艮列传》里记载的事情，明代学者尹直的《謇斋琐缀录》记载的稍有不同。

　　也是说解缙、胡广、金幼孜与杨士奇、周是修等人，在朱棣的大军即将破城之际，约好了时间去死，而到了该死的时候，这解缙心里不踏实，派人去察看胡广的动静，发现胡广在问家里人猪喂了没有。解缙听后笑着说：“连一头猪都舍不得，哪里会舍得自己的生命？”

　　这几人当中，只有周是修自缢而死，后来，杨士奇为周是修作传，竟对周是修的儿子振振有词：“如果我同你的父亲一起死了，谁为他作传呢！”

　　以现代的观念来看，王艮、周是修为旧主而死，也不见得死得多么伟大，弄不懂的是解缙、杨士奇、胡广，既然早就没有为旧主殉身的打算，为什么演起“忠义之戏”来，一个比一个逼真，一个比一个“牛皮”呢？

　　两则史料里，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胡广对猪的关心，这个小小的细节透露的信息耐人寻味。

　　不由想到明朝末年的另一件事，明军将领洪承畴被清军俘虏后，绝食等死，拒不投降，他的老朋友范文程受皇太极之命前去劝降，范文程也没有劝降成功，但他回来之后向皇太极报告了一个细节：“我和洪承畴聊天时，房梁上的灰土落在他的衣服上，他赶忙掸掉了。一件衣服都如此珍惜，他能舍得死吗?”皇太极一听，这里头还真有戏，于是亲自前去看望洪承畴，解下貂皮大衣为他穿上：“先生是否觉得暖和多了？”洪承畴对皇太极感激涕零：“这真是老天选定的明主啊！”然后顺坡下驴，降了大清。

　　胡广关心猪是否吃饱，和洪承畴关心衣服是否干净，都是细微的动作，细节虽小，却决定着一个人的大方向。

　　投降朱棣之后，胡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他的名字改回来，先前的皇帝不是跟他改了个名字叫“胡靖”吗？现在他又恢复原名，叫“胡广”了，以示和原来的主子划清界线。

　　胡广的官运一直不错，当然他也确实有才，文章写得好，书法一流，刻碑时，连皇帝朱棣都找他写字，他处理政务的水平也很高，皇帝朱棣很重视他，经常在夜晚召他去讨论问题，并让他担任自己孙子的老师。后来，胡广被任命为文渊阁大学士。

　　与胡广的才能一样突出的，是他性格上的弱点：自私和势利。

　　胡广、杨士奇、解缙、金幼孜、周是修等人曾经义结金兰，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这当中，只有周是修没有信守诺言，他“提前”以身殉国，死在了前头，其他四位不像他那样死脑筋，跟着新皇帝朱棣吃香喝辣，照样活得挺滋润，正所谓“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而这剩下的几位结义兄弟，全忘掉了当年结拜时的豪言壮语，周是修一死，他们算是看清了各人面具后的真实嘴脸：为自己活着有多好，干嘛傻乎乎地为别人去死呢？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夫妻尚且如此，兄弟，又算什么呢？在胡广的心里，他对自己与结义兄弟金幼孜、解缙的感情，其实看得很淡。

　　有一次，胡广和金幼孜等人一起跟随朱棣赶路，朱棣跑在前面，几个大臣骑马跟在后面，由于地形复杂，天黑的时候，胡广他们在山谷里迷了路。

　　金幼孜大的骑马技术大概不怎么样，或者迷路之后太着急，心理素质欠佳，几次从马上掉下来。遇到这种情况，不说作为结义兄弟，就是一般的同事，本着互帮互助的团队精神，这时候胡广应该勒住马，停下来，帮一下金幼孜，哪知他与另外一位侍郎，竟置金幼孜的死活于不顾，一溜烟跑了。幸亏还有一位叫杨荣的同事，没有抛弃金幼孜，他先是扶金幼孜上马，金幼孜又掉下来，杨荣就把自己的马让给金幼孜骑，才不致于使他掉队。如果没有杨荣相救，金幼孜怕是要死在山谷里。

　　胡广和解缙的关系更铁，按朱棣的说法，他们两个人是“生同里、长同学、仕同官”，朱棣决定让他们亲上加亲，有一次对他们两人说：“解缙有个儿子，胡广可以将女儿嫁给解缙的儿子！”胡广连忙叩首禀告：“臣的妻子正怀着孕，还不知是男是女呢？”朱棣十分有把握地说：“肯定是女的啦！”果然，胡广的老婆生了个女孩。朱棣的眼光毒，都赶得上现代医院的B超仪了。两家于是定下婚约，这是皇帝指腹为婚，两家都光彩无比。

　　后来解缙获罪被关进大牢，他的儿子解祯亮也被流放到辽东，老滑头胡广又一次露出了他自私自利的“骑墙”本性，他想解除婚约。哪知他女儿不干，还割下一只耳朵发誓说：“女儿薄命之婚，是皇上做主，您也是当面答应过的，现在反悔，我就只有一死了！”这个刚烈的女人，在史上没有留下她的姓名，殊为可惜。她为什么要割下自己的耳朵呢？远古时代，尧要传位给许由，许由认为尧的话脏了他的耳朵，跑到河边洗耳，这位女子，做得更绝，想必是认为父亲胡广的那种话都能说出口，对她是一种玷污，她听后感到羞愧，干脆连耳朵也割掉了。

　　女儿的行为从某种程度上说，给了胡广一记响亮的耳光。此事引起极大的轰动，人们纷纷非议胡广，赞扬其女。

　　等到解缙的儿子解祯亮被赦还后，胡广的这个女儿终于信守诺言嫁给了他。

　　胡广贪生怕死，背信弃义，确实为人不齿，但趋利避害，畏死乐生，都是人的本性。如果胡广活到现在，没准，会有人觉得他的选择正确无比，忠义诚信，在今人的心目中，份量有多重呢？

　　凭心而论，胡广还是有“优点”的，至少，他没有处心积虑地害过人，没有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所以他虽然非常世俗，但还算不上坏。可怜的是，他那么怕死，也只活了四十九岁。